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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水上百戏,又看完王雱展示完洛阳其他的招商引资项目,时间也不早了,官家摆驾回行宫歇着,留点时间给其他人消化消化刚才看到的东西。
晌午,官家午歇过后醒来,又着人去召王雱到禁苑中射箭。在京城时他不好总召见王雱,到了洛阳可就没那么多避忌了,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把王雱喊到身边陪着。
没别的原因,这小子在他面前不拘着,什么都敢说,说的话他也喜欢听。
王雱弓箭练得不错,随着年岁增加,已能拉开更大的弓了,不过陪官家习箭还是头一遭。今儿负责陪驾在侧的禁军恰巧有狄咏,王雱远远见着狄咏,便和官家说:“咦,那是咏哥啊,许久不见,他又长得更俊了!”
官家一看,狄咏这小孩还真是俊朗非凡,即便穿着禁军千变一律的甲衣也十分显眼。近来狄青在陈州那边上了一策,把他这些年领兵的所见所闻与所知所学都规整成册,献上来倡议朝廷建武学。
狄青这回外放,也不知是不是突然开了窍,写起策论来慷慨激昂,看得官家都心潮澎湃。官家对自己看得很清楚,他就是个守成之君,所求的永远是稳定安宁。
可是,身为帝王,谁不想功垂千古?
建个武学而已,也不是什么难事,官家感觉也无不可。对于狄青上表时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官家自然十分感动,爱屋及乌地看狄咏很顺眼,当即着人将狄咏一并喊过来陪练。
官家射箭一般在射殿,射殿里头列了一排垛子,距离适中,正适合练箭放松。比较让王雱震惊的事,箭垛子附近还立着一个“招箭班”。
这个招箭班穿着统一的工作制服:长脚幞头、紫绣抹额、紫衫黄襕。
招箭班一字排开,主要工作内容是:在官家射中垛子时欢呼跳跃,近年来还得加上适时的、雷鸣般的掌声。
王雱瞧着就觉得是自己输了,这射个箭都有这么多拍马屁的,叫他们这些踏踏实实、勤勤恳恳的小官员还怎么奉承啊!
官家不知道王雱正腹诽着,自己练习了两轮,听够了招箭班的欢欣鼓舞,搁下了弓让王雱和狄咏下场比试比试。
王雱和狄咏都不是怂人,当下就一左一右地领命上前。王雱还胆大包天地拿起官家用过的那把弓摸了又摸,说想要沾沾官家的好气运,一鼓作气赢狄咏一把!
结果王雱惨败了一轮。
惨败了两轮。
惨败了三轮。
王雱生气了,耍赖表示玩累了不想玩了,他得回去陪他娘用晚饭。
官家鲜少见他吃瘪,乐得不行,笑着让他走了。
王雱在家中和自家人用过饭,行宫那边又遣了人过来,说是官家赐下一样东西,让他好生收着。王雱打开两个内侍托着的匣子一看,里头是官家白天用过的那把弓,弓身乌亮漂亮,拿起来更是趁手。
王安石当群牧判官之后,吴氏也不是没有接过宫中赐下的赏赐,不过那都是朝中定例,各家都有,算不得特别。
官家给文官赐把弓这种事可不是常例,吴氏顿时慌了手脚,硬是两个内侍塞了赏钱才转头紧张地看着那长匣子说:“这可得好好收着,该放哪儿才好?”
王雱道:“官家送我是想我用它好好习箭,您要是供起来可就白瞎了这把好弓了。”
“可这是御赐之物,”吴氏心中有些忐忑,“若是毁了坏了,官家怕是会降罪!”
王雱笃定地说:“不会的。要是宫中赐了吃食,难道还得好好供着不吃?”
吴氏理所当然地说:“那是自然。”
王雱默然片刻,道:“那要是放馊了,算大不敬吗?”
吴氏哑了。
王安石道:“行了,官家怕也是临时起意,赐了你就好好用。”他拿过弓看了看,放心了。这弓应当不是禁中之物,而是有人献给官家的,王雱拿着不会犯忌讳。他把王雱提溜到书房,问起他今儿都干了什么。
王雱把自己勤勤恳恳、老老实实陪驾的过程都给王安石说了,说到后来和狄咏比试他又怒气满槽,和他爹抱怨起狄咏这家伙不厚道,一点都不照顾老朋友的面子,他要和他绝交。
王安石斥道:“你自己技不如人还有理了?”
王雱振振有词:“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他是武官,我是文官,他得让着我才是,怎么能让我输得那么没面子呢?”
到第二日,王雱逢人便说狄咏的可恶之处,说狄咏这家伙厉害就厉害,怎么能那么不留情面呢?害得他在官家面前丢了大脸,连官家都送他一把弓来讽刺他该好好习箭了!
文彦博听了这消息表示,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没忍住,和范纯仁感慨道:“你说你这小师弟的脸皮到底是怎么长的,居然这么厚实,这么惊人?”
王雱的洗脑功力还非常了得,本来还觉得官家给个六品小官赐弓不合宜的台谏诸官听了王雱这番说词,一下子就感觉“看到小辈没学好送点笔墨纸砚弓箭刀剑之类的勉励勉励还挺正常”,收起了蠢蠢欲动的笔杆子。
狄咏那边也在禁军里头又出了一次风头,认得的都夸他“打败了状元郎”“禁军第一勇”,惹得一些不服气的跃跃欲试要向他挑战。
说来也稀奇,王雱前头不缺状元,后头也不是没出,可一听到“状元郎”三个字,众人便免不了想起他来。约莫是他在一干状元之中年纪最小,风头最盛!这先是三元及第,而后又三辨台谏、深得帝心,不管是官方宣传还是民间戏文,他都是这些年来最有名的状元郎!
狄咏这老实人压根不知道王雱单方面宣布要和他绝交,等来挑战他的人越来越多,他才晓得外头到处都在传王雱惨败在自己手下的事儿。这实诚孩子不乐意听这种话,一再反驳说“我没那么厉害”“元泽骑射可好了”。
狄咏说的都是真心话,对上一动不动的箭垛子,练来练去也就那样了,王雱习射的时间比他少,比不过他再正常不过。可若论骑射方面,王雱和他比是差不离的,上回他们外出打猎时便曾合作无间。
狄咏还趁着轮换的机会去寻王雱,和王雱道歉说这事不是他传出去的,让王雱别在意。
怎么会有这么实心眼的小子啊!王雱顿觉羞愧,对狄咏说:“我那也就是说说而已,怎么会当真和你绝交?”
狄咏惊了:“你要和我绝交?”
王雱:“……”
狄咏追问之下,才晓得这事根本是王雱自己说出去的,这厮还跟别人宣布要和他绝交。
狄咏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王雱说:“我也就随便说说。你想想看啊,我这又是天天被宣召,又是被赐这个赐那个的,肯定有人看着眼红。别人不说,你是没看见啊,刘家那小子看我时眼睛都快要滴出血来了。”王雱毫不愧疚地给刘高明扣了口锅,“官家赐我的弓就是他们家献上去的,费了老大功夫才寻着的好弓。你想想,自家献上的东西官家没用两天就送我了,他们肯定气得想找我茬!”
狄咏不明所以:“你说要和我绝交,他们就不眼红了?”
王雱道:“那当然,这样一来,他们就去找你麻烦了!”刘高明他们那些勋贵子弟大多任武职,纠集几个人去找狄咏的茬再简单不过了。既然他惨败在狄咏手下,那他们打败了狄咏,就等于打败了他,逻辑满分,没有问题!
狄咏听完王雱的话,一阵无言。
王雱一脸紧张:“唉,知道我这么干,你不会要和我绝交吧?”
狄咏答道:“……不会。”
但是,老实说,还真有点想。
文彦博安排的行程走完之后,牡丹花会正式开始了,官家要巡幸牡丹花会的消息早早传开,百姓们一早出发,有钱的掏钱买票入场,没钱的占据各个高位围观,争取能再一睹圣颜。
最为期待的,无疑是带着自家牡丹来参加花会的花匠们,他们一早得了通知,提前了好几日来布置会场,及时将品相不好的牡丹给替换下去。
而最为激动的,自然是早早得了通知的“洛阳百老”,他们之中有健健康康的,有缺了胳膊少了腿的,也有眼瞎目盲的。人到耋耄,身体机能难免变差,尤其是吃了一辈子苦的劳动人民,更是不能指望真正健康无病。但是,不管身体如何,百老个个精神矍铄,大有“我还能再活一百年”的势头。
官家带着随行官员到场时,按照王雱的建议与百老一一握手。王雱表示,这握手表示亲近和鼓励,对官家您来说不过是轻轻抬起手的事,对百姓来说确实可以对代代子孙提起的殊荣。都说十指连心,这两手交握代表的就是官家关爱百姓、与百姓心心相通,乃是仁爱之举啊!
来都来了,与百姓们握个手吧!
太常礼院那边没听说过这种“殊荣”,听官家提出要和百老握手后当即劝谏了一通,什么于礼不合、什么官家乃是万金之躯不能儿戏。
欧阳修对此倒是很支持,他站出来反问了一句:礼记里有说不能这样做吗?
还真没有,毕竟写礼记的人根本不知道握手这玩意,让人怎么禁止?哪怕欧阳修表明了自己的意见,还有人提出一个观点:“礼不下庶人。”
论咬文嚼字,欧阳修那是从不输人的,当场给对方教了一遍什么叫“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士大夫”。礼不下庶人,指的是礼仪繁琐,而庶人平日忙忙碌碌,若是处处用各种礼仪去要求他们会干扰生产、妨碍营生,因此《礼记》才会说“礼不下庶人”。至于刑不上士大夫,那也不是你当了士大夫就有免罪金牌,死还是要死的,只是让你死得体面些而已!
欧阳修连讽带刺地现场教学之后,就没人反对了。
反对又有什么用处,官家都决定好了,宰执那边也没人吭声。只恨那文宽夫想出这什么“洛阳百老”,又差遣王家小子教唆官家行这个握手礼,吹嘘说这是爱民如子的仁爱之举!
连富弼都悄悄去问曾经的搭档文彦博:“你怎么想出这些个主意来的?”自从提出巡幸洛阳,朝中那是辩论了一轮又一轮来着,都是为了洛阳这边的众多新鲜提议!
文彦博有苦难言:“我若是说这些主意和我没关系,你信吗?”
富弼是不信的,不是文彦博的主意,难道是那王家小子的主意?瞧瞧吧,那王家小子射箭输给了狄青的儿子,就到处和人说要和人家绝交,怎么看都是没长大的小孩子心性,能是搞出这些事的人吗?
反正看着文彦博给人家派的那些活,富弼都觉得文彦博是在虐待小孩!
那么小的小孩都利用,看着官家喜欢那小孩竟还让人到官家面前进言,要不要脸啊!
文彦博不想和富弼说话了。
不管背后有什么争议,牡丹花会这天官家亲自接见百老,还伸出手与那一双双苍老粗糙的手交握。
官家一生后宫充盈,握到过的手多是香软柔荑。与这么多长满老茧的手一一相握,官家心中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就好像一瞬之间看到了更大、更广阔的世界:这些人都经历过什么,双手才会变得这样干瘦、粗糙?这些手,都不好看!
但是,就在握住它们的那一刻,王雱在贺表里写过的那些生平再度涌现在官家眼前:这是一双犁了一辈子地的手;这是一双赶了一辈子车的手;这是一双织了一辈子布的手;这些人,各有各的经历,各有各的过往,可,他们都是可敬又可爱的人!
看见百老齐齐老泪纵横,官家也当场热泪盈眶,君民相对而泣,画面感人至深,随行官员看着亦是百感交集。想不到这握手礼,行起来竟是这般动人!
王雱借着官位低,悄悄挪到后头,压低声音询问全神贯注看着这一幕的郭熙:“看清了吗?记下来了吗?您可得好好画哇,这一幕多么感人,多么珍贵,值得画大一点!我已经和文相公说好了,等您画好之后就将这画悬在西京博物馆的正厅里头,让所有人永远不忘这一幕!”说完了打算,王雱才补了一句相当真诚的马屁,“官家,当真是仁爱之君啊!”
郭熙:“……”
在王雱身边待久了,总觉得这次随驾而来的同僚说文相公卑鄙无耻、阴险狡诈似乎有些不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