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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生死之间走一遭,后来又稀里糊涂地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我方知浪迹天涯逍遥快活其实并不是自由,可以随心选择,方为自由。”
纪云禾的遗忘让洛锦桑与瞿晓星有些措手不及。
但洛锦桑想想,又宽慰自己和云禾。“没关系。”她抓了阿纪的手,“忘了也没事,我都记得,我,还有瞿晓星,都在你身边待了很长时间。还有鲛人,鲛人也记得,我们把过去的事情都一点一点说给你听。”
闻言,瞿晓星连连点头。
阿纪沉默了片刻。“你们是我的朋友。”她看向两人身后的鲛人,“那我们……是朋友吗?”
洛锦桑与瞿晓星停下了嘴,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长意。
长意抬起了眼眸。
四目相接,破木屋内静默下来。
“不是。”
长意落下了两个字。
洛锦桑与瞿晓星都不敢搭话。
阿纪想了想,随即笑了。“我想也是。”她道,“先前,被灼烧昏迷之前,我好像隐约想起来一些关于你的事,但现在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刺了你一剑……”
长意微微咬紧牙齿,当她若无其事地提起这件过往之事时,他心口早已好了的伤此刻却忽然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是啊,悬崖上,月夜下,她刺了他一剑。
阿纪叹了口气,她心想,所以这就是林昊青不让她来北境,不让她露出真实面目的原因啊……
“你该是恨我的吧?”她问。
短暂的沉寂后——
“不是。”
这次,不只阿纪,连洛锦桑与瞿晓星都惊得抬头,愣愣地看着长意。三个脑袋,六双眼睛,同样的惊讶,却是来源于不同的理由。
洛锦桑心道,这鲛人终于说出来了!
瞿晓星却震惊,都把护法囚禁到死了居然还说不是?
而阿纪……她是不明白。
她刺了他一剑,将他伤得很重,甚至穿过时光与混沌,她还能感受到他眼中的不敢置信与绝望。
但现在的鲛人却说……他不恨她?
为什么?
长意转过身去,离开破漏的木屋前,他道:“雷火热毒要完全祛除还需在五日后再服一株海灵芝,这期间不要动用功法,否则热毒复发,便无药可医。”
他兀自出了门去。只留下依旧呆怔的三个人。
长意走到屋外,纵身跃下冰封之海,在大海之中,他方能得到片刻的沉静。他放任自己的身体滑向幽深的海底,脑海中,尽是纪云禾方才的问题与他自己的回答——
“你该是恨我的吧?”
“不是。”
——长意闭上眼,他也没想到自己竟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面对死而复生的纪云禾,一个对过去一无所知的她,询问他是否对杀他的事怀有恨意。
他脱口而出的回答竟然是一句否认。
…………
京城公主府,暖阳正好,顺德公主面上戴着红色的丝巾,从殿中走出,朱凌一直垂首跟在她身后。“师父给的这食人力量的禁术是很好用,”顺德叹了一声气,“可这抓回来的驭妖师双脉之力差了点。”面纱之后的那双眼睛,比以前更多了淡漠与寡毒。
“可惜了,动不了国师府的人……”
顺德公主话音刚落,忽见天空之上一片青光自远处杀来,青光狠狠撞在笼罩京城的结界之上。
京城的结界是大国师的杰作,预防的便是现在的情况。
青光撞上结界后声响大作,惊动了京城中所有的人。
顺德公主仰头一望,微微眯起了眼睛:“青羽鸾鸟?”
朱凌闻言眉头狠狠一皱:“北境攻来京城了?”
顺德公主摆了摆手:“早便听闻青羽鸾鸟只身去了南方驭妖谷,在十方阵残余阵法中待了一阵,她来,不一定跟着北境的人。”
“她只身来京师?”
两人对话间,京城结界在青光大作之下轰然破裂,京城之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之声。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空中一声鸾鸟清啼,鸾鸟身形变化为人,成一道青光,径直向国师府落去。
顺德公主神色微微一变:“师父……”
她迈了一步出去,却又忽然止住。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朱凌。”她说话间,国师府内忽然爆出巨大的声响,斗法的风波横扫整个京城,甚至将公主府院中树的枝叶尽数带走。仆从一片哀号,顺德公主立在狂乱的风中,任由狂风带走她脸上的红色丝巾,她一转身,却是往殿内走去,“给本宫将门关上。”
她走回殿内,朱凌紧随其后帮她将身后的殿门关上,外面的风波不时冲击着公主府大殿的门,朱凌不得不将门闩插起来,饶是如此,外面狂风仍旧撞得整个大殿都在颤抖,人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顺德公主看着被狂风撞击得哐哐作响的大门,神色却是极致的冰冷:“待得两败俱伤,我们再收渔翁之利。”
“是。”
顺德公主抬起了自己的手,她的掌纹间尽是红色的光华流转,这是她练就了大国师给她的秘籍之后学会的法术——将他人的双脉之力,为己所用。
“若能得了师父的功法,”她看着自己的掌心,嘴角微微弯了起来,“到时候,我让师父做什么,他便也得随我。”
…………
林昊青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烛火摇曳间,他笔上的墨在纸上晕开了一圈。
“青羽鸾鸟只身闯了国师府?”
“是。”思语答道,“……京师大乱,国师府被毁,但鸾鸟终究不敌大国师,而今已被擒,囚于宫城之中。”
林昊青将笔搁下:“思语,准备一下。回京的时机到了。”
是夜,冰封之海吹来的寒风令破木屋中沉睡的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胳膊。
洛锦桑和瞿晓星在角落里席地而眠,长意不见踪影,而阿纪躺在床上,风过时,她眉头忽然皱了皱。
“纪云禾。”
有人在梦里呼唤着。
“纪云禾……”那人的声音一阵急过一阵,“青姬被擒,快想起来!我把力量借给你,去救她!”
青姬……
阿纪恍惚间又落到了那白云之间,她还没有弄明白身处的状况,忽然间,长风一起,阿纪只觉一阵杀意刺胸而来,这杀意来得迅猛,令阿纪下意识地运起功法想要抵挡,但当她运功的那一刻,她只觉心头平息下去的热毒火焰霎时间再次燃烧了起来。
一瞬间,她登时只觉身处烈焰炼狱之中。
阿纪猛地一睁眼,她双目微瞠,眼白霎时间被体内的热度烧成了赤红色。
长意特意嘱咐她不要动用功法,她……她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在梦里感觉到杀气,在梦里动用功法,身体竟真的用了这功法?
阿纪只觉火焰从心里灼烧,让她疼痛难耐,想要翻身下床往屋外走去。但一下床,却立即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这声音惊动了洛锦桑与瞿晓星。两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阿纪已经趴在了地上,呼吸急促。
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屋外一道黑影冲了进来,行到阿纪身边,一把将她抱起,几步便迈到了屋外。
似乎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洛锦桑立即拉起了瞿晓星,两人一同追了过去。
“怎么了?”瞿晓星被拉得一脸茫然,洛锦桑声音低沉:“云禾好像热毒复发了。”
瞿晓星震惊。
言语间,两人追到了屋外,正巧看到长意抱着阿纪纵身一跃,跳入了冰封之海黑色的深渊之中。
…………
入海之后,长意随手掐了一个诀,阿纪脸上、身体上微微泛出了一层薄光,待光华将她浑身包裹起来之后,长意便带着她如箭一般向冰封之海的深渊之中游去。
海水流逝,所有的声音在阿纪耳边尽数消失。
没有人再叫她纪云禾,没有人再与她说青姬的事,在冰冷的海水之中,时间好似来到了她从来没有来过的时刻。
她看见了湖底被冰封的那个自己。
她看见一颗黑色的内丹被林昊青取了出来。
“纪云禾……”她呢喃自语,声音被急速流淌的海水带走,长意并没有听见。而在这混乱之中,阿纪脑海中出现了更多混乱的画面,她在雪山之间,冰湖之上被长意冰封的画面,她脸上落下一滴长意泪珠的触感,还有小屋内,她望着屏风上的影子、斑驳的烛光,与窗外永远不变的巍峨雪山。
慢慢地,更多的画面出现。
三月间,花海开满鲜花的驭妖谷。
地牢里,她被顺德公主折磨鞭笞的痛苦与隐忍。
房间内,林沧澜坐在椅子上的尸身与沉默的林昊青。最后的最后,她还回忆起了那玄铁牢笼中,满地的鲜血,被悬挂起来的鲛人,他那条巨大的莲花般的尾巴……
霎时间,无数的画面全部涌进脑海,她听见无数的人在唤“纪云禾”,洛锦桑、瞿晓星、林昊青……长意……
她也终于知道,他们唤的都是她……
“长意……”
深海之中,黑暗之渊,长意终于停下身形,却不是因为纪云禾的呼唤,而是因为他到了他的目的地,一片发着微光的海床。海床上长满了海灵芝,海床的光芒便是被这大大小小的海灵芝堆积出来的。
他想将纪云禾放到海床之上,但当他放下她的那一刻,却看到了纪云禾在他法术之内的口型:“我想起来了。”
她的声音被阻隔在他的法术中,为了让她能在海底的重压下呼吸生存,他不得不这样做。对他来说,纪云禾的这句话是无声的、静默的。但就是这样用口型说出来的一句话,却在长意内心的海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长意望着纪云禾,在海床的微光下,他冰蓝色的眼瞳宛如被点亮了一般,闪闪发亮。
而纪云禾的身体还是顺着他之前放下她的力量,在水中漂着,落到了海床之上。
眼看纪云禾身体离自己远了,长意立即伸手,一把抓住纪云禾的手腕。
纪云禾后背贴在海床上,微光将她包裹,一时间身体内的热度退去不少,她绵软的四肢也终于有了些许力气,她微微蜷了手臂,同样也抓住了长意的手,她拉拽着他,让他漂到了她的身体上方。
四目相接,隔着微光,隔着法术,隔着海水。
“大尾巴鱼……难为你了……”
无声的唇语,长意读懂了。
长意不曾料到,这样一句话却触痛了他心里沉积下来的百孔千疮和无数烂了又好的伤疤。
纪云禾,就是这个纪云禾,即使已经到了现在,她也可以那么轻易地触动他内心最深处的柔软与疼痛。
她的生与死,病与痛,守候与背叛,相思与相忘,都让他感到疼痛。
就连一句无声的话,也足以令他脆弱。
纪云禾望着他,微微张开了唇,她松开长意的手,却在海水里抚摩着他的脸庞。而后,她的手越过他的颈项,在海水里将他拥住。
这人世间的事,真是难为这条……从海里来的大尾巴鱼了……
…………
京城,亦是深夜。
一场大战之后,京城遍地狼狈,一场春雨却还不知趣地在夜里落下,淅淅沥沥,令整个破败的京师更加肮脏混乱。
无人关心平民的抱怨,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国师府内,大国师走到他已残败不堪的书房前,手一挥,施过法术之后,一本书从废墟之中悄然飞回他的手里。
书被雨水打湿了一部分,他用纯白的衣袖轻轻擦了两下书上的水,却忽然气息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
雨声中,他的身影难得地佝偻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把红得近乎有些诡异的伞撑在了他的头顶。
他一转头,但见顺德一身红衣,戴着面巾,赤脚踩在雨水冲刷的泥污里,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师父,你受伤了。”
“嗯。”
“青姬前来,汝菱未能帮上师父,是汝菱的错。”
“你没来是对的。”大国师将书收入袖中,又咳了两声,“好好休息,伤寒感冒会影响你的身体。”
大国师说了这话,顺德公主的眼神微微一动,她唇角微颤,但大国师又道:“此后服药的效果会受影响。”
顺德唇角一抿,握紧红伞的手微微用力。
大国师却未看她,只道:“快回去吧,穿上鞋。”言罢,大国师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时间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直到一口污血吐在地上,他手中立即凝了法术,将法术放在心口,闭上眼,静静调息。
伞柄之后,顺德公主上挑的眼睛慢慢一转,在红伞之下,有些诡谲地盯着大国师道:“师父。”
大国师没有回应她。
重伤调息之时,最忌讳的就是他人的打扰……
顺德眸光渐渐变冷。
春雨如丝,这伞下却并无半点缠绵风光,忽然之间顺德五指凝气,一掌便要直取大国师的后颈。
而大国师果然对她没有丝毫防备!她轻而易举地便擒住了大国师的颈项,法术启动,红伞落地,她从大国师身体之中源源不断地抽取她想要的力量,大国师的双脉之力精纯有力,远胜杀一百个无名的驭妖师!
顺德公主内心一阵疯狂的欣喜,却在此时,空中一声春雷,只见伤重的大国师微微转过头来。
他一双眼瞳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顺德心头惊惧,只一瞬间,她周身力量便尽数被吸了去。
顺德想抽手离开,却直到她近日来吸取的所有力量尽数被吸取干净,方有一股大力正中她的胸膛,将她狠狠推出去三丈远。
她赤脚踩在破碎的泥砖上,鲜血流出,顺着雨水流淌到大国师的脚下。而他清冷的目光未再施舍给她。
“汝菱,你想要的太多了。”
对于她的算计、阴谋,他好似全部都已看穿,但也全部都不放在心上,绝对的力量带来绝对的制裁……
顺德愣愣地看着他,在雨中,神色渐渐变得扭曲。“为什么不杀我?”她问,“我背叛你,我想要你的命!为什么不杀我!”
大国师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这才稍稍侧过脸来,瞥了她一眼:“你心里清楚。”
因为这张脸。
哪怕已经毁了,但他还近乎偏执地想要治好她的脸,就因为这张脸!
她伸手,摸到自己凹凸不平的脸,那携带着怨毒的指甲用力,狠狠将自己的脸挖得皮破血流:“我不要这张脸!我不是一张脸!你杀了我呀!你养我、教我,你让我一路走到现在!但我背叛你了!我背叛你了!你杀了我啊!不要因为这张脸饶了我……”
她无力地摔坐在地,捂着脸失声痛哭:“我不是一张脸,我不只是一张脸……”
春雨在京城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顺德自国师府回公主府之后,便在大殿的椅子上坐了一整夜,脸上的血,湿透的发,她什么都没有处理。
朱凌前来,一阵心惊:“公主,您的伤……”
“朱凌,我没能杀了师父。”
她的话让朱凌更是一惊:“大国师……”
“他没罚我,只是将我的力量都抽走了……身份、尊位、力量,都是他给我的,命,也是他给我的。朱凌,除了这张脸,他对我一无所求……”她睁着眼,目光却有些空洞地看着空旷的大殿。
“试了这么多药,脸上的疤也未尽数除去,他的耐心还有多久?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一旦他放弃了,我就变成了被他随手抛弃的废物,与外面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顺德公主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她转头望向朱凌:“不如我以死来惩罚他吧,他要这张脸,我不给他,叫他也不能好过。”
“公主……”朱凌看着神色有些癫狂的顺德,“公主莫要灰心,属下前来便是想告知公主,林昊青回来了。”
“林昊青?他还敢回来?”
“林昊青道,他有助公主之法。”
“助我?他能助我何事?”
“杀掉大国师。”
顺德身体微微一僵,片刻的沉默之后,她转过头来,看向朱凌,眼瞳之中怨毒再起:“让他来见本宫。”
…………
海床之上,长意以法术在幽深的海底撑出了一个空间,海水尽数被隔绝在法术之外。
纪云禾在满是海灵芝的海床上躺了一宿。
她悠悠醒转时,身侧的长意还在闭目休息。他黑色的衣袂与银色的发丝散在海床上,这一片海灵芝的蓝色光芒像极了他的眼睛。
这色调让纪云禾感觉好似身处一个奇幻的空间,私密、安静,海底时不时冒出的气泡声更让她感觉神奇。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她抬起手,指腹勾勒他鼻梁的弧度,而指尖在他鼻尖停止的时候,那蓝色的眼睛也睁开了。
海灵芝的光芒映在两人脸上,而他们彼此的身影则都在对方的眼瞳里清晰可见。
“长意。”纪云禾先开了口,但唤了他的名字之后,却又沉默了下来。他们之间有太多过往,太多情绪,复杂地缠绕,让她根本理不出头绪,不知道该先开口说哪一件。
“身体怎么样?”长意道,“可还觉得热毒灼烧?”
纪云禾摇摇头,摸了摸海床上的海灵芝:“这里很神奇,好像将我身体里的灼烧之热都吸走了一样。”
“这一片海无风无雨,便是因为生了海灵芝,方常年冰封不解。”
“为什么?”纪云禾笑道,“难道这些灵芝是靠食热为生?”
她眉眼一展,笑得自然,她未在意,长意却因为她的展颜而微微一愣。
长意此前见阿纪,怀疑是她,但因为冰湖里纪云禾的存在,所以他又坚信不是她。到现在确认了,坐实了,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如此灵动地说话、谈笑,与以前别无二致,长意霎时间也有一种在梦中的恍惚感。
这几个月时间,恍如大梦一场。
他回神,将自己的情绪隐忍。“海灵芝可以算食热为生。所以服用海灵芝,可解你热毒,但热毒复发,单单一株海灵芝难以消解。你须得在此处海床休养几日。”
“我记得你与我说这些日子不能动用功法,我确实也注意了,却不知在梦中……”言及此,纪云禾忽然愣了愣,脑海里闪过些许梦里的画面。
她现在记起来了,也知道梦中与自己说话的便是大国师那传说中的师父宁悉语。但是……她先前是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才让她在梦中动用了功法来着?
纪云禾皱了皱眉头。“……脑中太多事……我想不起来梦中为何要动用功法了。”她看着长意,“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长意默了片刻,从海床上坐起身来:“不麻烦。”
这听来淡然的三个字让纪云禾愣了片刻。
若她没记错,在她“死亡”之前,她应当没有将当年的真相告诉长意。
她身死之后,知晓真相的人无非就是林昊青、顺德公主与国师府的那几人,另外还有一个一心想让长意忘掉她的空明。
这些人,没有谁会在她死后还嘴碎地跑到长意耳边去嘀咕这件事。
那长意而今对她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了。仔细想想,包括之前她还没有想起自己是谁的时候,长意的种种举动……
“长意,”她忽然开口,“你为什么说……不恨我?”
长意转过头,蓝色的眼瞳在海底闪着与海灵芝同样的光芒:“因为不恨了,没有为什么。”
他的回答过于直接,令纪云禾一怔。
纪云禾也微微坐起身来:“我背叛过你。”
“嗯。”
“杀过你。”
“嗯。”
“你坠下悬崖,空明和尚说,你险些没了命。你花了六年时间,在北境……想要报复我。”说到此处,纪云禾忍不住微微乱了心神。
“没错。”
“……而你现在说你不恨了?”纪云禾凝视着长意,眸光在黑暗之中慢慢开始颤动起来。她垂下头,心中情绪不知该如何诉说,最后开口却是一句:“长意,你是不是傻?”
这个大尾巴鱼,时至今日,经过这么多磨难,兜兜转转,到头来却还是那么善良与真挚。
“你怎么心地还是那么好呢……你这样,会被欺负的。”
她说着,看着长意的手,他的手掌在此前解北境岩浆之危时,被自己的法术所伤,手背掌心全是破了的小口。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心地也不那么善良,我……也曾险入歧途,但最后我没有变成那样,不是因为这颗心有多坚定,而是因为……”他顿了顿,神色如水一般温柔,“因为你还在。”
就算她不认识他,忘了过往,但她还是将他从深渊的边缘拽了回来。
“而且,没人能欺负我。”长意道,“你也打不过我。”
提及此事,纪云禾忽然破涕为笑,她仰头看着长意:“没有哪个男人能把打女人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长意唇角也勾起了微笑。
时隔多年,于远离人世的深渊海底,他们与对方相视时,终于带着微笑。
…………
公主府中,林昊青被侍从引入侧殿之中。
红色的人影从大殿后方走了进来,林昊青起身,还未行礼,上面便传来了一声:“行了,直说吧,你的目的。说得不好,本宫便在此处斩了你。”
林昊青直视顺德公主,红纱后,她脸上可怖的痕迹依旧朦胧可见。
“公主,罪臣此次前来,是为了解公主多年心病。”
“本宫的心病,你可知?”
“国师府,大国师。”
顺德公主往后一仰,斜倚在座位之上。“国师是本宫师父,你却说他是心病?该杀。”
林昊青一笑:“若非心病,而是靠山,那么公主近日来,何须以邪法吸取那么多驭妖师的灵力?”
“我公主府还有你的探子?”顺德公主眯起了眼睛,“林谷主,本宫不承想,你们驭妖谷的手伸得可真长啊。”
“为自保而已。与公主一样,我驭妖谷,四方驭妖地,在大国师的钳制之下苟延残喘,偷活至今,莫说风骨,连性命也被他随意摆弄。朝堂之上不也是如此吗?”
顺德公主沉默不语。
“公主渴求力量,罪臣冒死回京,便是要为公主献上这份力量。”
“说来听听。”
“炼人为妖。”
顺德眯起了眼睛,想到那人,她神情一狠。“纪云禾?”她冷哼,“她都已经死了,你还敢将她身上的法子放在本宫身上?”
“纪云禾已死,却并不是死于这药丸,而是死于多年来的折磨。”
提及此事,顺德公主仍旧心有余怒:“死得便宜了些。”
林昊青恍若未闻,只道:“纪云禾生前所用药丸,乃是我父亲所制,不瞒公主,大国师以寒霜掣肘驭妖一族多年,为寻破解之机,我父亲私下研制了炼人为妖的药丸,寒霜只针对驭妖师的双脉之力,若炼人为妖,寒霜自然对驭妖师再无危害。父亲将那药丸用在了纪云禾身上,以抵御寒霜之毒。只可惜未知结果,父亲反而先亡。”
“我顺着父亲的研究,继续往下,几乎已经快成功研制出炼人为妖的方法了,只是,我还缺少一个东西。”
“少了什么?”
“寒霜的制药顺序。”
“哦。”顺德公主一声轻笑,“当初我让你去北伐,你向我提要求,要寒霜之毒,说是方便你去掌控四方驭妖地的人,原来是拿了我的药,去做自己的事。”
“此一时彼一时,公主,我当时对公主是有所欺瞒,只是如今,我与公主皆畏大国师,何不联手一搏?”
顺德公主静默许久。“三天。”她道,“你做不出来,我便将你送给大国师。”
洛锦桑和瞿晓星在岸上等得焦急不已。
洛锦桑几次想跳进海里找人,被瞿晓星给拦住了:“这海下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鲛人下去了都没动静,你可别瞎掺和了!”
“那你说怎么办!这都一天没人影了!”
像是要回应洛锦桑的话似的,忽然之间,下方传来一阵破水之声,两人未来得及转头,便被冰冷的水淋了一身。
长意跃到了岸上,还带着几条活蹦乱跳的海鱼。
洛锦桑和瞿晓星惊得一愣,随即洛锦桑疯了:“云禾呢?你怎么带鱼上来了?她呢?”
长意拧了拧自己头发上的水:“烤了。”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长意终于给了两人一个眼神:“把鱼烤了,我带下去给她吃。”
这下两人方才明白过来。
洛锦桑拍了拍瞿晓星,瞿晓星便认命地上前,将鱼拎了起来,洛锦桑凑到长意身边:“云禾为什么不上来?”
“疗伤。”
“疗多久?”
“三天。”
“那她在海里怎么呼吸?你给她渡气吗?”
长意一愣,转头沉思了片刻。
洛锦桑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你是鲛人,肯定不会用这种土办法,那你们在下面三天,就你们俩?孤男寡女黑灯瞎火……你不要趁云禾什么都没想起来占她便宜啊!”
长意一怔,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瞿晓星在旁边听不下去了,嘀咕了一句:“姑奶奶,您可别提点他了……”
长意瞥了瞿晓星一眼:“烤鱼,你们话太多了。”
长意去了林间,想寻一些新鲜的果实。
瞿晓星盯着长意的背影道:“这鲛人喜欢咱们护法到底是哪一年的事啊?他不是一直想杀了咱们护法吗?我到底是错过了什么才没看明白啊。”
“你错过的多了去了。”
…………
朱凌将一颗药丸奉给了顺德公主。
顺德公主接过黑色的药丸,在指尖转着看了一圈:“这么快?”
“林昊青说,他需要的只是寒霜的制药顺序,拿到了顺序,制出这颗药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这颗药并非成品。”
顺德公主一笑:“他还想要什么?”
“他需要一个妖怪与一个驭妖师的力量来献祭。”
“京师多的是。”
“是需要与公主本身修行的法术相契合的驭妖师与妖怪。”
顺德公主默了片刻,“本宫修的五行之木,在京师,修木系的驭妖师可不多。”她道,“师父修的也是木系法术。难道这林昊青是想让我去取师父的力量?”
朱凌思索片刻:“公主,若一定要服此药,属下有一驭妖师人选,可配公主身份,为公主献祭。”
“谁?”
“姬成羽。”
顺德公主拿着药丸在手里掂了掂:“他不错。至于妖怪……青姬也算是木系的妖怪。”
“青姬力量蛮横,与姬成羽的力量不合,恐对公主有危险。”
顺德公主想了想:“嗯……木系的妖怪让林昊青去寻来,别走漏了风声让国师府知道此事。最迟明日,我便要结果。”
“是。”
…………
正是傍晚,风尘仆仆的白衣少年急匆匆地跑进一座院子:“师父!师父!”
姬成羽从屋中走出,看见姬宁,登时一愣:“怎么去了这么久?”
姬宁眼中积起了泪水:“师父……我……我这一路……我被抓去了北境。他们将我放回来了,我……”
“北境?”
“嗯,我……我还遇见了那个传说中的纪云禾,她没死……”
姬成羽浑身猛地一震:“什么?”
“那个传说中的纪云禾,化成了男儿身救了我,后来……后来……”他抽噎着,语不成句,姬成羽拉了他道:“进来说。”
姬成羽带着姬宁入了房间,却不知院门外黑甲将军正靠墙站着,面具后的眼睛满是阴鸷——
“纪云禾……”
外间的风雨,撼动不了深海里一丝一毫。
纪云禾在海床上吃着长意从外面带回来的烤鱼与甜甜的果实,唇角的笑满足又惬意:“这地方不错,又安静,又隐秘,还有人给送吃送喝。”
长意看着纪云禾:“那就在这里一直待着。”
“那就和坐牢一样了。”
纪云禾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过往。
长意沉默下来,纪云禾立即摆手:“大尾巴鱼,我不是在怪你。”
“我知道。”长意说着,抬起了手,纪云禾吃的野果子多汁,沾在了她唇角边,长意自然而然地以袖口将她唇角边的汁液抹掉,“你伤好之后,北境,或者驭妖谷,抑或这世界任何地方,你想去,便去。”
海灵芝的微光之中,纪云禾看到他认真道:“以后,你想去哪儿,都可以。我不会再关着你。”
纪云禾注视着他:“那你呢?”
“我会回北境,我会守在北境。”
那里不再是他的一个工具了。
纪云禾看着他的侧脸,忽然笑了笑:“长意,你变了。”
“或许吧。”他垂头,甚至开始交代,“你可以把瞿晓星带上,他对你很是忠诚,而洛锦桑……”
纪云禾笑着,摇起了头:“你变了,我也变了。”
这个回答出乎长意的意料。
“我自幼被困驭妖谷,后又多陷牢笼,难以为自己做选择。因为被束缚太多,所以我厌恶这世间所有的羁绊。我一直伸手去够那虚无缥缈的自由,将其作为毕生所求,甚至不惜以命相抵。”
长意静静地听着,纪云禾漆黑的眼瞳中是他清晰的身影。
“但在生死之间走一遭,后来又稀里糊涂地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我方知浪迹天涯逍遥快活其实并不是自由,可以随心选择,方为自由。”
纪云禾将手放到了长意的手背上。
长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纪云禾便用手盖住他紧握成拳的手。轻轻摸了摸他手背上的细小伤口。
“我选择变成一个被羁绊的人。”她看着长意,一笑,“为了你。”
霎时间,海灵芝的光芒仿佛都亮了起来,将他的眼瞳也照亮了。
“你……想随我回北境?”
“北境、南方、驭妖谷。”她学着长意的话道,“都可以。你想去哪儿,都行。天涯海角……”纪云禾的声音在他耳边,打破了这深海的冰冷与寂静,“我都随你去。”
万里山川,山河湖海,仿佛都已出现在两人面前。
待北境事罢,长意也不想做什么人间的王,他想带着纪云禾真正地走遍她想走的所有地方。
至于过去种种,她不再提,他也就不再想了,全当已经遗忘,随风,随浪,都散去了。
因为失而复得,已是难得的幸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