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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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皇城有树开花。

内侍手捧一簇刚裁下来的新鲜花枝,徐徐步入崇德殿内,趋近御案前,微笑着道:“陛下。看这花儿。”

戚广铭抬起头来。

少年眼眸清亮,面色亦如春景,花枝倒映入他的眼底,勾出了他隐抑在内的意气风发。

从桎梏中脱出,从薄冰处走下,从峭壁侧攀顶。

他以这样的意气风发,敞怀拥入这象征着万物生机的盎然春意。

鲜嫩的花瓣被揉碎,自戚广铭指间滑落。色泽浓烈的汁液沾至御案上的刑狱审讯堂录,乍睹如血。

他淡淡问道:“朕的四叔今日如何了?”

内侍答禀:“翰林医官院照常遣人去狱中看过了。该诊脉则诊脉,该上药则上药,确保鄂王还能再受得起几轮刑罚。”

自鄂王下狱至今,已过整整十五日。

在外朝诸臣看不见的刑部深狱中,他的皮肉被以最酷烈的手段凌虐,然后被御医以最上等的药材医治,每待伤口刚开始愈合时,便被同样酷烈的刑罚再一次撕扯开,反反复复,似无止尽。

戚广铭伸手,揭过那一页被花汁浸染的堂录,如同揭去鄂王的一层皮肉。

他将这纸举到鼻间,嗅了一嗅混合了春花的墨香,然后无声地将它抛去案旁。

这一摞审讯堂录,由谭君每日定时送至御前。

谭君翰林出身,有文臣的风骨,更有文臣的迂腐。鄂王面对数道罪名,十五日来无论如何受刑,却无一认罪之辞,由是谭君迟迟不上定罪之疏。

戚广铭盯着那摞堂录,深思着。

内侍谨慎进言道:“陛下打算将鄂王的命留到何时?倘拖得久了,只怕会有变数。”

戚广铭不答,却问:“六叔眼下在何处?”

“回陛下的话,永仓郡防御使正按陛下昨夜的吩咐,今日前去劝长宁大长公主了。”

……

戚炳永负手而立,昂首望向正厅西壁的那一幅硕大的挂画。

其上山河旷远,云天苍茫;秋霜皓皓,万物懔懔。

然后他转回身来。

“皇姊。”他对着坐在屋中另一头的戚炳瑜请了一礼,直截了当问说:“此前皇姊明明答应为鄂王弑兄一案之人证,为何近日又反悔?”

戚炳瑜的脸色貌若平静。她反问:“你口中的‘鄂王’——是你什么人?”

戚炳永稍愣,而后答:“……是四哥。”

戚炳瑜听后冷笑,“你还当他是你的亲兄长?!”说罢,她怒而拍案,起身道:“你还当本宫是你的亲姊姊?!”

戚炳永默然,收敛神色。

戚炳瑜情绪难抑,声音微颤:“当初本宫之所以答允你肯为人证,是因炳昱、炳衡下狱,你来我府上斡旋进劝,称可以此事来向你四哥施压,逼他放人。本宫信了你,然竟没料到你与皇帝的谋划岂止于此!你与皇帝今欲杀了你四哥,难道还要本宫再为人证?!简直荒谬!”

戚炳永抬目视她,“四哥亲手弑父、弑兄,难道是旁人逼他的?四哥犯下大罪,祸藏不臣野心,这些难道不是事实?皇姊今若包庇四哥,则亦将是我大晋的罪人。”

“你们口口声声称他弑父——证据何在?!就凭文乙一面之词?!”

“文乙服侍先帝三十余年,忠心耿耿,当年难敌四哥权势,不得不忍辱负重,眼睁睁看着先帝为其所害,而今宁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将四哥举发入罪。皇姊亦是自幼在宫中长大的,难道还要疑文乙对先帝的忠心?”

“此事自发至今,除了你和皇帝,又有谁见过文乙一面?!本宫不疑文乙对先帝的忠心,但本宫亦难信你与皇帝的空口之辞!”

“事到如今,皇姊不信,也得信。”

他了无热度的声音传至耳边,叫戚炳瑜一瞬脱了力。她跌坐回椅上,抚胸长喘,半晌后才将手垂落。

“六弟。这些年来,你四哥待你不薄。你为何一定要如此?你要叫本宫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手沾至亲鲜血?”

戚炳永年轻的脸上露出些许不合他这年岁的涩意。

他道:“皇姊,弟弟也姓戚。”

他又道:“过去这几年中,四哥先后杀了大哥、二哥,而后又对三哥、五哥动手,倘说四哥不会杀我,有谁会信?朝臣们都以为我胸无大志,多年来拿我当宗室笑料的大有人在,可我若不如此,焉能无灾无害地活到今日?哥哥们姓戚,我也姓戚,我又何尝没有戚氏儿郎都有的抱负与雄志!四哥在朝堂上所做的,我又如何做不了?凭什么只有他是众人敬畏的鄂王,而我为了苟活,连个郡王的爵位都不敢望求?皇姊今问弟弟为何一定要如此,可皇姊想没想过,弟弟这些年来是怎么过活的。”

戚炳瑜怔怔地望着他。

“你……”

她开了口,忽地抚面而苦笑,那笑声如泣:“六弟。你早已与皇帝通谋了,对么?你那几个兄长的脾性,你是再了解不过了。在皇帝寝疾的这段日子里,你挑唆你的三哥和五哥,你替皇帝与外朝文臣交通,你在内廷收买文乙,你来我面前假意求助……你何止是要你四哥的命,你是要他们每个人的命!”

戚炳永则不再说话。

他沉而镇定的脸色,竟像极了当年甫封鄂王后的戚炳靖。

戚炳瑜不禁恍了恍神。

这时,有小厮急匆匆地叩禀,言称有要事来报。

戚炳瑜遂收拾了容色,静了静心绪,没有多避讳戚炳永的在场,先着人入内禀事。

“殿下。”小厮道,额头上滚下数串急汗,“周怿将军回京了。”

戚炳永率先抬眼。

紧接着,戚炳瑜飞快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人在何处?”

小厮道:“周将军一抵京,便单骑去了皇城。此刻,正在宫门外跪求觐见。”

……

宣佑门内,清风拂过,一朵春花悠悠飘旋,落在周怿的右肩上。

步辇在他身前不远处停稳。

在这还不算温暖的初春,辇官前襟皆被汗洇湿了,足可见他们是以何等急迫的脚程一路抬辇前来的。

一人自辇上步下,没有一分迟疑地快步走至他身前。

周怿抬起头。

他刚毅的面庞上满是倦色,可眼内却极坚定,在触上来人的视线后,也丝毫没有动摇。

站在他身前的戚炳瑜眼中蓄满了泪。

她道:“你入城时,难道没听说我四弟已下狱一事?”

“臣听说了。”

“你是鄂王亲将,此时露面,与投死何异!”

“无异。”

“那你为何还要来?”

“断无主上逢难、而臣下避而苟活之理。”

此距建初十三年冬初见,已过五载半。他两道压低的粗眉不曾变,他的沉默少言不曾变,他这一把铁骨与忠诚,更是不曾变。

戚炳瑜的两滴热泪砸在他膝下的宮砖上。

“周怿。我有一话问你,望你能据实相告。”

“殿下请说。”

“我的父皇,当年是怎么死的?”

“先帝当年,确为王爷所弑。”

他话音尚未落,她重重的一掌已抽上他的左半边脸。清亮的一声,遮盖住了她忍抑不住的泣音。他的嘴角淌出血丝,他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她浑身发抖,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便是你不肯、也无法娶我的缘由,是不是?!”

他将她看了许久。

那目光中好像空空荡荡,又好像满满当当。

然后他点头,给了她答案:

“是。”

……

刑狱中昏昏暗暗,药香与血腥味混合着,萦绕在戚广铭的鼻间。他走得很慢,一路行,一路叫跪在他必经之道上的狱吏们平身。

过了约莫一刻钟,他终于走到了此番欲达之地。

重铁牢门被人打开。

戚广铭步入狱牢之内。

他手里松松地握着一封信,冲躺在里侧的男人道了声:“四叔,朕来看你了。”

男人毫无声息地缩卧着。

不知是因伤痛之故,还是因用药之故,他看上去沉睡难醒。

戚广铭不介意地笑了笑,“四叔且睡罢。朕只是来同四叔告个别。而今文乙、周怿皆已落狱,朕心中再无忧患。至于谢淖……四叔,这些年来你顶着谢淖的名字,着实是辛苦了。此事经由文乙及周怿之口供出,朕在惊讶之外,亦感遗憾。我大晋少了一员良将,而四叔更少了一位能起兵替四叔讨要公道的亲将。”

男人仍然毫无动静。

戚广铭走近两步,稍稍抬臂,扬了扬手里捏的那封信,“四叔同朕过于见外了。大平英王有孕这般大的喜事,四叔竟也将朕瞒在鼓中。英王虽有孕,却是四叔尚未成礼的王妃,四叔一旦死了,英王若计为四叔报仇,则师出无名,朕正好可借机发兵大平——只可惜四叔是看不见了。”

他将那信抽出,在男人紧闭的眼前展开,“朕没想到,像大平英王那般英姿飒飒的女子,竟也能写出如此绵绵情书。四叔,可真是叫人羡煞。”

薄薄的信笺被粗鲁地撕裂,然后揉碎。

纸屑一层层地落在地上。

戚广铭的靴底在那层层纸屑上压了压,然后他捻了捻指尖,没有再说一字,转过身,走出了牢房。

狱牢之外,谭君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戚广铭看向他,“诏草好了么?”

谭君颔首,“回禀陛下,皆已安排好了。”

……

晋煕郡。

鄂王府中的春花已开了满院。

可郑至和却毫无心情赏花,他正顾不得礼数地拉着倪枫赶往中院主屋处,步伐因过于紧张而踉踉跄跄,若非倪枫在旁搀扶着,他有几次都差点摔翻个跟头。

“诶,这可如何是好……”郑至和一面疾行,一面轻责倪枫道:“可是你行事有差,导致英王殿下起了疑心?否则,顾先生今日又为何会从府外单请了郎中来?”

倪枫不似他那般焦急,如常道:“老师。此事岂能怪下官?英王殿下聪慧过人,下官能将她瞒到今日,已是极了不起了。”

郑至和连声叹息,就这般满面忧容地到了卓少炎屋门前。

门扉大开。

顾易站在门口,似正等着他二人前来。

郑至和踯躅不前。

顾易道:“郑大人,请进罢。”

郑至和无法,只得由倪枫伴着,缓步走入屋内。

屋内,顾易请来的郎中正跪在地上。卓少炎坐着,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她的手边,搁着一柄剑。

她见二人来了,便对跪在地上的郎中道:“先生方才说,我的孕象如何?”

郎中老实回答:“殿下并未怀有身孕。”

卓少炎点了点头,叫顾易将人带走。

然后她抬眼望向郑至和,再望向倪枫,然后轻轻一笑。

这一笑,登时叫郑至和噗通跪了下来。

倪枫叹了口气,只得跟着跪下来。

卓少炎的笑意渐渐转冷,消失在嘴角。她伸手握住剑柄,“郑大人。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欺骗鄂王和我?”

郑至和稽首大叩,汗湿后背,“臣、臣岂敢欺骗鄂王?……伪制殿下、殿下有孕一事,是臣奉了鄂王之命,才敢办的啊!”

倪枫在旁,跟着点了一下头。

门口,顾易深深皱起了眉。

他看向卓少炎,却见她神态无异,随即,又听她开口道:“劳烦顾兄,去请和畅来此。”

不多时,和畅即被顾易请来此处。

他一进屋,看见面前阵仗,立刻一愣,“殿下,这是……?”

卓少炎并没对他解释什么,只是问了句:“京中可有事发生?”

和畅有一刹迟滞,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

卓少炎站了起来。

她握着剑柄的手腕一动,寒光脱鞘,剑风横掠,扫出一串血花。

和畅飞快地按住右臂,咬紧了牙才没呼痛。

血自他指间不间断地涌出。

卓少炎持剑,重复了一遍她此前的问题:“京中可有事发生?”

和畅默然。

少顷,他松开伤臂,用带血的手从袖中掏出一封书函,递上前去:“朝廷的最新邸报,今晨刚至。”

顾易替卓少炎接过,先是匆匆一扫,随即大惊失色!

他立刻转头,“殿下……”

卓少炎从他手中扯过邸报,低眼看去。

和畅心口如鼓在震。

过了许久,卓少炎重新将头抬起。她的表情并没有任何惊动,可她整个人却现出了如遭重击后的分明裂痕。

“他死了。”

她语气平平地说出了这三字。

“他死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

然后,她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抬动目光,那目光如映雪之断刃,凛然锋利,同她手中的剑一道,聚起浓得化不开的股股杀意。

屋中众人有一瞬间的恍神。好像她此前因有孕而沉静温柔得太久,久得已让众人已忘了她本是个什么样的人。

直到此刻,众人方迟迟转醒。

卓少炎提着剑,无声地走入里屋。

冷冷剑光翻飞之间,那袭华美如霞的嫁衣、那顶宝珠明璨的凤冠、那道隆重庄肃的婚旨,皆被劈斩得四分五裂,再也难见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