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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进的马车上,贺中总觉得同车的小道士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叫他发毛,就是——前几日里见她憋着坏,想法子算计吴淑妃的那种。
他受不大了,终于往旁边一坐,粗声粗气道:“你想着什么坏招哪?”
“贺副将这话说的,”秋欣然和颜悦色道,“我就是想同你打听些事。”
贺中一脸警惕地瞧着她,见她斟酌片刻,旁敲侧击地问:“定北侯是不是快回琓州去了?”
贺中不知她为什么主动问起这个,不由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眼:“是又怎么样?”
“我听说章姑娘也要一道回去?”
“章姑娘是戎哥的妹妹,又在外吃了这么多苦,如今兄妹团聚,自然也要跟着我们一块回去。”
秋欣然若有所思:“这么说定北侯回琓州的队伍里可以带女人?”
“侯爷回琓州,身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不都是女人?”贺中觉得她这问题奇怪,“你到底想问什么?”
“是我想岔了,”秋欣然笑一笑,坐直了身子,诚恳道,“实不相瞒,我近来有离开长安另去别处看看的打算。”
贺中闻言一惊,立即想起酒楼里听来的那些话,难不成她当真是怕侯爷上门算账,这才准备逃跑?可是不对啊,她要是想跑,怎么还专门来告诉了他?
秋欣然心中想的是:既然长安不能待了,那就该早做打算。她下山想知道自己为何学算,何必非得拘于长安这一个地方,天下之大,等她四处游历一圈,说不定就在别处找着了。
可只身远行,又岂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不说她自打出生起就未出过远门,孤身一人上路,碰着危险也没有自保之力。就说以她现在的名声,朝中记恨她的也不少,要当真有人趁她离京在路上对她动手,可没处喊冤去。
但她要能跟着夏修言一块出城,那就大不一样了。这天底下还有比昌武军更可靠的同行者吗?她只要跟着他们同行一段路,中途找个顺心的城镇住下,替人算卦挣些盘缠,等过上几年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再动身云游,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想到这儿,看着贺中的目光也不由更为和善了些:“既然侯爷正要离京,可否容我跟着你们一道出城,路上也好寻个庇护。你放心,我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贺中一听这事,奇怪道:“你怎么想到来找我?”
其实这事儿找章榕帮忙最好,但实在是他方才出寺时那一番陈情过于郑重其事,叫她觉得自己若是当时同他开了这个口,简直就是挟恩图报!这会儿来找贺中,她倒是没什么负担,睁眼就说瞎话:“您是侯爷身边得力之人,我自然第一个想着来找您。”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贺中听了这话,神色好看了些。但他心中琢磨一阵,又觉得有些不对,这小道士对自家侯爷怎么半点不心虚的样子,还敢主动提出要跟着他们一块离开长安?
他心中暗暗思索,忽然间福至心灵,脑海里冒出个既大胆又不可思议的推测来:莫非这小道士喜欢他们侯爷?
他越想越觉得这推测靠谱。自家侯爷英明神武,长相俊俏,在琓州多少高门显贵都争抢着想将女儿嫁过来。这回他跟来长安,也算见了不少王孙贵胄,但在他眼里,放眼望去,没有一个能跟自家侯爷比的!这么想来,这小道士喜欢他家侯爷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且若是照着这个思路往下深思,以往许多想不通的地方都能迎刃而解。比如当年她或许真心以为侯爷武神下凡,必能力挽狂澜,这才当朝推卦,认定当世只有他能解琓州之困局,最后果不其然,成全了响彻一方的定北侯威名!再比如她前些日子尽心竭力地帮忙,若不是对自家侯爷有意,何苦在这种时候至自己于险境牵涉其中?而且仔细一想,打从上车开始,她先问侯爷是不是打算离京,接着又问章卉会不会跟着侯爷一道离京,莫不是吃醋,一听她要同去,这才求自己帮忙,好跟着一道去?
想到这儿,贺中看着秋欣然的目光竟也有些同情起来。哎,没想到她一个出家人,却对自家侯爷怀着这样曲折幽微的心思,也当真是个可怜人。只是不知侯爷知不知道此事,对她又是个什么想法?
这念头刚起,他又立即在心中摇头:侯爷向来冷清寡性,在边关这么多年也不见他身旁有个女人。就是到了长安,整日宿在芳池园这样的温柔乡里,面对园中女子也是不为所动,怎么可能对这道士有什么心思,恐怕她最后还是要落一个黯然收场的结局。
秋欣然眼见着身旁这八尺大汉看着自己的眼神越发古怪,似乎还带了些怜悯之意,心中发毛,忙咳了两声,追问道:“贺副将可愿帮我这个忙?”
“这事我说了不算,还是要问过侯爷。”贺中看着她,委婉道,“不过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侯爷多半不会答应。”
“为什么?”秋欣然奇怪道,“既然章卉与高玥都在,捎上我一个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贺中语塞:“章姑娘那是戎哥的妹妹,高玥也本就是高旸的妹妹,你与他们怎么一样?”
“你们这还非得是妹妹才能同行?”秋欣然心中好笑,沉吟道,“……既然如此,贺副将可还缺个妹妹?”
贺中还来不及虎下脸斥责她轻浮,又见她摇摇头,自己先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过我也没给人当过妹妹,我以往在山里,给人当师姐比较多。贺副将要是不介意,我给您当个姐姐也成。”
贺中:“……”
之后的一路上,贺中再没搭理过她半句。秋欣然没想到他这么不禁逗,下车后还有些遗憾,看样子求贺中帮忙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谁知她刚跳下马车,贺中又在车上叫住了她。秋欣然颇为意外地转过头,正以为还有什么峰回路转,却见贺中一张黑脸之中透着点红,装作不经意道:“你方才在寺里不是说章姑娘有把伞还在你这儿,你改天要去还伞?”只见他目光左右游移,半晌憋出一句:“刚才那事情我虽做不了主,不过你那把伞,我倒是可以顺路替你还了。”
秋欣然看他一脸不自在的模样,恍然大悟:“啊——”
“你‘啊’什么!”贺中装出一副凶样,不高兴地瞪着她。
秋欣然眯着眼笑道:“那伞我也不知放哪儿了,我看不如我回去好好找一找,正好贺副将也回去好好想想我车上说的话,不定什么时候我想起那伞在哪儿,贺副将也想通了哪。”
贺中叫她捏住七寸,在背后气哼哼地目送她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何记饭馆。
只是不等秋欣然走进馆子,就发觉今天楼下静得过分。她后知后觉地一抬头,便看见大堂中央赫然坐着个锦衣白袍的年轻男子。对方头戴银冠,腰配青金玉带,姿态闲适地坐在一张木桌旁,身边还站了一个黑衣抱剑的男子,两人坐在一楼十分引人注目。
他同这间饭馆看上去实在过于格格不入,以至于他坐在里头,连身旁食客的议论声都不由得小起来。听得她进门的动静,对方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看了过来,秋欣然跨过门槛的脚就这么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何秀儿见她回来,眼前一亮:“道长回来了?有位客人可在这儿等您许久了!”她一边说一边走到近前,拉住她的衣袖,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按捺着激动,小声问道:“那人……那人是不是定北侯?”
秋欣然不知如何回答,夏修言回京那日骑马游街,不少人见过他的真容,但匆匆一面不好确定。吴广达出事后,七年前的事情又被翻出来,不知谁打听到她就是当年那个道士,街头巷尾正是人人等着看热闹的时候,夏修言此时出现在这儿,倒是更有些耐人寻味了。
“你怎么不带他去二楼茶室等我?”秋欣然有些头疼。
“哎呀,我忘了!”何秀儿悄悄瞥了眼身后的男子,眼中几分羞怯,“我一想这可能是定北侯,简直不敢上去和他说话。”
眼见着大堂里人人交头接耳地看过来,目光里满是掩不住的探究。秋欣然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也不敢当众点破他身份,客气道:“您这次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夏修言坐在桌边看了她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我有样东西似乎还在道长这里。”
秋欣然一愣,想起他给自己的令牌,确实还没来得及还给他,不由松一口气:“原来如此,是我的疏漏,还劳您特意来这儿走一趟。”
夏修言施施然起身,振一下衣摆,淡淡道:“无妨,正好顺道算个卦。”
秋欣然又是一愣,等他走到自己身侧,竟不由自主地侧开身给他让出道来:“侯爷这是……想算什么?”
夏修言睨她一眼:“不如算个姻缘。”
二楼的茶室开着窗,今日“一卦不错”的幡子却未挂出去。
夏修言在茶室转了一圈,最后负手站在窗前,朝着外头看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秋欣然替他倒了杯水,坐下时他伸手摸了下杯沿,似乎察觉了是过夜的冷茶,又将手收了回来。秋欣然厚着脸皮假意装作没有发现他的嫌弃,倒是高旸见状,上前端过茶具下楼换水去了,屋里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秋欣然从屋里取了夏修言的令牌交到他手中,感觉像是卸下什么包袱似的,长松口气:“总算是物归原主,幸不辱命。”
夏修言随手接过,见她这样觉得好笑:“我都不怕你偷偷带着我的令牌跑了,你怕什么?”
“侯爷说笑了。”秋欣然干笑两声,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似乎有什么心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问道,“侯爷找我可还是别的事情?”她实在不大敢相信,夏修言当真是来找她算姻缘的。
果然夏修言随手把玩着手中的令牌,起了个头:“听说你病了?”
大祭礼后大约是因为心中绷着的那根弦忽然松懈下来,加上正是春夏之交,气候变幻无常,她近来确实有些咳嗽,但不知夏修言是从哪里知道的。秋欣然诧异片刻,于是回答道:“前几日有些伤风,这会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有劳侯爷挂念。”
夏修言听了点点头,心不在焉似的,又随口问:“怎么病的?”
怎么病的?还能是怎么病的?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他今天奇奇怪怪,忍不住玩笑道:“总不是侯爷将病气过给我的。”
她话音刚落,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伏蛟山清晨水潭边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一时间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望着眼前也明显怔忪住的人,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是说……侯爷的病应当大好了,不必担心再将病气过给我……”
话没说完,秋欣然已经感觉眼前一黑,内心顿时一片绝望,从没觉得自己这样笨嘴拙舌过。这莫非就是在马车上占贺中便宜的代价?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若是可以,她愿意回去叫贺中一声爷爷来弥补这个过错。
正这样想,忽然听窗边的男子低笑一声,他耳廓藏在黑发后隐隐有些可疑地发红,半晌才听他垂着眼道:“你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