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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毓臻进宫求见,一律被眠夏挡在了门外,半夜越墙而入,只进了凤渊宫外围,便被不知哪来的暗器逼退,他才明白,凤殇身旁一直跟著暗卫。
只是从前无论发生什麽事,凤殇都不曾动用过什麽力量对他,就像凤殇藏在身上的那柄短剑,如果不是那天抵在了他咽喉之上,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凤殇身上藏著这麽一样东西。
现在用上了,也只能证明那个人是铁了心,断了情。
毓臻以为自己不会太在意,偶尔心痛,也只是因为这一年多来的纠缠,一时难以习惯。直到半月之後,早朝恢复,毓臻站在大殿之下,看著面无表情的凤殇,才隐约地生了迷茫。
凤殇脸上的伤已经全好了,依旧面容如月,夺人心魂,过分的精致。只有靠近下巴的地方,很仔细地看时,才能看到一道很浅的疤痕,短短的,不过一指长,像是刻意留著的,并不显眼,却分明存在。
远远看到毓臻走入大殿,凤殇似乎浅浅地笑了,微一挑眉,别开了眼,那一笑,却带著勾人的挑衅。
毓臻站在那儿,久久不能一动,手上握成拳,指甲都要嵌进掌心了。
早朝听了什麽毓臻也记不清了,浑浑噩噩地回到府里,听下人说王妃有请,也当作没听到,直往自己房间走去。
走过回廊,经过小柳的院子,下意识地停了步,毓臻犹豫了一下,还是转了身,向院子里走去。
开春以来小柳的身体就没好过,这时毓臻远远便看到他坐在床上,半靠著窗,脸色虽然不好,倒是笑得眯了眼,不禁心下好奇,走近问:「笑什麽?」
小柳慌乱地收敛起来,有点失措地抬头看他,没吭声,脸上却不期然地红了一片。
毓臻更是好奇,忍不住笑他:「想起哪家姑娘了麽?」
小柳脸上更红:「我这身体,哪里配得上人家?」
「谁敢说本王的兄弟配不上她?」毓臻笑意更浓了。
小柳一阵发窘,半晌才转了话题:「那麽大哥呢?」
「我?我什麽?」
小柳叹了口气:「你跟皇上啊。」
心里咯@一下,毓臻笑了笑:「管大哥的闲事了?我跟皇上能有什麽,没事。」
「大哥你还撒谎啊,我都听说了,皇上的脸受了伤,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是因为大哥你吧?」
毓臻沈默了一阵,微一苦笑:「你知道,他把我娘关起来了,那天……一时冲动,说了些话,他一下子就把自己的脸抓破了,颜妃娘娘刚好撞见,受了惊吓,从石阶上摔了下去,孩子也没了。」
小柳本以为只是两人的小争执,这时听毓臻说到孩子,才真正地吃了一惊:「孩子没了?」
毓臻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小柳也没说话,沈默了很久,才突然冒出一句:「那皇上一定很伤心……」
毓臻又是一阵苦笑,伤心……凤殇那时的表情,又岂只是伤心?现在回想起来,他还隐隐觉得心里有点痛了。
看到毓臻的神色,小柳心中一动,试探著问:「大哥,你那天究竟说了什麽话?」
「他把我娘关起来,加上宫中流言,我那时只认定他把怜儿也关起来了……现在回头想,反而不是那麽确定。有了孩子他那麽高兴,我却间接造成孩子没了,他恐怕要恨死我了吧?」
小柳缓缓叹了口气:「大哥你果然是不明白啊。」
毓臻愕然抬头:「什麽意思?」
「皇上才不会在乎有没有孩子,他要孩子,是因为你啊。」
心中像是被什麽狠狠地砸了一下,毓臻眼中浮起了一抹茫然:「为了我?」
小柳笑了笑:「我就说皇上那样还不够啊……他做事,总不肯跟你好好解释清楚,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完全明白另一个人的呢?他不说,大哥你也不去想,谁还会替你们去说去猜?皇上他要孩子,不过是为了不再去後宫,不再纳妃选秀吧。」
「他……」毓臻突然说不下去了。
那时两人有了争执,凤殇宠幸颜初,他只当是凤殇跟自己呕气,再後来,凤殇主动跑来静王府,两人和好,他也不曾去想那十几天中凤殇去找颜初的事了。
现在小柳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像是平潭里投入一颗石子,泛起波澜,让人手足无措。
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怜惜,或是别的什麽情感,堵在胸口,让毓臻就那麽怔怔地呆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柳咬了咬唇,低声问:「大哥从前,喜欢珞王的吧?那麽,现在呢?还是珞王,或者,已经改变了?」
又是一个让毓臻无措的问题,只是一阵迟疑,便又听到小柳接下去。
「是小柳放肆了,答案大哥心里明白就好,没必要跟小柳说。」
之後毓臻安静了很久,小柳也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毓臻低低地笑了出来,小柳连忙抬眼,便看到毓臻摇著头,笑看著自己。
「大哥反要听你说教了。」
「是小柳不自量力。只是,」小柳抬头一笑,「在一旁看著,也很累啊。」
「累麽?」毓臻低喃一句。
旁观者尚且说累,那麽局内的人呢?
胡乱想了片刻,毓臻笑了笑叹了口气,垂了眼轻声说:「只是我,放不下怜儿。」
小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并不说话。
「我还是想进宫再看一次。」
小柳笑了:「这些话,大哥不必跟我说。」
毓臻摇头一笑:「你让我说,不说出来,没有这个勇气……我会再去看一次,无论怜儿在也好,不在也好,去过了,我会好好处理跟他的事。」顿了顿,才又一笑,「总是这麽拖著,也不是办法。别人看著也累,是吧?」
小柳脸上终於闪过一抹尴尬的笑,半晌才扭捏地道:「先说了,我可不是帮著皇上!他那个人,专横霸道,总是端著架子跟人说话,看了讨厌!」
毓臻一愣,半晌失笑,说:「你这麽说,就不怕我告状麽?」
小柳一时语塞,好一会才气鼓鼓地道:「大哥还是先想想怎麽哄好那位主吧。」
看小柳的模样,毓臻淡淡一笑:「你也不要讨厌他,他那些霸道啊架子啊,其实都不过是装出来的样子。说到底,其实不过是个小鬼。」
是啊,那些专横霸道、皇帝架子,不过是装出来的。说到底,那个人也不过是个别扭的小鬼。
可是,他却逼那个人说出「我放弃了,我不敢要了」这样的话来。
是夜,毓臻换了夜行装,趁著夜色,越过宫墙,一时也不知从哪找起,下意识地便依著习惯入了凤渊宫。
有了准备,自然不同之前,居然也让他一路走去,不受阻挡。
近了凤殇平日理事的书房,便看到里面灯火黯淡,光打在窗上,里面一个人影,却分明是凤殇。远远看去,他似是在说著什麽,毓臻心中一动,屏息蹑脚,靠近了过去,正听到凤殇在说话。
「……真想不到啊……只不过,他终究也算是朕的哥哥,如果太保真的要反,有他在,总是一个致命伤。这样吧,还是先把他捉了关在宫里吧,必要时,也只能杀了他。」
毓臻心中狂跳,只能死死咬著牙,屏气听下去。
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声音,却始终听不清晰,窗纸上也只有凤殇一个影子,过了半晌,那声音停了,凤殇似乎低笑一声:「那麽,朕还是亲自去一趟凤临吧。」
毓臻站在黑夜之中,屋子里的声音已经静了下来,烛光亮起,像是刚才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心中一阵发寒,毓臻张著眼,好久才试著去想刚才听到的话。
他以为凤殇总念著一丝兄弟之情的。
哪怕他最坚信凤殇真的将怜更关起来的刹那,也从未想过凤殇会伤害怜更。
可是刚才,他却听到了那样的话从凤殇嘴里说出来。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咬著牙屏气离开凤渊宫,一直翻出宫墙,隐入皇宫外阴暗的小巷中,毓臻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整个人差点软倒下去。
「凤临……瑾,你究竟想干什麽?」低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的问语,毓臻茫然地靠著墙,心中一片凌乱。
天色微亮,大殿内外已经列满了议政的官员,凤殇坐在龙椅之中,慢慢扫过殿下,看到毓臻站在那儿,微微一怔,便收回了目光。
行礼完毕,见底下无人出班,凤殇沈吟了一下,缓缓开口:「日前,朕收到涟王自凤临传来的一封密函。」
只是那麽一句话,殿下官员心中暗自猜测,却谁都没应口。只有毓臻微微一震,手不自觉地紧握了起来。
只听凤殇顿了顿,换了一种语气,略见冷淡,说:「再三天,就是珞王的忌日了,今年朕会亲自前往祭祀,太保,没意见吧?」
太保成叔延一怔,连忙出列:「臣不敢。」
「那这事就这麽定了,礼部该早有准备,这几天就捉紧一点吧。」凤殇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留心,微一抬头,「珞王忌日过後,朕去凤临一趟。」
此话一出,殿下顿时哗然,成叔延脸色一变:「皇上出巡,到哪里都好,只是这凤临……毕竟还有乱党,为了皇上安危,恐怕……」
「不是出巡,只是私访。」凤殇面不改色地接了下去。
殿下众人又是一惊,只有毓臻一脸灰白,紧握的手也越见泛白了。
「皇上!这……」
见成叔延要说话,凤殇也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太保不必多言,朕心意已决,不会更改。」
「是。」成叔延被凤殇这麽一堵,只是闷声应下,半晌又不死心,问,「那麽皇上准备带谁随行呢?」
凤殇微一挑眉,似笑非笑地扫视殿下:「朕的宫女长眠夏,卫尉照炉,禁军三十人,以及……静王随行。」
众人又是一惊,这麽一点人,即使是微服私访,也太少了。
等众官安静了下去,凤殇才笑了笑,看向毓臻:「静王,可愿?」
毓臻心中一颤,又紧了紧拳头,出列一跪:「臣惶恐,今日进宫,本是想向皇上请假两月,以理私事的。」
凤殇变了脸色,瞬间便又笑了起来:「不知静王的『私事』有多紧急,不能顺延一下麽?朕这次出行,不过一月,应该不会耽搁太久。」
言语间,夹杂著几分商量的意味,却听得旁人心中微寒,纷纷暗想,谁敢逆天子的意思?
毓臻自然也听得明白,心里莫名地一阵犹豫,最後却还是一磕头:「臣这事关系紧急,最好今天就能走,求皇上恩准!」
周围的人的心都被他这句话提了起来,暗暗看向凤殇,就等著看这位少年天子是要发作,还是依旧顺了静王的意思。
凤殇只是不说话,脸上也看不出半分表情,只是直直地看著毓臻,好一阵,大殿之中,一片死寂。
「既然如此,朕也不勉强。」凤殇淡淡说出一句话来,转头不再看毓臻,只是道,「那麽,谁请缨随朕去?」
毓臻站在殿下,看著凤殇冷淡地继续吩咐,就像自己不存在一样,心里说不出是难堪还是难受,最终咬了咬牙,扬声道:「谢皇上恩准!」
凤殇转眼看了他一下,微一哼笑,说:「罢了,再添禁军三十,众卿不必随行了,一路上各镇也不必知会,朕不想扰民。就这样吧,退朝。」说罢,再不看殿中一眼,站起来一挥袖,转身走入内殿。
看著他的背影,毓臻只觉得心里像有什麽在磨,刺刺地难受。
昨天小柳问的话,他没有回答,不是不愿说,只是发现自己说不上来了。
似乎心里的人还是怜儿,只是想起来时,已经分不清那是怜更的脸,还是凤殇的脸,那麽相似,又那麽不同。
如果昨天晚上没有听到凤殇的话,也许他今天会进宫,好好地哄一哄凤殇,道歉,然後说说两人之间的事。
只是,无法当作没有听过。
哪怕他真的已经爱上了凤殇,他也不可能放下怜更,那个他宠了十年的人。他不可能看著凤殇要杀怜更而无动於衷。
无论有什麽事要理清,也只能在什麽都没发生以前。要是凤殇杀了怜更,那麽爱也好不爱也好,他和凤殇,一生都不会再有任何可能。
凤殇要去凤临,他也只能赶在前头,想著也许能抢先一步。
凤殇一路走回凤渊宫,刚进门,便看到眠夏迎面走上来:「皇上,状元爷求见。」
脸上的狼狈还没来得及收起,见眠夏看了自己一眼便低了头,凤殇一阵失笑,叹了口气:「他倒消息灵通……让他到中庭来吧。」
等眠夏退下,凤殇转身走入中庭,等了一阵,便听到身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去,就看到流火一脸凝重地快步走入,到了跟前,话也不说,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凤殇一挑眉:「你倒是明白。」
「皇上特意强调是涟王的密函,可见是乱党之事。最近凤临乱党,最触目的,莫过於他。」流火一声苦笑,道。
「那宫寒离,还真不是一般的人啊。」
「臣只求皇上,勿忘前约。」
凤殇看著跪在地上的流火,一改平日的痞子气,一脸慎重,衬在那张书卷气浓厚的脸上,便多了三分苍白。
心中微哂,凤殇缓缓开口:「你也记清楚朕当初的话,别到时候怨朕。」
流火的脸色又白了一分,只是低头:「流火记得。」
「不过……」凤殇顿了顿,「朕可以许你,即使要杀他,也必定让你见他最後一面。」
「谢皇上。」流火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了起来,只是他心里也明白,反贼本就该趁早处决,凤殇这个许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迟疑了一下,流火咬牙道:「皇上,臣斗胆,求皇上允许臣随行。」
凤殇一愣,半晌笑了出来:「流火啊流火,你说你放下了,又是哪一处放下了?你要随行,不外乎是帮他或陪他死,朕还不想失了你这人才。再说,你若帮他,朕可就真的危险了。」
心知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流火只能低头:「是流火冲动了。」
「罢了。你有什麽话要带给他的,朕替你带到吧。」
流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物品,凄然一笑:「有什麽话要说的,早说尽了。如果皇上见著了他,请替臣把这物还他吧。如此,便两不相欠了。」
凤殇接了过去,才看清是一只草扎的蜻蜓,微微一笑:「一定带到。」
流火俯首:「谢皇上。」
凤殇笑了笑,转眼看天,天色一片清澄。
流火见他不说话,微微抬头,便听到凤殇低声道:「流火,你说,毓臻今天离京,朕等珞王忌日过了再去凤临,要到哪里,才能赶上他呢?」
流火心中一动,看向凤殇,那如玉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痕迹来。
沈默一阵,他终於道:「如果是快马,大概,也要到宴州府吧。」
「宴州府啊……」凤殇低眼一笑,轻声重复,话音中是说不出的萧索。
夏日炎炎,夜里凉下来,也依旧透著一股浓重的湿闷。
凤殇穿著一件薄衫合眼靠在椅子上,挥手灭去桌上烛光,清冷的声音在幽暗的宫殿中响起:「他走了?」
一个声音自梁上应答:「是,静王已经出了盛京了。至於小柳公子,已经依皇上的意思,请入宫中,现在安置在地室里。」
凤殇猛地张眼,声音竟有几分颤抖了:「你说什麽?」
「皇上?」
「你说……你们把小柳带入宫里了?」凤殇眼中掠过一丝惊惶。
那声音似乎有点奇怪,微微一顿,才说:「是。」
凤殇失措地呵出气来:「他竟……他竟没有带走小柳?」
「皇上?」那声音低唤一声,小心翼翼地接下去,「属下等前去请小柳公子时,并没有遇上太保的人。而且,由种种迹象看来,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小柳公子就是当年那女子所怀的孩子……」
「迟早会知道的,地室里不能有漏。」稍微镇定下来,凤殇冷声道,迟疑了一下,却又笑出声来,「只是……毓臻不是已经知道了麽?」
他的唇边是一抹苦涩的笑容,「朕以为,那天故意让他来听,他会听懂朕的话,随朕去凤临,把小柳一同带走,他却在殿上拒绝了。以为他终是不信朕吧,那也随他去,他却竟然没有带走小柳?他明明知道,小柳留在盛京,就不可能安全的……」
梁上的声音不敢应答,只是一路沈默。
凤殇低低一笑:「罢了,他尚且愿意置小柳不顾,朕又何必替他怜惜。你退下吧,记得别怠慢了朕那位『哥哥』。」
「是,属下告退。」梁上的声音虽有迟疑,却还是利索地退下了。
凤殇一人在殿中,没再点起蜡烛,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知是睡是醒,一直到天明。
珞王忌日,天子亲自前往祭祀,那兄弟情深自然被有心之人一再渲染,暗中流言,却也有说他惺惺作态,故作有情,凤殇只当听不见。
忌日之後,宫中诸事安排妥当,便在第二天清早天未亮时,就带著人匆匆地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