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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海的一个小镇子。
雨下得太大了。
街道上的行人们纷纷去两旁的屋檐下躲雨,他们忧愁地看着发怒的天,不约而同地将手举过头顶,向神祷告。
可神没有聆听他们的祈祷,相反,雨下得越来越急,像是有人端着盆子,一盆一盆地从上往下泼。
“卡多瑙河的水已经漫过堤岸了,再这样下去……河两岸的城池恐怕会毁于一旦。”
“别提了,前天我碰见马尔买农庄来售卖的人了,他们的农场主急得快要用一根麻杆将自己吊死了……一百亩的田啊,全都烂了……”
“最近到底怎么了,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这时,街边走过来一个人。
他看起来很高,有些瘦,撑着黑色的骨伞,一身黑斗篷将整个人罩住,露出的手和下巴,白得像是从来没有照见过太阳。
行人们的抱怨声静止了。
他们沉默地看着这个人,只觉得他浑身透着股阴郁。
那人抬起头,骨伞下的脸俊得出奇:
“听说,这世上的雨都是天神的眼泪……看来,我们的神不太愉快呢。”
“你是谁?”
人们被他提起神时无谓的语气激怒。
“我们怎么从来没有在附近见过你?”
“噢,不必担心,我只是一个吟游诗人……”黑发青年那双眼眸浓黑得照不见一丝光,友好地问起,“劳驾,最近有船出海吗?”
“出海?”
人们摇头,附近确实有个靠船的港湾,但最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人出海了。“海上风浪很大,已经卷走了好几个驾船的好手,年轻人,你在这儿找不到船,去远一点的地方吧。”
“啊,那听起来有点可惜。看来我这十枚圣晶要浪费了……”
青年手里的圣晶美丽得像是天赐。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不一会,一个干瘦的老头从屋檐下跑出来:
“年轻人,我可以带你出海!”
“利特尔,你不要命了?!”
这是个小镇子,街市上的人大都认识,不过想到利特尔现状,又都沉默了下去。
利特尔就一个女儿,嫁出去被夫家打了个半死,接回来后就一直用药吊着命,利特尔大半个月都没接到活,眼看药就要断了。
利特尔追到那神秘的吟游诗人身边,让他检查自己一双蒲扇样的大手,手上还布满着常年被绳索勒出的痕迹:
“尊贵的先生,您可以去附近打听打听,我这个镇子上最好的掌舵手,二十年来从没出过错。”
“我想去找一个地方,梅尔岛,听说过吗……”
叫利特尔的老舵手满脸的迷惘:
“……先生,如果您还有海图,利特尔也能帮您找到,如果我不能,那恐怕附近谁也不办不到。”
十块圣晶,足够在十大主城买下一栋大房子。
“没有海图。”
吟游诗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笑着道,“也许我们在海上花费的时间会多一些,不过,在出发之前我可以先给你五个圣晶做定金,剩下的回来再结。”
五块圣晶,足够他女儿吃上三年的药了。
利特尔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那俊美的吟游诗人慷慨地将五块圣晶给他,在利特尔准备回家交代一声、并收拾行李时,在他耳边道:
“别带着圣晶逃跑,否则……结果我可不保证。”
“您放心,利特尔向神发誓,绝不会带着您的圣晶逃跑!”
“是的,利特尔一家都是虔诚的光明信徒,从不骗人!”
旁边有人帮腔。
“光明信徒?”吟游诗人脸上的笑更真诚了,“很好,那一个小时后,我还在这儿等你。噢对了,利特尔先生,您可以叫我路易斯。”
“那等会见,慷慨的路易斯先生。”
利特尔安顿好家里的事务,赶往约定地点时,身边多出来一个孩子。
“路易斯先生,这是我的助手,米拉卡·摩西,您别看他小,却是个游泳的好手。”
米拉卡顶着红色的脑袋,笑得一脸灿烂:
“我是卡纳村的村民,从小就在海边长大,现在投奔利特尔叔叔,做个学徒。”
“卡纳村啊……”神秘的吟游诗人看向一片茫茫的大海,“这么小就出来做学徒吗?”
“米拉卡想找到救自己的恩人。”
红发小孩黧黑的脸上,牙齿白得反光。
“恩人?真巧,我也在找一个人……”黑发的路易斯先生揣着手,看向大海的方向,“她就在梅尔岛上……可惜,那个岛不见了。”
米拉卡看着他:“路易斯先生找的人,对您一定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很重要……”
看着新主顾脸上的笑,不知道为什么,利特尔打了个寒颤,他连忙对着天空,做了个祈祷的姿势。
***************
而在这茫茫一片的汪洋上,梅尔岛像一片飘零的叶子,随着海浪飘来飘去,没人寻访得到它的踪迹。它孤独地掩藏于大海和风浪之中——
直到有一天,迎来了它的主人。
黑蒙蒙一片的天与地里,绵绵细雨交接。
一个银发白袍的青年穿过这细雨,落在了这一座孤岛之上。
他的肩头站着一只灰扑扑的肥鸟,那鸟儿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正机灵地左看右看,时不时发出一声“斑”的古怪叫声。
青年不太说话。
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微光里,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存在。
他就像是天地孕育的宠儿。
长长的银发旖旎地垂在身后,时不时被风撩起一丝,白靴明明触到了泥泞的地面,可那些尘世的污浊却似乎全然与他无关,一丝一毫都无法沾染到他的身上。
他是圣洁的,不容侵犯的。
而现在,这个圣洁的青年穿过绵绵的雨帘,来到一座与他极不相符、破败又森然的黑色建筑前。
低矮的联排房屋,有尖尖的顶,木门全部紧锁着,唯一与外界的通道,是高墙上一个小小扁扁的窗。它们矗立在岛上,格格不入,又破败陈腐。
很难想象,里面居然住着人。
他长久地矗立,肩上的灰鸟拍了拍翅膀,发出一声疑问的一声“斑”——
只是那声音像是碰到了一层泡膜,转了一圈,就消失在了空中。
[怎么了,我伟大的神?]
活泼的灰鸟歪了歪脑袋,不明所以。
而神却已经迈步,走到了一间矮房前。
斑驳的木门有些年月了,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陈腐的气味,灰鸟连忙将翅膀捂住鼻子:[臭!]
神停住了脚步。
[这是哪儿?]
灰鸟的黑眼珠左看看又看看,最后,又落回身边。
青年的银发被整个往后吹,露出他漂亮的额头,鼻梁和侧脸像被高高的山峰,皮肤在黑沉沉的夜晚白得吓人。
灰鸟打了个哆嗦。
小脑瓜不禁开始回想……
不久前,神还安静地坐在他的房间,一杯一杯地喝酒……酒很苦,神还是全部喝完了,一杯都分给它……喝完后,神又支着额头、似乎打算靠着他的椅子眯一会——
下一刻,他就到了这儿,还带着它一起。
所以,这是哪儿?!
灰鸟的黑眼珠猛地瞪向木门,它想到了一种可能,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
[是贝比!神,这是您关贝比的地方吗?……您是不是打算原谅贝比,来接贝比回去了?……噢,圣光在上,您居然将贝比关在了这样的地方……它简直像个鬼屋——]
[哔——]
灰鸟的聒噪被制止了。
它的鸟喙开开合合,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它愤怒地飞起,拍打着翅膀,在屋檐附近飞上飞霞,但很快,又萎靡地蹲在地上,谁也不瞧。
神一动不动。
他就这样站在门外。
既没有推门,也没有再往前一步。
仿佛这是最合适的距离。
风留恋在他白色的袍角,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有几丝飘过屋檐,落到青年的身上。“沙沙”的雨声遍布在天地间,灰败的屋檐下,一只翠鸟无意飞进来,又吓得飞出去。
蜘蛛偷偷地溜进了墙角缝里。
青年站了一夜。
当第二日,天光渐亮时,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了。
柳余睁开了眼睛。
那双漂亮的、水波荡漾的蓝眸里,一片冰冷。她翻个身,稻草铺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透过木门的缝隙,能看到天地间一片苍茫,大雨接天连地。
这还下得没完没了了,她想。
翻个身,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神在清晨离开了梅尔岛。
灰斑雀踩着他的肩膀,跟着他掠过云层,到达了大海的尽头。
这儿呈现出一副神奇的模样。
大海的边缘似乎被一个巨大的气泡包裹,水是流动的,却也是静止的。它无法突破那个气泡,达到海的另一边。
“这就是世界的尽头。”
神静静地看着水无法到达之处,那里,是一片迷雾般的浑浊气团,视线无法穿透。
“您也不能过去吗?”
“那是规则无法延伸之地,我诞生于这片海,也看着这灰色的迷雾吞噬着大海的一切……混乱,毫无秩序。”
神用厌恶的口吻道。
他静静地站于大海之上,俊冷的眉目像高山一样,沉默而安静地注视着那翻滚的迷雾,而后,落到了海平面之上。
白色的靴履滴水未沾,就这样踩着大海,一步步往那混乱的迷雾走。
[您要去那儿?]
斑斑惊恐地根根羽毛都竖了起来。它的肥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那里给它的感觉是那么的不安,就像蛰伏着一只巨大的猛兽,[为什么?]
“……忘掉。”
神说了一句斑斑听不懂的话。
[谁?你要忘掉谁?!]
灰斑雀脑袋晃来晃去,最后,却被逼面而来的水吓得缩回了脖子。
没有一只鸟不怕水,除非——
它是水鸟。
而在这一瞬间,那简单的、似乎毫无智慧的小脑瓜突然反应过来:
[您想忘掉的是贝比?!那您来这做什么?噢,您喝了酒,就想去见贝比……但您到了那,又突然不想见她,所以只在外面站着……后来,又来了这儿?]
[不,不对,这儿又和贝比有什么关系……]
“我厌恶沉眠,可比起贝莉娅·弗格斯——”
神在快进入那片迷雾前,脚步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迈了进去,“每当我进入这混乱的、毫无秩序的迷雾时,我都会陷入沉眠……”
“一万年。”
[不!]
斑斑尖叫起来。
它不愿意!
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将灰鸟也吸了进去。
一阵天旋地转,斑斑的黑眼珠无神的闭上了:
“不……”
斑斑不愿意。
地上,一只小小的石雕像往前滚了滚,石雕像上金色的鸢尾花在脖颈间闪闪发光。
***********
而在神自囚于迷雾之中时,柳余正舌灿莲花地试图说服娜塔西。
“你不想出去吗,娜塔西?”
“不,不想。”
娜塔西的声音过于沉郁,继昨天拒绝交流后,今天更是摆出了仇恨的模样。
“为什么不?就因为你恨我?”
娜塔西没有说话。
她的嗓子像是被什么毁了,不复清脆,半晌才用沙沙的声音回答她:
“……是的,我恨你,贝莉娅姐姐……你打破了我的美梦,你让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是,不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公主,而是一个不起眼的、随时会被抛弃的女仆……没人瞧得起我,他们看我,就像看啾啾一样,啊,啾啾就是那只灰斑雀。”
柳余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总在别人的眼里,寻找自己的价值呢,娜塔西。”
她轻轻地叹道。
“贝莉娅姐姐,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和一样……一个平民的、貌不出众的女孩,她既没有一万卢索的嫁妆,又没有足够的聪明才智……她没有价值……可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察觉到这些。”
娜塔西终于不再哭哭啼啼的了。
柳余:……
“不,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娜塔西,你总盯着自己没有的。”
“别说的那么轻飘飘了,一个拥有一切的人,怎么会懂得我的痛苦?我什么都比不过你……我只能让自己更温顺,更善良,即使是欧仆们的一句称赞,都能让我快乐上一天……所以,我不断地向别人诉说着我的痛苦,我还必须保持温柔善良,即使我嫉妒得要命……”
柳余叹了口气。
人的过去,对人的影像果然是根深蒂固,不论是她,还是娜塔西。
没有人是完美的。
唯一能做的,是不让软弱在身上长久地停留。
她没有吭声,反倒是娜塔西越来越激动。
她压抑许久的情绪,一经爆开,就再按捺不住:“我知道,你在笑我……是的,有时候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我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敢豁出去要……我唯一做的,是换了一张和你一样的脸。”
“可那又怎么样呢?神还是没有看到我……”
“娜塔西·伦纳德,你现在也是试图向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诉说自己的痛苦,”柳余叹了口气,“没有人生来拥有一切。”
起码,她还享受过真正的父爱和母爱。
她曾经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生活富足。
“你有!”
“不,相信我,没有。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富足的家庭,在你的父亲成为我的继父时,我甚至还在为三餐发愁。”
柳余还想回到弗格斯夫人身边,就不会主动地揭开自己不是贝莉娅的事实。
她半真半假的话,却激怒了娜塔西:
“可你的母亲为了得到我父亲的财产,甚至联合情夫害死了他!他对你那么好,甚至超过我!他还给你唱过歌、弹过琴,哄你睡觉……”
“我的母亲并没有能力命令海上的风浪。”
“他们都那么说!”
“你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娜塔西。”
柳余不能向她叙述弗格斯夫人的狼狈,只能道:
“伦纳德叔叔在出海时,将所有的财产都变成了货物,那些货物随着大海一起飘走了。如果你不信,等回到纳撒尼尔,可以问一问幸存的水手,我记得……当时伦纳德家的账房也活了下来。”
“你会破谎术,娜塔西。你可以向我、向那些幸存的水手问一问真相。”
娜塔西那边的动静渐渐小了。
柳余知道,她有些松动了。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坎儿。
她再接再厉。
“……而且,现在,你和我一样了。都不受神的宠爱。难道你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余生吗?你不渴望重新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吗?”
“不,来不及了……我的脸已经毁了。没有人会再爱我。”
娜塔西绝望地道,“我和恶魔做交易,神审判了我,也毁了我。”
圣洁的光明力,将她体内的黑暗一扫而空,也让她的身体遭到了不可磨灭的损伤。
“我会治愈术,最高级的治愈术,我能治好你。”
因缺爱而形成的讨好型人格,只要意识到还有可能得到爱,就可能重整旗鼓。
“可我不信你,贝莉娅姐姐,你不会那么好心。”
柳余:……
这就难办了。
“我可以向光明神发誓。”
“你发过很多誓,”娜塔西毫不留情地戳穿她,“显然,你的誓言毫无作用。”
柳余:……
妹子突然变聪明了。
她想了想。
“我只是想离开,但神禁锢了我,我需要借助你的神力,从这儿挖一条路通出去……这不是好心,是交易。我教你怎么办,你带我出去,我再替你治好你的脸。”她用骄傲又不屑的口吻道,“而且,你的脸对我来说毫无威胁,我没必要毁诺。”
在娜塔西的犹豫里,柳余又给她加了一重砝码:
“神禁锢了我的神力,对你来说,我只是个凡人。即使要治愈你,也只是用你的神力,你可以随时收回。”
所以……
她可以控制她。
娜塔西藏于黑暗的脸坑坑洼洼,她看向头顶的窗户,眼中闪过一丝渴望,她道:
“好。”
“我们交易。”
这个地洞一挖,挖了将近两个月才挖好。
从连接囚牢的地洞里,娜塔西按照柳余的指示,摆出了一个爆破的五芒星阵,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一条通往外面的地道炸了出来。
“走。”
柳余当先一步,弓着腰钻入地道。
娜塔西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脸,也跟了上去。
远方。
被包裹在重重迷雾之中的神睁开了眼睛。
那双绿眸雾霭沉沉,似乎透过迷蒙的天空看向远处,下一瞬,那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迷雾之中。
而另一边,飘在海中的孤舟像是被一股力道推动,如弦一样冲向骤然出现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