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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毓臻进宫道喜,凤殇特意到素宁宫,陪了颜初一个早上,等过了正午,听到宫人来报毓臻求见,便将人叫到素宁宫去。
外官本不该入後宫,即使是後宫妃嫔的父辈兄弟,轻易也是不许见面的,只是静王受天子信重的事人人皆知,这时只当凤殇不忌讳,也没有人说什麽闲话。
毓臻见了颜初,想起一年前凤殇还想把这少女指婚给自己,这时却已经身怀六甲,成了凤殇的「爱妃」,心里也隐约觉得一丝尴尬,言辞间也便显得客气了。
送过贺礼,又细语了一阵,凤殇才柔声对颜初道:「朕还有事跟静王说,你身子沈,不必陪在这里了,回去休息吧。」
「是,臣妾告退。」颜初也是乖巧,应了一声,任宫女扶著退了出去,一边也把伺候在旁的宫人叫退了,留下凤殇二人。
看著颜初走出去,毓臻不禁点头:「颜妃娘娘果然温柔可人。」
凤殇哼了一声:「你喜欢?」
毓臻失笑道:「她是你的妃子,温柔可人也是你的,哪里有我喜欢的分?倒是你……」毓臻语气一顿,凤殇愣了一下,便听到他说,「我还从未见过你对别人这麽温柔。」
凤殇先是脸上一白,随即便通红了起来,低吼了一声:「毓臻!」
见凤殇恼羞成怒,毓臻也不再逗他,笑了笑:「好了,我也不过随口说说!」
凤殇瞪了他一阵,才吐出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感叹:「可惜我不能常来素宁宫。」
「为什麽?」
凤殇抬眼看向毓臻,迟疑了很久,像是下了决心,才缓缓道:「流言……你也知道吧?」
毓臻一挑眉:「流言?上次你说的麽?」
凤殇摇头一笑,垂下眼去:「早不一样了。你真的没听过麽?他们都说,我把哥哥软禁在宫中了。」
「既然知道是流言,又能有多少人相信?何况是如此无稽的,你何必管它?」
凤殇愣了愣,慢慢瞪大了眼:「你不问我麽?」
毓臻无奈地叹了口气:「问什麽?」
「我这两天,来素宁宫稍微频繁,就有人开始怀疑我把哥哥软禁在这里了,你……不问我麽?」
毓臻看著凤殇认真的模样,心中竟是一痛:「傻瓜!」
被毓臻莫名地骂了一声,凤殇反而像是卸下了什麽似的笑了出来,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著毓臻,久久不肯移开。
反而是毓臻有点不好意思了,干咳一声:「时间也不早了,我不该在这久留。」
凤殇先是温顺地点了点头,随即像意识到什麽不对劲似的,一把拉住毓臻:「你不会是为了回去陪小柳吧?」
毓臻哭笑不得地看著他:「这跟小柳有什麽关系?宫里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这里久留,你的妃子就要被人说闲话了!」
看著凤殇沈著脸,眼里又偏偏露了几分心慌的模样,毓臻终究忍不住,伸出指头捏了他的脸一把,「乖,今天晚上我再到你宫中,小醋坛子!」
凤殇脸上顿时红如滴血,一拳过去:「滚!」
毓臻这才嬉笑著退了出去。
一路走出了素宁宫,他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余光往回看去,却看到一个宫女带著一个老人匆匆地往素宁宫里走,走到拐弯处停了下来,两人对著素宁宫正门比划著说了几句,那宫女便又将人带向了另一边。
那老人毓臻却是认得的。
那是太医院的刘太医,以前怜更还在他府里时,毓臻偶尔会让人把刘太医请过去。
看两人去的方向,分明就是素宁宫的侧门,毓臻心里突然无法抑制地剧烈跳动起来,站了一阵,终於疯了似地提气狂奔,躲著人直绕过素宁宫去。
小心地跟在两人身後,见两人躲躲闪闪地进了素宁宫的侧门,毓臻心中更是一阵不安,等了半晌,才趁著守门的太监不留意,纵身一跃,自墙头翻了进去。
素宁宫多是回廊曲桥,倒是开阔,走得很远都能看得到,毓臻隐身在一座假山後,四处一扫,便看到那宫女带著刘太医正往偏僻处走去,反而渐渐离主宫远了。
不安越深,毓臻咬了咬牙,沿著阴暗处一路跟了过去,看著那两人穿过一片默林,进了一间半旧的屋子里。
毓臻刚靠近,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碎瓷声,紧接著,便听到有人冷声道:「十个人照顾不好一个人,看来……」
後面的话毓臻已经不敢听下去了,凤殇的声音他自然是认得的,平时并不觉得如何可怕,现在听来,却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站了很久,才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靠到屋子窗边,生硬地戳穿了窗纸,往里看去。
「谁?!」
还没来得看清楚,里面的凤殇已经察觉到窗外有人了,冷喝一声,一掌向窗边击来,窗纸立碎,两人便隔著空荡荡的窗棂直直对望。
凤殇愣住了,毓臻也愣住了。
凤殇身後,是一张床,床上睡著一个人,距离不远,定眼便能看得清楚,那人脸有病色,不是怜更,却是娴王妃。
屋里屋外都是一片寂静,凤殇和毓臻不说话,宫女太监自然更无人敢吭声,过了很久,才听到凤殇冰冷如霜的低语:「都退下去。」
一旁的宫人早被两人之间的沈默压得透不过气来,这时听凤殇一说,行过礼便连跑带逃地退了下去,片刻就不见了人。
「毓……臻。」等人退尽,凤殇才僵硬地回过头,看著毓臻的目光里终於流露出一片惊惶。
毓臻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著床上的人,像是想要确定她究竟是生是死。
凤殇似乎也察觉到了,仓皇开口:「她没事,只是生病,昏睡过去了……真的,你……」
「够了!」
凤殇张了张口,没再说下去。
毓臻一声不吭地转身,凤殇慌张地跑到窗边,却听到身後一声巨响,门被人踹开了。
毓臻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面前,一手揪住凤殇的衣服,好久,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你已经把她送走了!」
「我……她……」凤殇话不成句,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对上毓臻的眼,「她、知道了我们的事,是她要挟我,我才会……」
「啪」的一声,让凤殇的话停在了半路。
脸上挨了毓臻一巴掌,他只是低著头,唇边带著一抹微颤,没有吭声。
「这就是你要我相信你的结果?」毓臻哼笑一声,指著床上,「是你亲口说你把她送走了!是你要我相信你的,这就是你给我看的结果?如果我没有发现,你是不是就要关她到死?」
凤殇轻微地摇摇头,没有看毓臻,只是低声呢喃:「是她要挑衅我……是她的错……我没有想关她一辈子,真的,等这一阵过了……就把她送回去……真的……」
「把她送回去?等她死了再送回去麽?」毓臻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肆意地笑了出来,「素和凤殇,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话麽?」
凤殇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看著毓臻,好半晌才冷著声一字字地道:「就算是,那又怎麽样?是她先要挟我的,放弃你,或者杀了你,是她逼我做选择的!天威难犯,一个人敢如此挑衅我,我便是杀了她又有何不对!」
毓臻扬手又是一个巴掌过去,见凤殇愤然抬头,才淡淡笑了开来:「如何?我也打了你两巴掌了,同样是欺君之罪,你把我也杀了吧!」
「你不一样!」凤殇咬著牙吼了一句。
毓臻又是一声哼笑:「有什麽不一样?因为皇上对毓臻的厚爱?所以毓臻不一样?所以毓臻的亲娘就要被皇上软禁起来直到老死?」
「我没有!」凤殇反驳,「等过了这一阵,就让她回去,真的,我不知道她会生病……我真的不知道……」
等过了这一阵,等他有足够的心思和精力,去应付毓臻母亲的纠缠和阻挠,再还回去。
他不过是,贪恋一时的温柔和支撑罢了。
毓臻听他说得激动,却反而慢慢静了下来,最後低笑一声:「算了。」
凤殇一惊,瞪大了眼看著他,却只听到毓臻一字一顿地说下去,「我要把她带回去。现在,马上。」
「不可以!」几乎想也不想,凤殇便脱口而出。
「凭什麽不可以?」毓臻冷眼看著他。
凤殇退了一步,只是摇头:「不可以……她会阻挠我们的,她不会允许你和我在一起的……」
毓臻不再看凤殇了,只是一声哂笑:「你以为,我还会和你在一起麽?」
「毓……臻?」凤殇又退了一步,直直地看著毓臻。
「我要带她回去。」毓臻重复了一遍,「你要阻拦,便先杀了我吧。」
「不可以!毓臻,你不可以带她走!」凤殇再顾不得其它,只是大吼。
毓臻却不再管他,径直走到床边,弯下身便要抱起娴王妃。
凤殇正要上前阻止,却看到毓臻突然顿了手,凤殇心中一喜:「毓臻?」
毓臻却只是收回了手,没有回头看凤殇,过了很久,久得空气中充满了凤殇的惊惶,才听到他低声说:「我娘在这里,那麽,怜儿呢?」
仲春天气似是格外的冷,凤殇站在那儿,竟生生打了个冷颤,怔怔地看著毓臻,张开口,却发不出声来。
毓臻低哼一声:「说不出来麽?怎麽不否认?」
凤殇又张了张口,却始终发不出声,他只是死死地看著毓臻,眼睛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地褪下去。
「怜儿关在哪里?」
毓臻转过身来,只看到凤殇缓慢地摇了摇头,毓臻便一发狠地把凤殇撞到一边屏风上,死死地架著凤殇的脖子。
他的眼睛也有点发红了,声音嘶哑:「我问你把怜儿关在哪里了!」
凤殇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过了很久,竟是轻轻地笑了。
毓臻一咬牙揪著他又是一压:「你说话啊!」最後一字,终於无法掩饰的颤抖出声,「你把他关在哪里了?你说啊,他身体不好,你把他怎麽了?你不能那样对他啊……」
「我不能怎样对他?」过了很久,凤殇终於低低地开了口,语气里似有一抹诡异的笑意。
「你真的把怜儿关起来了?为什麽?他不可能跟你抢皇位,为什麽还要把他关起来?」毓臻死死地揪著凤殇的衣服,一迭声地问。
凤殇垂了眼,哼笑一声:「我真的把他关起来又如何?我对他怎麽样,又与你何干?」
「他是你哥哥!」毓臻死死地架住凤殇的脖子,「他为了你吃尽苦头,为了你差点丢了性命,他把皇位也让给你了,你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你怎麽可以……」
凤殇渐渐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了,却反而笑得愈加灿烂:「如果我说,是因为你呢?」
毓臻一怔,失措地松了手,後退一步,半晌才仓皇地道:「我已经答应爱你了,我可以永远陪著你,求你放了他,他身体已经那样了,受不得折腾,你不要为难他,你想我如何都可以,你放了他,求求你……」
听著毓臻的哀求,凤殇却突然大笑了起来,见毓臻茫然地看过来,凤殇才诡秘一笑:「毓臻,你看著我。」
毓臻一愣,只是张眼看他,不知凤殇想干什麽。
「你看著我。」凤殇浅笑著又重复了一遍,伸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脸,「你看著我的脸,跟哥哥,像麽?」
「像……」只是生硬地响应凤殇的话,毓臻心中一片慌乱,「你像,你像。」
「那麽,」凤殇笑意依旧,眼中的最後一丝光芒却如烛光,在狂风中闪烁一阵,最终扑哧一声熄灭了,只剩下满眼空寂,「这样呢?」
那麽,这样呢?
轻得如同情人间低语的问话,毓臻看著凤殇抚过脸上的指尖慢慢嵌入皮肤之中,一分一分地往下抓落,鲜血从那指缝间渗出,五道红痕一直往下巴延伸,指尖嵌入皮肉里,深得像要把整张脸都扯下来一般。
毓臻的眼随著凤殇划落的手越睁越大,眼中尽是惊惶,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身後便传来了一声尖锐而突兀的惨叫声。
「啊||」
凤殇茫然地抬眼向声源处看去,毓臻看著他,便看到他眼中生生掠过的凄厉和绝望,看得人心中惊惶。几乎是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在看到眼前的一切时,毓臻的脚也差点软了下来。
门外石阶之下,颜初蜷著身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著自己小腹,脸上血色已经失尽,张著的眼中满是痛楚,她的身下,一道暗红的血流慢慢地蜿蜒成一滩血水,看得人惊心。
「毓臻……」凤殇突然低低地开了口。
毓臻仓皇地回过头去,只看到凤殇的手连著沾在指尖的血肉垂了下来,他慢慢地笑了,衬著一张满是鲜血的脸显得格外吓人,似是轻叹一声,凤殇合眼笑出声来,叫的依旧只是毓臻的名字,「毓臻……」
看著凤殇一点一点地跪下去,毓臻心中一慌,反射性地冲了上去接住倒下的人,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来人,来人啊!刘太医!」
只是眨眼,几个人影匆匆跑来,屋里屋外,乱成一团。
「伤不是很重,只是怕指上不干净,伤口会化脓……」刘太医小心地料理凤殇的伤口,一边解释。
凤殇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脸上始终盈著一抹浅淡的笑意,像是隔绝了一切吵闹。
毓臻站在一旁,看得心惊,好半晌才勉强开口:「那麽,颜妃娘娘呢?」
刘太医目光一暗,低了头:「另一位同僚正在诊治,颜妃娘娘受了惊吓,又从石阶上摔了下去,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胎儿……已经没了。」
毓臻心中一震,竟渐渐地觉得痛了。
不久前凤殇对颜初的软声细语的模样他还记得清晰,虽然没有说,但是看他的眼神,毓臻也能感觉到那孩子让凤殇有多开心。
现在,却已经没了。
有点惶恐地抬眼看向凤殇,凤殇脸上却依旧是浅淡的笑意,眼中一片空茫,刘太医的话,像是一句都不曾入他的耳。
「皇上,臣给您上药,有点痛,请忍耐一下。」刘太医说了一声,才小心地用软布沾了药,一点点地敷在凤殇的脸上。
毓臻在旁边看著,凤殇的脸色一点点地苍白下去,额上慢慢地渗出汗来,分明是很痛了,凤殇却依旧感觉不到似的,始终盈著浅淡的笑意,看得毓臻暗暗心惊。
好不容易上好药,包扎好,刘太医松了口气,毓臻在一旁也禁不住跟著松了口气,看著那被丢掉的软布上深红的血色,心中又是一阵轻颤。
宫女捧进来一碗药,刘太医道:「伤口已经处理好,皇上趁热把药喝下吧,这药安神定惊,对伤口有好处。」
凤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你下去吧。」脸上又是微微一白。
毓臻见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是说话牵动了伤口,不禁向刘太医看去。
刘太医自然也明白:「皇上的伤口在脸上,愈合之前,还请暂时少开口。」见凤殇没有理会,只能微一躬身,「臣告退。」
等刘太医退出去後,毓臻看向凤殇,见他依旧笑得灿烂,只是眼中空洞,既不看自己,也不似看他物,像是在拼命寻找很遥远的东西,却怎麽都找不著,只能茫然地搜寻。
毓臻只觉得心里慌得很,有再多话要问,也问不出来了,安静了半晌,终於忍不住说:「不要笑了。」
凤殇却笑得更是灿烂,只是微微抬头:「毓臻,喂我吃药。」
看著凤殇一边笑著脸色一边惨白下去,毓臻只觉心中一片刺痛,连忙拿起药碗,坐到床边:「我喂,我喂,你别说话。」
凤殇笑著任毓臻喂药,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张著眼看著毓臻,不再说话。
毓臻小心翼翼地喂完一整碗药,见凤殇额上已尽是冷汗,有点仓皇地伸过手用衣袖去擦,擦了一阵,才发现凤殇脸上的笑容便如描画上去的一般,不曾褪去,心下更是难受,只是道:「瑾,不要笑了。」
凤殇没有看他,只是一点点地敛去笑意,最後缓缓开口:「毓臻,我放弃了。」
毓臻一僵,说不出话来,只能傻傻地看著凤殇。
只听凤殇艰难而缓慢地说下去:「我欠哥哥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我根本不该跟哥哥争,不该妄想取代哥哥……我一辈子都赢不过哥哥……
「是我认不清,是我执迷不悟,才有这样的下场,我的孩子……也已经没有了……毓臻,」他的声音越低,「我不要了,不敢要了,你回去吧,把你娘带回去,她要我赐婚,我就赐婚,我不要了,我放弃了。」
「瑾……」毓臻有点失措地看著眼前的人。
明明就在眼前,听著他说「我放弃了」的瞬间,居然觉得人在千里之外,比千里更远,远得自己无法触及,叫人彷徨。
合上眼,凤殇轻声道:「你我还是君臣,你叫我皇上吧。」
「瑾……」毓臻惊慌地叫了一声。
他知道凤殇有多执著於让自己叫他「瑾」,现在,凤殇却说,「你还是叫我皇上吧」,这又怎麽能让毓臻不惊心?
凤殇缓缓一笑,伸手抚上自己的脸:「你看,我已经不像哥哥了。再也不会像哥哥,我已经,不会跟哥哥争任何东西了,所以,你给我滚!」
「瑾,你……」
「我让你滚!」凤殇突然敛了笑意,手一翻,一柄短剑已经抵在了毓臻喉前,凤殇一字一句地道:「出去!」
毓臻却动弹不得,只是站在那儿,怔怔地看著他。
凤殇慢慢变了脸色,顾不上脸上的伤,只是疯了一般地揪著毓臻往门外推,短剑在毓臻颈上划出一道血痕,他也只当看不见。
「你出去,出去,我让你滚出去!你滚!」
毓臻连跌带摔地被他推出了门口,只刚站稳,还来不及回头,便听到身侧「砰」的一声,房间的门已经被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