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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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

宴州府气候算不上好,只因离凤临不过半日路程,多年以来商旅往来,倒也算得上繁华。凤殇一行人赶到了城外,换过马车进了城,天色已暗,城中热闹依旧,遣人去找落脚的客栈,没想到一连问了几家,竟都已经客满。

眼看只剩下最後一家,如果还是客满,众人便真的无处可去了,眠夏也不禁有点紧张了起来。所幸派去的人笑著回来报,还有三间上房,凤殇自然独占一间,其它人私下分配,也就足够了。

一众人退下去打点车马住宿,凤殇带著眠夏、照炉走进店中。

大堂中用餐的客人不少,三人一进门,便马上有小二迎了上来,一边把三人引到一张桌子边坐下,一边笑著问:「客官要点什麽菜呢?」

眠夏看了凤殇一眼,站了起来,拉著小二走到一边去点菜,留下凤殇和照炉两人,凤殇下意识地往店里打量,不一会,便怔在了那儿。

角落里一人满面尘色,一边就著桌上的小菜自斟自饮,甚是沈醉,却正是毓臻。

不自觉地勾唇一笑,凤殇一手抢过照炉刚用茶水洗净的杯子,不管照炉的惊讶,站了起来,悠哉地走了过去,把杯子往毓臻桌子上一搁:「兄台,赏杯酒吧!」

毓臻猛一抬头,看见眼前凤殇的笑脸,便整个人呆在了当场,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凤殇依旧一脸笑意,拉过椅子坐了下来:「那麽在下就不客气了。」说著,便自动地接过毓臻手中还提著的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酒。

「皇……上?」毓臻这才硬生生地挤出声音来。

凤殇脸色似乎微微一沈,瞬间便又笑得灿烂,凑了过去,轻声道:「真没想到会遇上静王啊,原来静王私事的方向,跟朕要去的方向一样啊,早知如此,静王便该与朕同行才是。」

毓臻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勉强一笑,同样压低了声音:「你怎麽只有一个人?」

「不是一个,他们都在那边,是朕看到静王高兴,先来打声招呼。」

听凤殇说话始终带著一丝令人难堪的语气,毓臻也不禁皱了皱眉:「瑾,你……」

「舒少爷。」凤殇笑著打断他的话,见毓臻有点愕然地看著自己,便又补充,「朕微服时用的姓。」

毓臻这下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恍惚想起,凤殇那天抓破自己的脸时说过,「你我还是君臣,你叫我皇上吧」,总希望他只是一时生气,现在才发现,他的话都是当真的。

「两位客官原来是相识啊!」正当两人各自沈默,一个声音笑著响起,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店中的小二。

凤殇微一蹙眉,冷声问:「什麽事?」

小二怯了一下,依旧笑道:「是这样的,因为这两天是花灯节,客人比较多,如果您二位是相识,不妨同桌……把其中一张桌子让给别的客人。」

毓臻正要发话责备,凤殇却已经笑了起来:「有何不可?」回头看向毓臻,「如何?」

毓臻见他脸上笑意盈然,眼中却没有一分笑意,心中一揪,点了点头,那小二便连声称谢地将他桌子上的东西都搬到凤殇那一桌去了。

回头听到凤殇笑咪咪地问那小二:「花灯节好玩麽?」

那小二顿时来了精神:「当然好!这可是咱们宴州城最重要的节日啊,等再晚一点,外面就会热闹起来,特别是未婚的少年男女,会趁著这一天向自己心仪的对象送上花灯,以表达心意呢!」

凤殇连连点头:「听起来倒是个热闹的节日,只可惜我已成亲了。」

「这样啊……」小二有点可惜地看著凤殇的脸,「即使成了亲,客官也可以去凑凑热闹啊,节日嘛,就是图个开心。」

「那是那是。」凤殇笑著应了。

毓臻在一旁看著,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凤殇眼中已经有点索然了。

本该二十日的路程,却半月赶到,众人都隐约知道凤殇赶路为的就是毓臻,吃饭时见毓臻在,也并不十分奇怪,因为便服,免去了种种礼仪,只是一顿饭却吃得有点无味。

吃过晚饭,各自散去,凤殇吩咐过眠夏打点细软,才信步走去找毓臻。

毓臻却不在房间里,凤殇在门口站了半晌,又慢慢地下了楼,见刚才跟自己介绍花灯节的那小二正在打扫,便拉过他问:「可有见著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位公子?」

那小二连忙笑著哈腰,一边道:「好像是出去了呢,大概是晚上闲来无事,去看花灯了吧。客官要是无事,也不妨去看看,真的挺热闹的。」

「这样啊……」凤殇低喃著,微微一笑,「他倒是该去,这年纪,也该想家室了。」说著,丢了一块碎银给那小二,慢吞吞地走出店去。

一路上果然已经热闹起来了,两旁花灯透著玉白,一路连绵,极是动人。

凤殇站了一阵,便沿著大街踱了过去。

随著涌动狂欢的人流向前走,偶尔见华灯之下树阴暗处,含羞的少年男女递出去一盏月白花灯,精致至极,随後便或是狂喜,或是黯然。无论衣著华美破旧,不过如此,便似世间情事,管你富贵贫贱,总逃不出个中牢笼。

越往前走,越是热闹,他的心情却反而渐渐平淡了下来。

凤殇停在穿城而过的河边,看见一处拱桥边上,三三两两地站著些十来岁的少女,一边嬉笑著一边将荷叶迭成篷船,撒入少许花瓣,再小心放进小半截点燃的蜡烛,放入河中,合手祈祷,在烛光中煞是动人。

凤殇站著看了很久,见离拱桥最近的两个少女时而低声密语,又高声嘻笑,不禁好奇,走了过去,刚好看到其中一个少女又放下一只篷船,便指著问:「这是什麽?」

两个少女被陌生人的搭话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夜色之中站著一个锦衣少年,绝色容颜,忍不住羞红了脸。

好半晌,稍微胆大的那个才答道:「公子恐怕是外来人吧?这是我们宴州城的习俗,花灯节时,将心愿写在荷叶上,亲自折成篷船,撒下鲜嫩花瓣,点上蜡烛,默念记挂之人的名字,诚心祈祷,就能心想事成。」

「是说心上人麽?」凤殇喃喃重复少女的话,随意地问。

少女脸上更是烧红,再看凤殇眼神,却只是一片纯净,知道他不是调笑,便细声道:「到现在,大家祈祷的,无非是心上人幸福安康,倾心於己,或是外地游子早日归来,说是心上人……也不为过。」

凤殇安静地听著,过了一阵,那两少女小心地看著他,见他不说话,对望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好奇,那胆大的便笑著问:「公子可是想起心上人了?」

凤殇一愣,抬起头来,半晌垂眼一笑,温润乖巧,看得两个少女一阵心悸。

「公子也可以来迭荷叶船啊,很简单的,也很灵的哦!」

凤殇又是一愣:「外来人也可以麽?」

「可以可以!来,这个给你。」少女递给他一片平整的荷叶,一边自己也拿起一片,「先想好,你要求什麽,是求她平安呢,还是求她倾心自己,还是别的……」

凤殇沈默了一阵,看那两个少女:「那你们呢?」

两个少女对望一眼,都笑红了脸,其中一个指著另一个说:「她啊,巴望著她的阿亮哥快点回来呢!」

另一个不服气了,笑著打闹道:「你自己还不是希望你表哥早日把你娶过门麽?」

「找死啊你……」

……

凤殇站在一旁,看著两人打闹,清冷的眼中也慢慢地浮起了一抹温润的浅笑,到最後终於抵不住了,捂著嘴笑出声来。

那两个少女停了下来,看著他,其中一人羡慕地道:「你笑得真好看,被你喜欢的那位姑娘真是幸福……」

凤殇怔了怔,浅淡一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少女们见他的模样,只当他是单相思,眼中可惜,却不敢出声安慰,一个人笑著递来一枝小竹签:「来吧,把祝愿划下来,我们开始迭啦!」

凤殇点点头,凑近过去,趁著月色,看著少女灵巧地迭起船来,看了一阵,他也半蹲了下去,就著岸边依样迭了起来。

「啊,你那样不行的,要压好,不然一会松开的……这边,对,压一下,再迭。啊,不要太用力了,这是荷叶啊……啊!你看!」

少女一声惨叫,凤殇手中的荷叶顺著纹理裂成两半,他无辜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失败品,又看著少女手中逐渐成型的小船,不禁有点沮丧了。

少女见他微微抿著唇,一脸乖巧,越是觉得亲近,顽皮地拍拍他的头:「乖,下一次就会迭……」

话没说完,见凤殇猛地抬头怔怔地看著自己,才觉得有点失了分寸了,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递出一片荷叶:「再、再试一次就好。」

凤殇接了过去,好半晌才微微一笑,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两个少女相视一笑,暗猜他是哪个富贵人家跑出来的少爷,既有礼,又温顺。

凤殇只是低头迭他的船,专注仔细,河面波光粼粼,反映在他的脸上,褪尽了往日的天子威严,便如寻常人家的孩子,朴实而安静。

「好了!」少女一声欢呼。

凤殇艰难地把船翻出来,挑起小篷,便算是完成了,听少女这麽一叫,他也不禁勾唇一笑,依著少女刚才那样取些花瓣撒下去,点上蜡烛,放入河中。

一边望著篷船摇晃著顺流而去,一边站起来,活络了一下手脚,抬头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旁边拱桥上慢慢走过,正是毓臻。

「放出去了,公子定会心想事成……」

少女看著那船远去,回头便要向凤殇说几句祝愿的话,哪知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凤殇匆匆地向著拱桥走去,女伴叫了几声,都没见他回头。

两人对望一眼,「怕是遇上什麽人了吧?」

「嗯,说不定就是他心仪的那位姑娘……」

凤殇绕到桥下一路追去,上了桥却已经看不见毓臻了,左右看了下,才看到对岸一个身影往人群中走进去,彷佛就是毓臻。

打起精神,他便匆匆地下了桥,往那人群追过去。

陷在人群里,左右都是人,三三两两地拿著花灯走过,却哪有毓臻的身影?

凤殇停住了脚步,有人拿著花灯来卖,他也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无措地站在那儿,心便直直地沈了下去。

微一抬头,似乎又能看到毓臻的身影,他怔了怔,依旧追了过去,沿著河岸边走,却又一样不见了人。

如此几次,就像是捉迷藏般,明明看见了,追上去却又不见了,永远差那麽一点点,最後依旧落得一阵失望。

凤殇慢慢踱回拱桥,扶栏而走,终於低切地笑了出来,眼中萧索。

笑了一阵,他站起来,便要回客栈,却又猛地愣在了当场。

拱桥之下,他刚才放下篷船的岸边,一人静立,小心地放下一只篷船,却正是毓臻。

凤殇静静地看著黯淡的烛光照在毓臻脸上。

那眉那眼,他都曾经吻过。如今的专注,为的,又是不是他呢?

好久,凤殇终於摇头一笑,慢慢伏头在桥栏之上,再没有一动。

就像这一年多来,他那麽努力地想要靠近,明明已经近得就在眼前了,却终究还是错过,一次,又一次。

无论怎麽努力地去追,总是追不上,到放弃了,回过头来,才发现那个人一直站在原处,不曾一动。

终究是欠了那麽一点缘分吧?

得不到也是应该的。

「瑾?」

凤殇微微一颤,半晌抬起头来,就看到毓臻站在身旁,看著自己,眼中似乎还有一抹担忧。

挑眉一笑,凤殇站起来:「原来是静王啊……既然遇上,不如,陪朕四处逛逛吧?」

听出凤殇语气里的疏离,毓臻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凤殇便一转身,走在了前头。

灯市中也有贩卖一些小东西的地摊,还有表演卖艺的小台,凤殇饶有兴致地在人群中穿来插去,毓臻也只能手忙脚乱地跟著,见他脸上笑得灿烂,心里却反而越是难受,终於忍不住叫了一声:「瑾……」

没等他说完整,凤殇已经回过头来,一脸兴奋地指著一个地摊,问:「毓臻,那是什麽?」

毓臻愣了一下,顺著他的手望过去,地摊上摆著些小孩子玩的波浪鼓,地摊老板还一手一个地摇著。

「波浪鼓啊……」

「波浪鼓?有什麽用的?为什麽叫这名字?这个跟浪有什麽关系麽?」

毓臻听他这麽一问,一时答不上话来了,还在犹豫中,凤殇已经自然地伸手来扯他的衣角:「你看,那个!怎麽来的?很漂亮啊!」

毓臻抬头看去,一个人正拿著个细小的铁环,往上头一吹,便有一串透明的泡泡冒出来,在花灯照映下,确实漂亮。只是,这种小孩子常玩的东西,实在算不上特别。

不明白凤殇为什麽那样问,他也只能随口应道:「用皂荚熬了水,沾上就能吹出来了。你小时候没玩过麽?」

凤殇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只是一个劲往人群里钻,见毓臻停在那儿,便自然地要牵他的手,毓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躲了开去。

见凤殇愕然地看著自己,才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这里人多。」

凤殇没说话,收回手去,依旧兴致勃勃地往人群里扎。倒是毓臻一路跟去,渐觉得後悔了。

走过大半个宴州城,靠近城郊,人潮也少了,见凤殇并不回头看自己,毓臻终於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跟他并肩走在一起,见他也不说什麽,才慢慢安下心来。

以为要费尽心思才能让他消气,现在看来,却似乎只是在闹著小别扭。毓臻暗暗一笑,低头看凤殇的手,蹭过去一点,小心翼翼地挽住了凤殇的手,等了一阵,见凤殇并不挣脱,便安心地紧了紧,一路走去。

如此走了一阵,到了城外围一处岔道口,凤殇突然停了下来,毓臻愣了下:「瑾?」

凤殇看著他,也没有挣开手,只是静默了一阵,缓缓开口:「毓臻,太保要造反,你帮我还是帮他?」

毓臻一愣,想起那夜在凤渊宫里听到的话,迟疑了一阵,微微一笑:「自然帮你。」

凤殇脸上无喜无悲,微退一步,指著脸上的浅疤:「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哥哥。」

毓臻敛去笑意,只是认真地道:「我知道。素和毓臻既然臣服於你,今生今世,没有相叛的道理。」

「你说的话,自己记著吧。」凤殇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只不著痕迹地抽回了手,微微一指,「你知道这里往西再去,是什麽地方麽?」

毓臻看了一眼,那是一条小路,芳草连天,看不到尽头,正要问,便听到凤殇一笑接了下去:「那里再去,穿过一片树林,过了桥,有一个叫王桃的小村,建於十四年前。」

毓臻一时不懂了,不过是一个小村庄,凤殇又何必说得如此仔细?转念一想,不禁改了脸色:「那里是……」

凤殇一笑:「王桃,逃亡,不懂麽?那就是我长大的地方。哥哥在去盛京之前,也一直在那儿生活,现在那里还有一些不愿入朝的人留著,如常人一般生活。」

毓臻望著小路尽头,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了。

凤殇长大的地方,怜更生活过的地方,就在这条小路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凤殇伸手扯了扯毓臻的衣服:「别看了,回去吧,他们要担心了。」说著,拉了人便往客栈走去。

进了客栈,毓臻还来不及说上什麽,便看到凤殇自然地放了手,走回房间,根本不看自己一眼,与从前那种蜜蜂黏糖般的亲热截然不同,不禁有些失落了。

呆呆地站了一阵,才想起刚才凤殇说过的话,心里始终像有些什麽放不下一般,毓臻终於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客栈,往城外走去。

凤殇靠在门上,听著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慢慢地滑坐在地上,低低一笑,合上了眼。

「皇上。」

一个声音响起,凤殇微微抬眼:「拿回来了?」

「是。」

啪嗒一声,一物落在凤殇跟前,巴掌大小,似乎便是那河边祈愿的篷船。

凤殇怔怔地看著那蓬船一阵,终於拿了起来,慢慢拆开。

墨绿的荷叶面上,歪歪斜斜地刻著几个字:愿怜儿平安幸福。臻。

沈默了好久,凤殇才轻声道:「他……走了吧?」

「是,静王已经出去了,似乎就是向村里的方向去。」

凤殇点了点头,又看了那叶片一眼,冷下声来,道:「吩咐下去,马上收拾上路。今夜赶入凤临,还有……凤临的关口,闭门五日,任何人都不得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