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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几道车灯的光束里,仿佛被横七竖八的光线切割成了几道,变得虚幻,已看不清表情。可他知道,她看着他的时候,总是微笑的,即使她知道很多时候他看不到。
“注意安全。”他说。
“嗯哪!”她欢快地应答,跳起来冲他招招手,薄薄的白T恤被夜风吹得鼓鼓的。
她转身跑了,回头好几次,终于消失在夜幕里。
车沿着小路行驶近一小时,渐入深山。
天光漫漫,树林凄凄,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世界一片黑暗,只有车前两束远光灯照映着颠簸坎坷的山路。
开车的林警官叹气:“南中山的路也该修了。”
司瑰道:“游客都在另一个山头,这里没景也没游人,谁投钱修路?”
甄意贴在玻璃边,望着窗户外黑漆漆的山林,瘆得慌。想缓解情绪,便挪过来和司瑰聊天:“诶,你和卞谦怎么样了?”
“挺好的。”司瑰脸上带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快拿下了,我觉得他开始喜欢我了。”
甄意替她开心:“那就好。你们两个都是对我超重要的人,要好好的哦。”
“知道。”司瑰往她身边靠了靠,说,“卞谦人真的很好,贴心又绅士,好有教养,还包容我。”
甄意听了,觉得这种感觉正像她和言格。
“每次看到这样的男人,我都好奇是怎样的父母把他们养成这样。”司瑰轻笑,“希望能走到见他父母的那一天。”
听了这话,甄意便知司瑰有多认真。
卞谦的家庭,甄意知道一些,他家很有钱,却有不幸的事。也正因如此,他优雅的品质才格外珍贵。
开到半路,车子忽然熄了火。黑夜和车灯都静止了。
林警官重启车子,可它跟老头子似的,咳咳几声颤抖几下,没动静了。林警官无奈:“司瑰,你来试试。”
两人围着车捣鼓,易洋无聊,声音颤抖起来:“深山老林,我……来……了……来讲鬼故事……”
林警官和司瑰心理素质硬,跟没听见似的。甄意脸发白。
易洋大为受挫,重新阴森森道:“那我们讲凶手劫杀驴友埋尸深林……”
司瑰抬头:“哪里?带我去看。”
易洋:“……”
甄意呵呵几下,瘪起嘴,外边黑乎乎的,夜空都看不见城市的灯光了,她不敢听,却又不好意思说害怕。想着想着,有点儿想尿尿了……
忍!可怎么越忍越憋不住?刚才吃干面包不该喝那么多水。
甄意小声:“司瑰,你陪我去一下厕所好不好?”
“哦。”司瑰推门要下车。
“等一下。”林警官阻止,“我陪她去。”
甄意脸红:“不用了,司瑰陪我去就……”
“让林警官陪你去吧。”司瑰说。
甄意懂了。一来不能让两个女生去,男士陪着更安全;二来不能让易洋同去,警察都留在车里。
甄意红着脸跟在林警官身后往林里走,问:“林警官,你认为肖岩是嫌疑人吗?”
“嗯。我觉得季老师说得很有道理。虽然我不太懂。”林警官摸摸脑袋,不好意思,“我是军队转业,特佩服你们读过大学,说什么都头头是道,不像我,不会说,只会闷头干。”
“哪有,我们没你的实战经验嘛。”
才走十几米,面前拦着一条小溪,视野开阔极了。甄意尴尬死了:“算了,回去吧。”
“我往上游走十几米,背着身子。”他挠挠脑袋,很困窘,“甄意你放心,我不会偷看。”
眼见他走远,甄意想着溪水潺潺,他也听不到声音,赶紧蹲下尿尿。一边羞红着脸,一边数鹅卵石,一边左顾右盼。举目之处,只有黑森森的树,回头已看不见汽车的灯光。
甄意很快提裤子站起来,却看见前边那高高的人影,矮了一截。
她吓得魂飞魄散,定睛一看,林警官蹲着一动不动。风在吹,树林哗哗作响,仿佛无数的影子在跑动。前方,后方,全都是。
甄意吓坏了,飞快朝他跑去:“林涵!”那年,她进警署就是由他带的。
林涵正蹲在溪边,回过头来:“干吗这么叫我,没大没小。”
“我不是有点儿怕么。好了,我们走吧。”甄意转身,踩着溪边的鹅卵石,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手摁进一团黏糊糊的东西里。
甄意鸡皮疙瘩全起来,低头一看,差点尖叫,溪石上全是血,顺着溪水静静流淌。她手上,脚底石缝里,是血淋淋的血肉组织。一堆一堆,就着隐约的天光,鲜红的,触目惊心。
林涵警惕起来:“还有温度!”他立刻起身,眼神锐利四处看。
月光被云层遮住,黑夜更黑了,深林某处有一道手机的灯光刺穿夜幕。
“他在那里!”林涵踩踏着石头,越过小溪跑去对面。甄意不敢独自回去,跟着他跑:“林警官!”
她踉踉跄跄踏过小溪,跑去对面的森林,用最大的力气跟着他的步伐。树林里黑漆漆的,她竭力睁大眼睛,不敢闭眼,怕看不清林涵的方向。可他跑得太快,影子很快模糊在一根根伫立的树丛里。
“林涵!”
“林警官!”
黑夜渐渐安静,四周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和跑步声。脚底厚厚的落叶层细碎地断裂,风一吹,满世界的树叶都在沙沙响,仿佛在唱奏鸣曲。她心惊肉跳,冷汗直流,四处看,所有的树都在抖,像是跑动的影子。
她心跳仿佛停了,往林涵最后消失的方向拼命跑。终于,她看见了他,这次,他高高的身影,依旧矮了半截。
他靠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
“林涵!”她跑去蹲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可这次,他没有说话。
夜色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再度摸到某种温热而黏稠的液体。她惊得魂魄快出窍:“林涵,不要睡过去,保持清醒!”她摸索着试探他的鼻息,还有气。
哆哆嗦嗦想检查他的出血处,用衣服给他包扎。身后却响起脚步声,细碎的,窸窣的,走在满是落叶的地上,清脆而温腻。
甄意浑身紧绷起来。
那一瞬,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把森林笼罩在一片乳白的薄纱里。月光缓缓从林涵脸上流过,他紧闭着眼,满脸血污。
而他脸上出现一道影子,一个人扬起一把类似斧子的东西。
她心跳骤停。
言格把车开到一处安静的小路旁,给言栩打电话。打完电话。他落下玻璃,熄了火,靠在座椅里出神。
夜晚很安静,树林蓊蓊郁郁的,风吹过,空气像泉水般清冽。
今天满月,偶有厚厚的云层,阴晴不定。总的来说,月色非常好,像一层水银。
他不太会欣赏,不像某人,见到月光皎洁都会兴奋地大叫,又蹦又跳。
奇怪,此刻想得最多的不是案子,而是她肿肿的眼睛和不停打哈欠的样子。恍惚间,挡风玻璃上飘过去一粒光,细微的,一闪,又一闪。缓缓飞,渐渐隐匿在树林里。
很多年没见过萤火虫了。
记得高二开学,他们班去南冲秋游。甄意狗皮膏药一样黏去,他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夜里,他不想参加篝火晚会,一人先回房。
他坐在灯下看书,听见木门口窸窸窣窣,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在拨动木门。
刺猬?
他放下书,推门去看。
门后的她蹲在地上撅着屁股,貌似在找什么,他一推门,“哎呀!”她磕到头,捂着脑门一屁股坐倒在地,火星样的东西飞溅在她腿上,“嗷——”她瞬间弹跳而起,双腿乱蹦手乱抖,“好烫好烫!”
“……”他扶着门,静默地看她一秒之内无数个动作,不知她在搞什么鬼。
“呀,言格,你出来啦。”她笑眯眯的,风尘仆仆。小脸上全是汗,跟谁泼了她一脸水似的,鼻子额头上黑乎乎的像抓了煤灰。眼角边还有一颗极细的小石子。脏兮兮的。
“没出来。我在梦游。”他又说反话。
她咯咯笑,举起胳膊擦汗水,脸上又一条黑乎乎的线。
他看见她手里的打火机,木木地问:“你想烧房子吗?”隔了半秒,“能不能让我收拾东西先出来?”
“我怎么舍得烧你?”她不满地叫嚷,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看,“我怕蚊子咬你,想给你熏蚊香。”
她汗湿的手,白白一截,像藕段,上面有好几个红点点。
“可这蚊香好难点,我吹了半天,地上的灰全到我脸上,好不容易燃了,你一推,我手一抖……”她委屈起来,埋怨他,“又熄了。”
她耷拉着头,很沮丧。夏天的夜里还很燥热,她脖子上汗珠缓缓流淌。
他的表情还是不关己事,可心里莫名其妙地磕绊了一下,很陌生的感觉,无法描绘,好像有点儿难受,又好像不是。
风一吹,就没了。
他房里怎么会有蚊子?可生平第一次,他撒谎了,从她濡湿汗热的手心拿过蚊香和打火机,漫不经心地说:“谢谢。我刚好需要。”
“真的?”她抬头,眼睛亮灿灿的,瞬间来了精神,“我就知道蚊子会吵得你睡不着。”一边说一边跳来跳去,躲避腿边的蚊子。
他瞥她一眼:“蚊子多,还穿那么短。”
“凉快啊!”
他把火苗握在手中很久,点燃,烟雾熏得他眼睛有点儿痛,这或许能解释她泪汪汪红彤彤的双眼。
他支好蚊香,她才满意,又赶紧从鼓鼓的口袋里抓出一大捧桂圆给他,献宝似的:“那边有好多野生的桂圆树,我爬上去摘的,给你吃。”
他不作声,那些才不是野生的,是人家果园里的。
见他没反应,她赶紧说:“我尝过啦,很多汁很甜。天气热么,吃点水果。”
他伸出一只手,她小心翼翼把一捧都放在他手心,怕掉了,一个个摆好堆成金字塔。她表情很满足,渐渐又变得恋恋不舍:“我走啦。”
“嗯。”他点头,手心的桂圆果还带着她的体温。
附近的灌木丛里蛐蛐儿在叫,青蛙在闹,欢腾的夏夜啊。
她却不后退,很不舍的样子,一只脚在地上蹭蹭,挪了挪,又挪回来,小声又期许地商量:“言格,我们去看萤火虫好不好呐?”
“他们说海湾里有萤火虫,可那里黑乎乎的,草长得比人还高,我不敢去啊。”她边说边不停地抓手臂,那里被蚊子咬了一串串红包。
“有你不敢做的事哦?”他说。
“当然有啦,我长得这么漂亮性感,遇到色狼怎么办?”
“……”他转身进屋去了。
她讷讷的,垂头丧气离开。没走几步,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他手里拿着驱蚊水,说:“把手伸出来。”
她一时半会儿竟反应不过来。他走去她身边蹲下,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往下喷喷雾。痒灼难忍的皮肤瞬间清凉舒爽。喷完手臂,往她腿上喷,前前后后,连穿着人字拖的脚丫子都不放过,她的心忍不住战栗,兴奋又舒服,想大叫。
他站起身,想了想,又转一圈,把她的脖子衣服上全喷了。
甄意一动不动,觉得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清洁型机器人。她目光灼灼,有点呆,又有些欣喜,从头到脚都泡在一层清淡凉快的香气水雾里。
他对她这样好,她心里鼓鼓地冒着粉红泡泡,晕晕乎乎,却还惦记着萤火虫,执着地问:“言格,我们去看萤火虫好不好呐?”
他们去了。海边的确像她说的,凄草遮天,比人还高。
海风很大,吹着草叶唰唰,和着浪涛拍岸的声音,和月光一起轻舞摇摆。
密密的草丛里,一闪一闪,无数的萤火虫飞出来,像夜空的繁星。漂亮得叫人无法呼吸。
她站在他身边,小手忽然钻进他掌心,缓缓地,十指相扣。
那一瞬,似乎风停了,月光温柔,萤火虫的光像缓缓流淌的清溪。
她踮起脚,歪着头,靠去他肩上:“言格,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他记得,那一天是他们认识整整三年。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夏天的夜里,有一瞬,海浪停了,草丛里的虫儿也止了叫嚷。
他说:“好。”
近来的车灯有些刺眼,言格从回忆中抽出思绪。一辆熟悉的车停靠路边,言栩从后座下来,上了他的车。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言格感觉得到,他内心十分痛苦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