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第九章 最是情深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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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上苍不仁,逼着我承认,我的执着都是虚妄,但空明,她不是虚妄,我的执着也不是虚妄。”
巨大的冰墙沿着蜿蜒山体,向前而去。
黑色的人影在山河之间如此渺小,但如此渺小的他却能与山河相抗。
冰墙向前延伸,有的地方因地形而不得不稀薄些许。后面有人看懂了长意的意图,便立即跟上,将稀薄之处撑了起来。长意一路向前,身后的冰墙犹如他徒手造的长城,而每个冰层稀薄的地方则像是一个烽火台,被留下的人守护着。
岩浆顺着冰墙流淌,所行之处,触碰冰墙,铺就了一层黑色的岩石,猩红液体在上面翻滚,低沉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阿纪一直御风赶在长意前方,她在帮长意探明地形,引导长意以最快捷的路途到达冰湖。
将岩浆绕过北境城引入冰湖,说着简单,但沿路铺就如此多的冰墙,究竟需要多少妖力难以估量,她现在只担心长意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她回头看了长意一眼,却在他脸上找不到任何异常。她咬牙继续向前。
眼看着冰湖将近,冰墙也跟着延伸而来,阿纪率先一跃而起,身后五条尾巴霎时间张开,她握掌为拳,一拳击破湖面坚冰,冰墙也顺势接入湖水,滚烫的岩浆登时流入湖中,冰水立即被烧得沸腾起来。
在岩浆的冲击下,无人看见的湖底已变得一片混乱,纪云禾被冰封的尸身静躺之处也终于起了波澜,湖底沉积千年的淤泥被突如其来的岩浆激起,力道之大,激荡湖水,将封裹着纪云禾尸身的冰块登时震荡起来。
而胡乱蹿入湖底的岩浆并未就此停止,有的岩浆变成了石头,有的还是鲜红的液体,那冰封之“棺”被激荡的湖水裹挟着,一会儿撞在坚石之上,一会儿落在湖底,一会儿又被推拉而起,终于,一道鲜红的熔岩将她吞没,彻底吞没……
湖面之上,随着源源不断的岩浆淌入,围绕着湖心岛的冰湖下方冒出暗红的光,湖水沸腾,变得一片混浊,湖上小半年没有化过的坚冰不一会儿便尽数融化。
阿纪身影一跃,跳到岸边。回头一望,但见过来的路上,冰墙犹在,每隔不远的距离便有人守护着冰墙,以保证冰墙不塌。
而在离阿纪十来丈远的地方,鲛人也静默地站在岸边。此时,整个北境都被岩浆灼烧得犹似在炼狱火中,而只有长意,只有他呼出重重寒气,衣襟里,脖子上几乎被寒冰锁住,霜雪结在他的脸上,令他看起来有几分可怕。
这个鲛人……法术施用过度……
忽然,鲛人好似心口一疼,弯下身来。
这个高傲得好似从来不会低头的人似乎再也忍不住这疼痛了一样,他捂着心口,单膝跪地,方才还被寒冰束缚的身体,一瞬间又变得通红,好像被这熔岩灼烧了一样。
阿纪不知道他怎么了,正要过去看他,忽然听到空中有人惊呼。
阿纪仰头一望,原来长意的身体出了状况之后,他施术而成的冰墙也受到了影响,冰层本就稀薄的地方须得注入更多的法力去守护。而更可怕的是,在长意头顶上方,冰墙入湖的末端陡然断裂!
炽红的岩浆顺着冰墙倾倒而下,径直扑向长意!
长意浑身极冷极热交替袭来,一半是施术过度带来的负担,一半是湖底……纪云禾的尸身正经受灼烧之苦给他带来的感同身受。
纪云禾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将在这一次的浩劫当中,彻底被天地之力带走,被这岩浆熔化,她会消失,或许会成为一滴水,一阵风,或许……什么也不会留下……
他心头巨痛,却不是因为这冷热。
此时,他余光看见灼热赤红的岩浆从他头顶倾倒而下。
他转头,迎面向着赤红的光,火光落在他脸上,驱逐了他周身冰冷,好似那远在天边的太阳忽然来到了咫尺之间,将要把他吞没。
来吧。
他没什么好怕的。
他用所有的力量护了这北境城,他终究没有变成大国师那样以天下给一人送葬的人。
如此……
若真有黄泉,还能相见,他在饮那忘川水之前,也不惧见纪云禾最后一面……
恍惚间,在极热之中,一道人影忽然拦在了他与那吞天“赤日”之间。
黑气如丝,四处飞散,拦住极致的灼热,她的身影瘦弱而强大,身后九条没有实体的狐尾飘舞晃动,她的影子在耀目光芒的拉扯下如此斑驳,但又如此清晰。
岩浆倾倒而来,将两人裹在其中,身侧皆是红如血液的光,只有她竭力撑出的黑色结界阻挡了杀人的灼热。
“让你跑……嗓子都喊破了……”她奋力撑起在岩浆中护住两人的结界,她咬牙切齿地转过头来,黑色眼瞳被点了红光,“你怎么就一个字都没听见!”
看着她的侧颜,长意愣怔地直起了背脊。那冰蓝色的眼瞳呆呆地盯住面前的人,满目的不敢置信。
阿纪奋力地撑着结界,但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雷火岩浆,这灼热已经超乎她的想象,不过片刻,岩浆便在她的结界上烧了一个洞,灼热的气息好似一柄枪,径直刺在她的心口上。
阿纪只觉心头一痛,她一声闷哼,后退两步,撑住结界的手开始有些颤抖起来,她再用妖力,心口疼痛更甚,火烧火燎的,几乎要从她的心脏,顺着她的血管,烧遍她全身。
但她不能撑不住,鲛人已经竭尽全力救下了一城的人,她总该竭尽全力将这样一个人救下吧……
阿纪咬牙,浑身妖力大开,她不顾心头的疼痛,将所有的妖力灌注在结界之中,而她另一只手掐了一个诀,却是驭妖师的法术。她没有去管身后的长意看见她这道法术的感想是什么,也根本无暇顾及那么多。
她一转身,拉住身后长意的手。触碰到他,阿纪才发现,这个鲛人的身体竟是忽冷忽热。
刚才那一路,必定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她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鲛人,“我不确定能不能冲出去,我只能尽力一搏。”她对长意道,“你愿意把命交给我吗?”
而她得到的回答,是长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忽然间,阿纪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一幅画面,是她拉着这个鲛人,仰头倒下,坠入一个黑色的水潭里,仿佛还有强烈的失重感,告诉她这件事真实地发生过。
阿纪回过神,正要施加法术,忽然间,周遭妖力凝成的结界被灼热的气息撕裂,滚烫的岩浆瞬间挤入狭小的结界之中,阿纪当即没有多想,一把将长意径直抱住……
心口的灼烧之气更加浓烈,让阿纪宛如身在炼狱,一幕幕看起来毫无联系的画面接二连三地涌入她的脑海,有鲛人漂亮的大尾巴,有她看着被囚在玄铁地牢里的鲛人,还有小屋里鲛人投在屏风上的身影,虽说毫无联系,但画面里都是她与鲛人。
但最后,留在她眼前的却是那月夜之下,悬崖之上,她将一把寒剑刺入鲛人心头,他幽蓝的眼瞳里满是她的杀意决绝。
这一剑却好似扎在阿纪身上一样,让阿纪心头一阵锐痛。
“果然是仇人。”阿纪挡在长意身上,背后的灼热似乎已经将她的感官烧得麻木了,她只是呢喃道,“果然是仇人……”
但这个仇人……她为什么直到现在却连一丝一毫的恨意都没有?
世界陷入黑暗,她想,她或许快要死在这滚滚岩浆之中了吧……
想想还是有点可惜的,若是能全部想起来就好了……
…………
当空明带着人凿开了一层又一层黑色的岩石,发现下方的长意时,长意正在一个坚冰铸造的半圆冰球之中。
黑袍的鲛人一头银发已被染成灰白相间,显得脏污不堪,而他怀里却好好地抱着一个毫发无损的女子。长意的银发遮挡了那人的容颜,让空明看不清楚,但不管这女子是谁,空明只要确认长意还活着,他便放下了心。
其他的军士看见了长意,知他无恙,也开始欢呼起来,很快,人们便一层一层地将这消息传开了,不一会儿,身后便是一片雀跃的欢呼。
空明想将长意叫出来,他在冰球之外敲了好久,长意像没听见一样,丝毫不搭理他,空明忍无可忍,一记法术拍在那冰球之上,这动静才终于让长意抬起了头。
那绝世的容颜此时也染上了黑色的灰,那么狼狈。
而在那么狼狈的脸上,却有两道清晰的泪痕,银色的珍珠散落在女子身侧,在女子颈项间,却还用细绳穿着一颗珍珠,细绳还有一半藏在她的衣襟间,看样子,好似是长意从她脖子里拉出来查看的。
坚冰融水,空明终于听到了长意嘶哑至极的声音。
“是她。”他说,“纪云禾回来了。”
空明一愣,目光这才落在了长意怀里的女子脸上,他呆住了。
这……竟然当真是……纪云禾。
“主上,有消息传来,北境近来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狐妖,精通变幻之术,有人见过她的四尾……”
书桌边的林昊青静静地放下手中的笔。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妖仆思语,问:“是纪云禾吗?”
“属下听闻那行事作风,猜想应该是她。”
“鲛人认出她来了?”
“应当没有。”
林昊青沉默片刻,忽然一声笑,摇了摇头:“缘分到了,却是拦也拦不住,随她去吧。”
林昊青在见顺德公主之时,听闻顺德公主要让他集结四方驭妖师之力北伐,他观多年局势,知朝廷行事作风,便早推断出大成国运不济,人心涣散,在国师府多年的高压下,四方驭妖地早有反叛之心,如若北伐,在纪云禾那舌灿莲花之下,驭妖师大军定会临阵倒戈。
他故意率兵前往,中间的过程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结果倒是与他想的一样。但没想到纪云禾的身体竟然孱弱至此,劝降大军之后当即身亡,他有解救之法,故意未说,逃离北境之时,方私自带出她的内丹,救活了她。
林昊青拿了一个罐子,看了看里面残余不多的药粉:“当初找顺德要的寒霜,内里药材我已分析出来了,只是有两味药不知其制药的先后顺序。思语,这些日子准备一下,我们要找一个时机回京了。”
思语沉默了片刻。“主子,如今回京,怕是拿不到寒霜的制药顺序,驭妖师降北境一事,顺德的怒火必定发泄在你身上。”
“所以……”林昊青看着手中的盒子,“我们要等一个时机。”
…………
北境城外的山体上,冰墙消融之后,顺着冰墙流淌的岩浆在山体上凝固成了坚硬的黑色岩石,围着北境城形成了一圈诡异的环形山体。
北境四周皆是高山,本就易守难攻,现在有了这一圈山体,只要北境人在上面建起堡垒,架上兵器,就算百万大军攻来,北境也无所畏惧。
这突如其来的岩浆爆发,未致北境一人死亡,却阴错阳差地成就了一个惊世绝作,令此处成了一个不破之城。
但空明没时间为这个消息感到高兴。
侧殿之中,床榻之上,已恢复自己本来面貌的纪云禾静静地躺着,她呼吸沉重,皮肤异于常人地红肿与滚烫。长意手中凝聚法术,放在纪云禾心口,淡蓝色的光华流转,从长意的手中渡到她心口。纪云禾的神情便微微放松下来。
但不过片刻,长意唇上却泛起了乌青之色,忽然之间,长意的手被人猛地打开。
空明站在长意身侧,冷冷地看着他:“昨日施术过度,让你好好休息,你还敢胡乱动用法术?”
长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纪云禾身上,未抬头看空明,也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开口道:“我要带她去冰封之海。”
空明闻言,沉默了一瞬。
长意继续道:“岩浆属于海外仙岛雷火一脉,可灼万物,她被雷火之气灼伤心脉,以我之力无法令她苏醒,只有去冰封之海寻得海灵芝,方能解此火毒。”
空明看着长意:“你想好了?”
长意看着面色痛苦的纪云禾。她比在那湖心小院的时候胖了许多,可胖得好,她终于不再那么枯槁,好似风一吹便会被带走一样脆弱。
“这件事,不用想。我葬了她,却没有把她葬入海里,我怕无法留住她的尸身,我怕她变成海上的泡沫……此前,我将岩浆引入冰湖……”
再提此举,长意依旧心绪一动。
“我以为,上苍不仁,逼着我承认,我的执着都是虚妄,但空明,她不是虚妄,我的执着也不是虚妄。”
听他言语之中去意已决,空明道:“北境呢?”
“有你主持大局,我很放心。”
空明深吸一口气。而今北境经昨日一乱,众人共历大劫,一些此前暗藏的矛盾暂时算是隐了下去,不管是驭妖师、妖怪,还是普通人都难得地同心协力起来。
在这样的境况下,长意离开北境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空明看了看床榻上的纪云禾:“真不知她到底是如何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她像一个奇迹,对长意来说,或许更像一个神迹。
“去吧。北境我还能看几天。”他离开前,转过身来,似极不情愿地吩咐,“带上几个信得过的人,别再搞什么孤军奋战了,你现在又不是才被捞上岸的鲛人。”
冰封之海位于北境东南,距离北境并不远。
长意没有花多少时间,便将纪云禾带到了海岸边。随他们而来的还有洛锦桑与许久未见的瞿晓星。
瞿晓星一直待在北境,长意将纪云禾带回北境之前,他一直认为鲛人总有一天会将纪云禾带回来,他定是还能见着他的护法。后来鲛人果然将纪云禾带回来了,但他将纪云禾幽禁在了湖心小院中,他和洛锦桑一样,天天盼着去见纪云禾,但一直也没有等到机会。
他不如洛锦桑胆大,也没有青姬那样的后台,于是便一直在北境缩着,帮着打理一些事务,等着鲛人开恩让他去看看纪云禾,但待着待着,所有人好像都将他忘了似的。根本没人和他提起这一茬,直到后来,纪云禾劝降北伐的驭妖师,他初闻消息很是开心,纪云禾立下这般大功,他总有见见纪云禾的机会了吧。不承想,纪云禾竟然死了……还被鲛人直接冰封在了湖底当中。
这下瞿晓星是彻底断了念想,他万没想到,驭妖谷中那一别,竟然是他与护法见的最后一面,早知如此,他在北境便是不要这张脸也不要这条命,也应该学着洛锦桑的模样,厚着脸皮跟过去看看。
总想着以后以后,竟然就没了以后……
但偏偏天意就是这么弄人,在他彻底放弃了之后,忽然之间,北境岩浆爆发,鲛人救下了整个北境城,而有人说他们看见一只九尾狐妖救下了鲛人。
这下瞿晓星再没有等了,他立即去打探消息,最后找上洛锦桑,抓住了鲛人带纪云禾离开前的最后一点时间,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纪云禾。
只是……却是昏睡中的她。
“你们在这里好好照顾她,我去海里取海灵芝。”
鲛人将他们带到了冰封之海的岸边,这里没有沙滩,只有犹如刀劈斧砍一样的悬崖峭壁,冰封的大海在悬崖峭壁之下,海面与这海岸大概有三十丈的落差,在下方的海一如它的名字,永远被冰封着,从来没有荡起过波浪。
这是属于北境的唯一一片海,却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它终年冰封,不能行船,传闻中的海灵芝是它闻名天下的唯一原因。
瞿晓星与洛锦桑蹲在峭壁岸上的破木房子里,洛锦桑用脚垫着纪云禾的头,不停地给她吹着风,以缓解她周身的灼热。瞿晓星看看纪云禾,又看看远去的鲛人,忧心道:“锦桑,听说这冰封之海下面有大妖怪守护海灵芝,你说鲛人下去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洛锦桑瞥了瞿晓星一眼,说:“你看鲛人的表情像是有什么问题吗?”
瞿晓星被噎了一句,没再说话。是……他看鲛人的表情,听他说的话,好像他只是要下海抓一条鱼一样,轻轻松松,去去就回。
天下皆知这一片海域里有海灵芝,也都知道海灵芝是传说中的圣药,但是……就是没人来取……
“他的尾巴……”
洛锦桑便也沉默地看向岸边的长意。
长意立在峭壁前,看着脚下冰封的海面。虽然海水尽数被封存在厚厚的冰层之下,但是长风带来的味道还是混杂了海的腥味与咸味,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他本以为,这条命到终结,他也不会再有回家的一天……
他是一个失去了尾巴的鲛人,本来也是再没有资格回到大海的鲛人。但为了纪云禾,他却必须回去。
长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百尺崖边,纵身一跃,向着下方覆盖了冰层的海面跳去,在他即将落入海面之前,数道冰凌从天而降,“锵锵”两声,海冰应声而破,冰面裂开数百丈。一袭黑袍的长意从冰缝里一头扎入了海水之中。
冰冷的海水霎时间没过全身,幽蓝海水瞬间将他包裹,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长意在水中愣怔了片刻。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双腿,再也没有让他在水中来去自如的鱼尾,冰蓝的眼瞳轻轻闭上,再一睁眼,他抛却所有犹豫,聚气凝神,身形似箭,径直向幽暗的海底行去。
行得越深,四周光线越是稀少,他幽蓝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终于,他在幽深的黑暗里,看见了一道微弱的光——海灵芝。
他游到那处,伸出手,在即将采到海灵芝的那一刻,一只巨大的触手从长意面前挥舞而过,触手荡出的水波将他推开数丈。
他没有鲛人的尾巴,在水中到底是添了几分不便。他望向干扰他的妖怪……
在海灵芝的背后,十只并排而上如灯笼一般的眼睛睁开,眼睛诡异地眨着,妖怪的触手在水中凌乱地挥舞,十只眼睛盯着长意不停地眨着:“割尾为腿的鲛人王族,愚蠢……”
海妖的声音混浊低沉,声波散在海水之中,推荡着周遭的水,形成水波,水波震荡,传到海面,令沉寂已久的冰封之海激荡起来,海水裹挟着碎冰,撞击着峭壁。
长意漂在海水之中,面上神色不为所动,他双手结印,两掌分开之间,拉出三尺来长的冰剑,握于掌心,他的银发在海水中漂散,显得那般柔软,但他手中的冰剑却锋利地直指海妖。
“让开。”
海妖触手狂舞:“虽贵为王族,但既已开尾,便是舍弃大海,叛离者如何能再取海中之物?”海妖一声嘶吼,触手疯狂地向长意攻来。
而一片黑暗之中,长意冰剑一转,寒冽的冰剑后,是他更加冷漠的蓝色眼瞳……
…………
冰封之海上方的冰层尽数被激荡的海水撕裂。巨大的海浪裹挟着冰块撞击着峭壁,发出轰隆之声,听起来令人心惊胆战。
巨大的浪撞在峭壁上,力量之大,使巨浪散去之后,甚至有冰冷的海水落在这数十丈高的峭壁之上,将三人淋了个通透,好似下了一场大雨一样。
瞿晓星和洛锦桑被海面突如其来的大浪惊住,两人全然不知海面之下是什么情况。洛锦桑抱着纪云禾不宜走动。瞿晓星便大着胆子去悬崖边探看情况,可他刚在悬崖边望了一眼,只看见了下面的惊涛,便忽见一条粉红色的巨型章鱼触手从海里伸了出来,径直往峭壁而来。
“啊啊!”瞿晓星吓得大叫,连滚带爬地往后面退,“大妖怪!海里的大妖怪!”
还没等他退两步,那粉红色的章鱼触手便“咚”的一声落在他身前,还在他身前扭了扭,却……竟然只有半截?
这是被砍下来的!
瞿晓星摔坐在地,惊骇地看着面前的触手,耳边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黑袍鲛人浑身湿答答地从海里出来了,此时正站在他的身后,拧了拧垂在身前的头发。而他手里拿着的,还有一朵发着微光的灵芝。
“海灵芝!”瞿晓星欣喜一笑,鲛人没有理他,径直向前,往纪云禾的方向走去。瞿晓星又指着面前还在蠕动的触手问:“这个东西又是什么?”
“晚饭。”长意冷漠地答了一句,“章鱼脚。”
瞿晓星嘴角抽了抽,看着面前比自己腰身还粗两倍的章鱼脚有点害怕。
这个鲛人……或者说他们鲛人,在海里搞不好比在岸上还要可怕个千百倍呢……
巨大的章鱼脚被烤得嗞嗞作响,不用刷油,它自带的油脂便已足够丰富,在火焰的燎烤下,粉红色的章鱼脚缩了水,变得白里透红,散发着阵阵诱人的奇香。
瞿晓星摇动着木棍,已经不知道咽了多少口水。旁边的洛锦桑也巴巴地望着章鱼脚,不停地催促:“能吃了吗?能吃了吗?怎么还不能吃?”
瞿晓星转头看了眼正在照顾纪云禾的长意,长意已将海灵芝喂纪云禾服下,纪云禾周身的灼热已经减轻了很多,只是她还没有苏醒,所以长意一直守在她身边。瞿晓星试探着问:“那个,尊主,你照顾护……照顾云禾一天了,不如先吃点东西?”
长意这才抬头瞥了他一眼:“能吃了。”他话音一落,洛锦桑拔了身侧的长剑,径直削了一块肉穿在自己的剑上,猴急地吹了吹,就吃进了肚子里。
“啊……好香!”洛锦桑一声感叹,“好吃!这到底是哪里找的大章鱼!怎么这么香!”
瞿晓星也迫不及待地割了一块,嚼巴嚼巴吃得开心,嘴里还含混地应着:“对呀对呀,这章鱼好好吃。”
“不是章鱼,是海妖。”
长意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正愉快地吃着肉的两人忽然动作一顿,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呆滞:“海妖?”
洛锦桑呆呆地问:“妖怪?”
瞿晓星也呆呆地问:“会说话的那种?”
两人看着长意,长意点头:“嗯。”
瞿晓星:“……”
洛锦桑:“……”
他们齐齐回过头,看着自己手里还冒着油的香肉,一瞬间神情都萎靡了:“是妖怪。”
“活着的。”
“会说话……”
“我们是不是吃人了……”
两人陷入了难以自持的惊恐之中,开始不停地念叨起来。
而长意的心思却没有放在两人身上。他只是看着昏睡不醒的纪云禾,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照理说,服过海灵芝,火毒已经解除,她应该苏醒了,但为什么……
外界的吵闹与长意的目光阿纪此时都感觉不到。
自打因灼热之气昏睡过去之后,她便陷在了一片混沌之中。
好似掉进了炼狱里,她被锁在了那岩浆之中,浑身的皮肤都在不停地被灼烧着,将她整个人都烧化了,皮也掉了,肉也烂了,整个人一片模糊。
而在这难受的灼烧当中,她偏偏还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因为双唇也像被火焰烧化了一样,粘在一起,怎么也无法张开。
只有偶尔一道清凉的寒气传入之时,她才能在这灼热之中得到片刻的安静。
不知时间在混沌里过去了多久,她感觉自己的双唇被人打开了,一股清凉的东西被灌进她的嘴里,流入喉间,这冰凉的带着苦味的气息顺着她的喉咙流过胸膛,及至落入胃里,而后在肠胃里慢慢散开,驱逐了她四肢灼烧一般的疼痛。
她终于有了片刻的舒适,身边炼狱一般的火焰退去,她这才来得及去关注自己以外的世界。
她发现自己飘在空中,赤着脚,未沾地,火焰彻底消失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脚下竟然是一片白云,风吹过她的耳畔,一道女子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纪云禾。”
陡然听到这三个字,阿纪猛然心头一惊。
她回过头,想要找到说话的人。
“纪云禾……”
但这声音只随着风声而来,风过则停。阿纪对这三个字有莫名的熟悉感,每听到一次,她就心惊一次。
“我叫阿纪。”她张开了口,对着面前的白云长空沙哑道,“纪云禾是谁?”
“是你。”
又是一阵风声划过,阿纪这次追随着声音,猛地回头,终于在极远的云端处看到了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阿纪皱眉看着她,觉得这人有些熟悉,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又是谁?”
“宁悉语。”那人遥遥地站着,身影忽隐忽现,声音似近似远。“找回你的记忆。”她道,“找回你的记忆。”
“为什么?”阿纪向那人而去,但不管她怎么向前走,那女子都永远在远方,好像无论她怎么跑,都到不了那女子身边一样。
白云在她身侧流转,将她的身形盖住:“我的力量,可以给你……”
“什么力量?”
阿纪还欲继续追问,忽然之间,她只觉额头猛地一凉,肌肤的触感径直将她从那白云之中拉了出来。
阿纪猛地睁开了双眼。
眼前,朝阳初升的晨光打在破木屋里,给她的眼前罩上了一层朦胧光影。四周静谧,破败的房顶外还有小鸟叽叽叫着,飞舞掠过。
她抬起绵软无力的手,将搭在自己额头上的冰布条拿了起来,她左右看看……
这是哪儿?
她一转头却见身侧的银发鲛人撑着头,在她床边静静闭目休息。
她想要坐起身来,只轻轻一动,鲛人便睁开了眼睛,待得目光转到她身上,那初醒的蒙眬很快就消失了,他看着她,盯着她的眼睛,好似要从她眼睛里挖出什么东西来,又好似……要将她整个装进自己的眼睛里,只要一合眼,就把她锁在自己的脑海中。
阿纪却有些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被鲛人这般盯着,她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还开口打破了气氛:“啊……嗯……岩浆呢?控制住了吗?”
她没留意,所以也不知道,在她挪开视线开口说话之后,那冰蓝色的眼瞳中的光暗淡了下来。
长意眨了下眼,也略显落寞地转开了目光。
阿纪转头,这才看见屋里竟然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她没见过,这个女的倒算是认识,之前在南方,她和姬宁就是被这个女的和空明和尚抓来北境的。
只是现在这两人趴在地上,神色有些枯槁,好像受到了什么沉重打击一样,在她开口说话之后,都没有第一时间转头来看她。
“呃……”看着这两个怪异的人,这怪异的处境,阿纪浑身上下都是满满的不舒适感,“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你……你们为什么也在这儿?”
“这是冰封之海。”鲛人垂着眼眸,终是沉着声音答了她的话,“你被雷火岩浆灼热之气伤了心脉,需要海灵芝祛除火毒。”
阿纪眨巴了一下眼,看着长意:“多谢尊主了。”
长意唇角忽然抿紧。他没给出下一个反应,他俩说话的动静终于惊醒了旁边还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两人。
两人转过头来,看见纪云禾,面上的灰败登时一扫而光。
洛锦桑率先扑了过来,一把将阿纪抱住:“云禾!你终于醒了!你不知道你睡觉的时候这个鲛人做了什么!他让我们吃人!”
旁边的瞿晓星也红着眼眶点头:“不……其实是吃妖怪……好恶心,但终于又见到护法……不是,终于见到你了,终于……”
阿纪看着激动的瞿晓星,又看看神色落寞的鲛人,一脸茫然。
若是她没记错,此前她见这个女子的时候,如果不是这个女子隐身偷袭,她也不至于被抓来北境吧?这一睡一醒间,差别竟然这么大……为什……
没等她在心里问出原因,忽然之间,她昏睡前的一幕倏尔撞进脑海,她以九尾之力,撑出结界,护住了鲛人……
九尾!
阿纪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尾巴不在,但是,她下一瞬摸到自己脸上……
完蛋了,她恢复本来面貌了。那鲛人……
阿纪又立即望向鲛人,瞬间理解了她初醒过来时鲛人那复杂且具有深意的眼神……但是……
她推开身前的洛锦桑。“嗯,是这样的。”她一本正经地看着洛锦桑道,“我或许是你们认识的人,但我……并不认识你们。”
洛锦桑和瞿晓星当场愣住。
阿纪又转头看向旁边的鲛人,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抱歉,关于过去,我都忘了。”
长意黑袍广袖之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而神色却还是尽力维系着平静:“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