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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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六点,石头喊起床吃早餐。

程迦平静地睁开眼睛,思绪一时醒不来。

在和彭野做之前,曾经的经历里,她从没有过快感,享受的只是痛感。在床上,她最擅长忍耐。

曾经,当酒精和香烟无法再刺激她麻木的身体,她选择赛车;当速度不能突破她心跳的极限,她选择做爱;做爱的痛苦也不够激烈了,进而自伤。

但昨晚,彭野的身体带给她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刺激,她数次差点没忍住叫出声。

程迦想,今晚到站,工作后就该离开。

程迦下床时腿是软的,差点儿没抽筋。她给自己的肩膀换了药,随便梳洗了一番下楼。

彭野已经在厨房,他蹲在瓦罐边照看程迦的汤药。

程迦进去时,他看了她一眼,视线交错一两秒钟,各自平静无言地错开目光。

尼玛看到程迦,道:“程迦姐,你昨晚睡得好早,不过今天看上去气色真好。”

十六道:“我就说她累了,叫你别上去吵她睡觉。”

“我之前气色不……”她清了两下有些沙哑的嗓子,说,“不好吗?”

“好呀,就是今天更好了。程迦姐,你嗓子不舒服?”

“气候有点儿干。”程迦说,想到什么,问,“我的凉薯呢?”

石头正在搅小米粥,说:“都在那边的袋子里呢,没人碰你的。”

程迦过去,打开袋子一看,脸就冷了,“怎么只剩一个了?”

几人面面相觑。“没谁拿你的啊。”

石头回想一下,说:“可能昨天老板做饭的时候,拿去炒菜了。”

“它又不是菜。”程迦冷哼一声,往外走。

十六吓一跳,拦住道:“算了,炒了就炒了,下次给你买一筐,让你抱着,谁也不让拿。”

程迦只是想出去抽烟,无语地看着十六。

十六还问:“七哥,你说是吧。”

程迦回头看彭野,他已开始剥最后那颗凉薯,剥好了递给程迦。

程迦上前接住,坐在小板凳上吃。

彭野蹲在药罐旁边看守,有点儿无语地看了她一眼。

程迦眼睛斜过去,“看什么?”

“几个凉薯,至于吗?”

“下次碰到的,或许味道都不一样了。”程迦说。

彭野有一会儿没说话,又道:“别吃光,留一半,喝完药再吃。”

程迦淡淡地哦一声,彭野起身去拿碗,她的目光不自觉追向他的背影。

他个子很高,身材不是壮实的那种,穿着衣服看偏瘦,可脱了衣服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摸哪儿都有劲。三十四五的男人少有像他这样的。

昨晚——

她说:“我见过更好的。”

他说:“你没有。”

后来她发现,他说对了,她没有。

可她说:“我会遇到更好的。”

他说:“你不会。”

呵,男人狂妄的自信。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彭野拿碗过来,盛了药端给她,问:“你看什么?”

“没看什么。”程迦微皱起眉把碗里的药一口喝完,碗还给他,继续咬凉薯。

十六过来,勾彭野的脖子,“七哥,你昨儿一晚上不见人,跑哪儿去了?”

程迦自若地咬凉薯。

彭野说:“轮到你管。”

十六嘿嘿笑,“你和那个女朋友讲电话能讲一晚上啊,是不是要旧情复燃?”

彭野一时间无话可说,看一眼程迦,她表情平淡而冷感。

“你最近闲话挺多。”

“我这是为你以后着想啊,这些年都没见着个把女人,好好把握,以后不干了,都不用费心找老婆。”

彭野说:“有这心思,多给自己筹谋。”

不久,金伟和林丽来了。

昨晚大家一起吃饭聊得很畅快,石头回请他们俩吃早餐。

金伟进来后,忍不住又打量了彭野好一会儿。

他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不对,彭野应该还有别的什么事。他记得在哪儿见过彭野,但绝对不是以韩玉男朋友的身份。

吃早餐大家都不讲究,端一碗粥,拿一个馍,站着坐着蹲着吃的都有,走哪儿算哪儿。

灶屋里晨光灿烂,程迦觉得画面美好,拿相机拍下他们四人吃早餐的姿态。

石头蹲在灶台边狼吞虎咽;十六坐在灶台上,腮帮子鼓得老大;尼玛站在木窗边细嚼慢咽;彭野蹲在草堆上,一手端着碗,一口正咬着手里的窝头。

程迦盘腿坐在地上,看了看拍的照片,很满意。她端起地上的碗,把小米粥一口气喝完。

林丽在一旁说:“程迦,给我们大家一起照张相吧。路上相遇,也是缘分啊。”

程迦没应,她不喜欢听人指手画脚,尤其不喜听别人的意思使用相机。但看石头他们没有反对的意思,她起身,说:“用你的相机照。”

林丽一愣,她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相机。

程迦淡淡地问:“你想留纪念,用我相机照了,照片怎么给你啊?”

林丽愣了愣,又笑了,把相机摘下来递给她。

林丽过去,和石头他们站在一起。

程迦从镜头里看到了彭野,他站在最边上,不太自然。他看了镜头一眼,程迦却莫名感觉他的目光穿透了镜头,在看她。

然后,他侧过头去了。

程迦于是摁了快门,她抬起头来,淡淡道:“好了。”

林丽跑过来说谢谢,刚要看照片,程迦把自己的相机递给她,说:“帮我照一张。”

她跑去彭野身边站好,抬头看他一眼,“不许扭头啊。”

彭野没应答。

石头不像刚才和林丽照相时那么拘谨,开心地往程迦这边挤;尼玛也不像刚才愣愣地瞪着眼,他腼腆地笑了;十六还酷酷地摆了个姿势,抱着手,昂着头。

林丽摁了快门,脸上很平淡,说:“好了。”

程迦跑回去看,然后就安静了一瞬。

彭野还是没有看镜头,但他低头在看身边的程迦。

她抱着相机回头看彭野,他继续嚼窝头去了。

吃完早餐,大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程迦去院子里上厕所,相机手机都没带,怕不小心掉进茅坑。

她走了没多久,手机开始响个不停。一开始大家都没理会,但对方不停地打,铃声永无止境似的。彭野以为有急事,走过去拿起一看,屏幕上显示了三个字:“方医生”。

彭野心里浮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异样。

“我去找程迦。”他拿着电话出去。

来电铃声停了,然后又响起。还是那三个字“方医生”。

他鬼使神差地摁了接听键。

是个女的,劈头就是一句:“程迦,短信短信不回,电话电话不通,你是在闹失踪吗?”

很普通的内容,彭野觉得自己不该接这通电话。他清了一下嗓子,说:“程迦在厕所,过一会儿我转告她。”

那边的女人沉默了,几秒钟后,肯定地问:“她和你上床了。”

彭野舔一下嘴唇,一时哑口无言。

方妍语气警告道:“你以后离她远一点儿!”

彭野不经意地皱了眉,寡淡道:“我会告诉她你打过电话。”说着,准备挂电话。

“你会害死她的。”方妍一声疾呼,彭野电话又拿回耳边。

“得癌症的人需要吗啡缓解痛苦,可吗啡是毒。”

彭野有些不屑地淡笑一声,“你和我说这些,合适吗?”

“程迦这种女人,对男人很有吸引力,她如果认真地看你一眼,就会让你觉得自己很特别。可她会用那种眼神看很多人。因为她只是追求一切形式的刺激,她不能控制她自己。”

她提及程迦的语气让彭野不爽。

他冷淡而不耐烦,道:“她来了,我会告诉她你打过电话。”

“我说你这人怎么……”

彭野挂了电话。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草垛的影子又斜又长,和他的平行。这世上,每个人心里都有阴暗,都有疾病,只不过有的藏着掖着,有的忍着熬着,有的不。

身后传来程迦淡淡的声音:“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彭野回头。

程迦抱着手,看他不说话,问:“在等我?”

“哦,”彭野把手机递给她,“一直响个不停,怕有急事。”补充一句,“你这手机太灵,手指不小心一碰就接了一个。”

程迦笑了一声,“是你手笨。还有你那手机,早该淘汰了。”她抬头看他,“要不我送你一个,回上海买了寄给你。”

彭野说:“不用,能打电话就行。要那些花里胡哨的功能也没时间玩。”

“我送你,为什么不用?”

彭野寡淡地看她一眼,“要给你小白脸送东西?”

程迦愣了愣,突然就笑了起来,“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你这脸能和‘白’字沾边?”

彭野道:“那什么颜色?”

“古铜……”程迦说完,又摇摇头,“没那么黑……嗯,蜜。”

程迦说:“你身上是蜜一样的颜色。”

彭野瞧她一眼,“是我理解有问题,还是你这话说出来的确很色?”

程迦但笑不答。

她接过手机来看,见是方妍,笑容隐隐就收了。她平静地把未接电话的记录全删掉。

彭野问:“这医生是干什么的?”

程迦抬头,“她和你说什么了?”

彭野道:“她说让你接电话。怎么了?”

程迦:“没什么,这医生脑子有病。”

彭野稍稍扬眉。

程迦很认真地说:“真的,强迫依存症。需要从我这儿找存在感。”

彭野推推她的肩膀,说:“走吧。”

走几步,他下意识地问:“肩上换药了吗?”

“换了啊。”

“哦。”

一行人要赶路,早早先离开。

金伟看着他们远去的影子,还在思索彭野是谁。想着想着,突然间就想到了什么。

他走到一边,拨通了电话。

“韩玉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那个前男友……他是不是十二年前二环那个案子……哎你生什么气啊,我就问问……哎……”

金伟把手机拿下来看,“怎么就挂电话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门。

东风越野开出去几小时,进入青海,一望无际的草原荒漠出现在路的前方。

今天和以往不一样,走得越远,众人气氛越高昂,这段旅途终于要到终点。

十六甚至开了窗户大喊一声:“马上到家啦!”

后边车里的石头和尼玛也热情呼应。

程迦望着窗外,可可西里万变的风景在流淌,青嫩的草原,湛蓝的天空,枯黄的荒野,苍茫的戈壁,金黄的沙漠;唯一不变的是永远不知疲惫像风一样追着越野车奔跑的藏羚。

一路磕磕绊绊,到了下午,他们的车上了青藏公路,速度瞬间提了上来。

十六很兴奋,回头冲程迦道:“这下快了,过一会儿就能到站。咱们队里还有好多人呢,他们都很想见你。”

“好啊。”

程迦回头望着车后的风景,崇山峻岭,荒野无边,一条公路直通天际。

程迦说:“停一下车。”

十六知道她要照相,乐呵呵地把车停下。

彭野走下车,点了根烟抽。

程迦打开相机箱子,拿出自己最常用的相机。她推开车门,把相机从黑绒包里拿出来,突然间,她就变了脸。

彭野呼出一口烟,回头见了,问:“怎么了?”

程迦很静地说:“这相机不是我的。”

彭野瞬间想起,他注意过,林丽的相机和程迦的几乎一模一样。

程迦表情很冷静,手却在颤抖。她咬了咬手指,又把手拿下来,说:“林丽把我的相机换了,这相机不是我的。”

十六见程迦这突然失心的样子,有些慌,“我看着是一样的啊,你再好好看看。”

程迦于是把相机捧起来,却看也不看,突然用力摔在地上,几万块的相机和镜头被砸得稀巴烂。

后边赶来的石头和尼玛吓傻了。

高原上的风吹着她头发在飞。

程迦很平静,什么话也没说。

她大步走向红色吉普,拉开车门上驾驶座,发动汽车,倒档,转弯,加速……轮胎在公路地面上打滑,发出刺耳的声响。

“程迦!”彭野扔了烟,瞬间百米冲刺过去。

程迦的车闪电般倒过弯,加速朝远处冲。

“程迦!”

彭野拔脚飞奔,抓住车后座的门拧开。

他敏捷地跳上汽车,一抬头从车内镜里看到程迦空洞的眼神。瞬间,他打消了制服她让她停车的念头。

吉普车很快消失在十六等人的视线里。三人瞠目结舌,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十六电话响了,是彭野打来的,他声音很低,语速也快,“你们先回去,羊皮带在路上不安全,我们找着相机立刻回来。”

“哎……”十六还没开口,彭野挂了电话。

三人没办法,只得先回保护站。

没几个小时,太阳下山了。

吉普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高原上,程迦一路没说话,只顾开车。

气温慢慢下降,晚风凉飕飕地往车里刮。程迦没有感觉,彭野上前升起车窗玻璃。

车身颠簸,彭野爬去副驾驶上坐着,看一眼程迦,她很冷静,也很平静,眼神却怔忡,像被掏了心。

彭野唤她:“程迦。”

她开着车,没有反应。

“程迦。”

她睫毛颤了颤,“嗯?”

“你开了很久的车,停下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她说。

“气温降了,停车换件衣服。”彭野说。

“我不冷。”程迦说。

他能挨冻,她身上到处是伤,挨不住。

“你身上伤还没好。”

“我不觉得疼。”

彭野坐了几秒钟,去后边打开她的箱子,找了件外套出来给她披上。

渐渐,夜来了。

但荒野上的夜,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夜空中有云月繁星,地平线上闪着微弱的天光,没有万家灯火,没有和人类有关的一切。

神秘,辽远,没有边界,也没有阻碍。

彭野看了眼手表,晚上十点多。程迦开了五个多小时的车。

“程迦。”

“嗯?”

“你该休息了。”

“我不累。”

“你的肩膀该换药了。”彭野说。她的药和行李一起放在吉普车上。

程迦没回应,还在开车。

“程迦。”彭野抬手握住方向盘上她的手,有点冰凉。这样疾驰的速度只会让她越来越躁,必须停下。

“换药。”他用力握她的手。

她终于放慢车速,停下来。

车灯在荒原上投下一道灯光,蚊虫在飞。

她僵直很久,才歪头靠在椅背上,长时间驾驶后,人有些疲惫。车停后,她身上急躁的气焰也慢慢灭下去了一点。

彭野到后座拿了药,汤药没法熬了,药丸递给她,却发现没水。在车上找了半天,只找到一瓶不知是石头还是尼玛喝过的矿泉水,剩了一半。

程迦说:“就那个吧。”

彭野拧开瓶子,要递给程迦,她没接,仰起头,张开嘴。

彭野顿了一下,俯身过去,瓶口悬在她嘴巴上方,水流淌进她嘴里。

她的嘴唇是粉红色的,他知道那有多柔软,他的手微微颤抖。

她张口喝着水,眼睛垂下来看他,笔直而安静。他收了水瓶,程迦把药塞到嘴里,仰一仰脖子吞下去。

眼神还定在彭野脸上,问:“你刚才抖什么?”

彭野拧着瓶盖,没搭理她。

程迦道:“问你话呢。”

“没抖,手有点儿软。”

“你又没开车,手软什么?”

“……”

彭野看她一眼,她是个大人了,说话却和孩子一样爱刨根问底,把人逼得退无可退。

彭野说:“换药!”

程迦靠进椅背里,淡淡地睨着他。不用开口,彭野明白她的意思。

“你伤在左肩,不顺手,换个位置。”彭野说。

程迦坐去了副驾驶。

彭野欺身过去,解开她的衣衫。

程迦垂眼盯着他的手看,看他一点一点解开自己的衣服,她慢慢燃了精神。

荒原寂静而神秘,偌大的黑夜里只有他们两人。

彭野给她敷药,她目光始终在他脸上。

她表情平静甚至冷淡,眼睛却亮晶晶,像猎豹盯着羚羊。

彭野被她看得心躁,问:“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程迦没来由地问了句:“你的父母还活着吗?”

彭野揣摩着她这话有点儿古怪,但还是说:“活着。”

“你们关系好吗?”

他迟了几秒钟,说:“还行。”

程迦说:“和妈妈关系好,爸爸不行?”

彭野的目光从她身体上挪到她脸上,定了一秒钟,她那双眼睛总是把他看得死死的。他下手不轻地把她胸脯上的旧药揭下来,她微微皱了一下眉。

他把新药一点点敷上去。

程迦说:“你很少和你父母打电话?”

“嗯。”

“常回去看他们吗?”

“不常。”

“多久一次。”

彭野又看她一眼,眼神抗拒,但还是答:“一年左右。”

程迦有一会儿没说话。

彭野皱了眉,问:“怎么?”

程迦说:“因为很忙?”

彭野没有很快回答。

程迦说:“忙是借口。”

又被她给看出来了。彭野微微咬了咬牙齿,说:“我有个弟弟。”

程迦哼笑一声。

“你笑什么?”

“用这个自我辩解。”

彭野给她贴上纱布,有点儿忍无可忍,道:“我的事,你少管。”

程迦说:“好,我不管。”

她突然间挑事,又突然间顺从,彭野不得不怀疑。

他意识到,她一点儿不关心他的私事,她只是喜欢触碰他私事后,他或强忍怒意或克制爆发的瞬间,就像在流风镇客栈走廊上偷听电话后的针锋相对。

车厢狭窄,程迦有些费劲地扭过去,凑近他耳朵边,轻声问:“想吗?”

彭野却笑了一下。

“笑什么?”

“刚惹了我,现在来安慰吗?”

“你不想要安慰吗?”程迦眼神狂野,渴求,带有召唤性。

彭野终于抓住她的手,制止。

程迦挣扎,彭野一使劲,把她的双手扣在座椅背上。

“程迦!”

窗外的风涌进来,荒原上死一般的寂静。

程迦静了下来,盯着他,眼里的迷乱和狂躁渐渐消退,变得荒芜安静。

她手上挣扎反抗的力道松了下去,她歪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轻轻喊他一声:“彭野。”

“嗯?”

“我把相机弄丢了。”她说。

彭野摸了摸她的头,说:“我们会找到的。”

“会找到吗?”

“会。”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她问,手在轻颤。

彭野无法回答。

“找不到怎么办?”

头顶的星空隐匿在云层里,只剩地平线上的天光。

夜里,她的脸看上去更白了。

“十七年……我从没弄丢过相机。”

“就像士兵,在战场上不能弄丢自己的枪。枪丢了,命就没了。”她说。

“你很年轻,看不出来学摄影那么多年。”他说。

“我爸是摄影师,我从九岁开始跟他学。”

“你爸爸像你一样出名?”

“他不出名,他只拍自己喜欢的东西,却不卖自己喜欢的东西。”

她不经意皱了一下眉头,想起父母总为此吵架。父亲不是个厉害的人,他很温柔,他总能看到别人忽略的美。

程迦平静地说:“白天我不该砸相机,我永远都不该砸相机。这是谋杀。当时,那个相机镜头在看我。”

彭野说:“当时你太愤怒。”

“也是。”程迦淡淡一笑,说,“我爸也砸过相机。”

彭野问:“为什么?”

“我中学的时候,进他的暗室翻照片,打翻了柜子顶上的显影水。水从头顶浇下来,进了眼睛。”

彭野望着车灯照亮的荒原,夏夜的飞虫扑打着灯光,他问:“然后呢?”

程迦:“我失明了。”

“爸爸太悲伤,砸了相机,再不拍照了。”

彭野的手无意识地虚握了一下。

车窗外,黑暗笼罩原野,他想起那个夜晚,女学生坐在血泊里,双目空洞,盯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程迦。”

“你是谁?”

“我是摄影师,程迦。”

那时他想,瞎子怎么会是摄影师?

他问:“眼睛怎么好的?”

“爸爸车祸死了,把眼角膜给了我。”静谧的车厢里,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有时想,他是不是故意要把眼睛还给我。”

“你总这么想?”

“不会。只是很久以前想过。”程迦淡淡道,“说实话,我快忘了他了,很少想起他。人活着都在操心自己,其实没那么多心思去想念。”

彭野淡淡一笑,“那倒是。”

笑完,却有隐忧。失去相机,她的精神在慢慢崩溃。

彭野俯身给她系上安全带,程迦要阻拦,彭野手掌摁住她的额头,她脑袋动不了,浅色眼瞳看着他。

他说:“你休息,我来开车,保证很快赶到流风镇。”

程迦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好。”

彭野发动汽车,开了没多久,扭头一看,程迦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她太累了。

午夜一点,他们到了流风镇。

车轮驶上石板路的那一刻,程迦醒了。她对周围的环境总有股常人难以理解的灵敏。

深夜的小镇街道,一片寂静。

下了车,程迦直奔客栈门口敲门。

很快,堂屋里的灯亮了。

“来了……来了……”来开门的是客栈老板的老母亲,以为有人要住店,开门一看,认出是熟客,说,“今晚还要住啊?”

程迦很平静,问:“阿嬷,和我们一道来的那一男一女退房了没有?”

老人家说:“没有啊。”

程迦于是微微笑了。

“阿嬷,”程迦声音不大,像怕吓到老人家,“我借你家一样东西哦。”

老人家说:“可以啊,借什么?”

程迦没答,转身走进灶屋,几秒钟后,提着柴刀出来,平静地往楼上走去。

程迦站在那对男女的房门前,拍了几下门,说话声也平静:“开门。”

身后,彭野大步上来,拉住她握刀的手。程迦扭头,眼神冷静。彭野松了手。

屋里传来迷糊的男声:“谁啊,三更半夜的?”

程迦吸了吸脸颊,说:“开门。”

彭野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后,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程迦抿着唇,没应。

里边的人慢吞吞的,趿拉着拖鞋过来,打着哈欠拉开门。“这大半夜的,我说你们店……”金伟揉揉眼睛,“哎?怎么是你……”

程迦撞开门,进了屋子,问:“那女人呢?”

“怎么这么不礼貌……”金伟扭头见她拎着把砍刀,顿时瞌睡全醒,“我的天,你这是要干什……”

程迦走到床边,掀开床上的被子扔地上,床上空空如也。她掀开窗帘,又走去浴室,没有林丽。

程迦回头,很平静地说:“人呢?”

金伟迷糊地道:“你找谁啊?”

程迦道:“跟着你的那女人。”

金伟说道:“你说林丽啊,她走啦。”

“走哪儿去了?”

“工作上还有事,她先回了。”金伟问,“你找她干什么?”

程迦道:“你和她什么关系?”

“夫妻啊。”

程迦顿时就笑出一声。

金伟道:“你这人……笑什么?”

程迦道:“她偷了我相机。”

金伟一愣,“不会吧,是不是你搞错……”

程迦打断道:“小时候我妈说,偷人东西,要被砍手指头的。她是你老婆,你替她来。”

金伟看着她手上的刀,脸白了,“我……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我和她不是一路的。”

“不是一路,你们住一屋?”

“这……”金伟面红耳赤,憋了半天,一屁股坐在床上,痛苦地揉头发,“真不是一路,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哦。”程迦冷淡地道,“我知道,只是试试你的反应。”

她说:“你和她是途中搭伴搞在一起的。”

刚在门外,彭野和程迦说了几句话,金伟手上有戒指印,但没戒指;金伟那晚吃饭时说“早知你们分手,我就追韩玉去了”,林丽没吃醋。

彭野说,进了屋,金伟不会像老公一样维护林丽,她只管找林丽就行。

但没想,林丽人不在了。

程迦说话直白,金伟脸红成猪肝,无奈地看着彭野,“我是搞体面工作的,你们别说出去啊。不然我……我可就完了。”

程迦捏了捏手里的刀柄,有点儿没耐性了,问:“林丽她人在哪儿?”

“你都知道我们是搭伴的了,我真不……”

程迦打断道:“给她打电话。”

金伟又是一愣,“我们没准备回去了联系,我不知道她电话。”

程迦道:“我说,让你给她打电话。”

金伟道:“我真不知……”

程迦看他一眼,拿刀的手缓缓抬起,和肩膀齐平,手一松,刀垂直坠落,砍瓜一样砍进木桌里,笔直立着。

金伟腿一哆嗦。

“你打不打?”

金伟看着彭野,“咱们好歹是熟人,你也不管管她?”

于是,彭野拔脚走到门边,给门落了锁。

金伟腿抖手也抖,拿起电话道:“我打……我打……”

程迦说:“免提。”

金伟开了免提。程迦去看,号码是“林摄影师”。

信号不好,打了几次都打不出去,到窗边试了半天才通,但响很久都没人接,最终自动挂断。

金伟说:“她不接不能怪我了吧,可能睡觉静音了。”

程迦把他手机夺过来,翻通话记录。

“哎你……”金伟上前要拦,后来还是没敢。

程迦查了一下,这段时间金伟电话不多,几个科长主任之类的,联系最密切的是“老婆”,然后是“林摄影师”。

他没骗她。

程迦把林丽的号码记在手机里,想想,又把他手机里和林丽有关的通话记录、电话号码、短信、微信全删了。

金伟怔愣,“你这是干吗?”

“避免你给她通风报信。我记了你老婆的电话,你老实点儿。”

她把手机扔给他,转身拿桌上的柴刀,没想那刀砍得深,她拔了几下竟拔不出来。

彭野上前,握住刀柄,说:“松开。”

程迦松开手,彭野轻轻一提,那刀出来了。

走出房间,彭野问:“你怎么知道金伟有林丽的电话?”

“金伟说自己是检察官,林丽会放过这么好的人脉资源?”

程迦走出客栈,站到街上,再次拨林丽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彭野说:“先在这儿住一晚,你需要休息。”

程迦摇头,“我睡不着。”隔几秒钟,“我要把电话打通。”

彭野说:“你去睡觉,我来打。”

程迦没吭声,她的确有些累了。她走到车边,靠在车身上望天上的星星。彭野也走过去靠在车上。

深夜的小街道安安静静。

程迦摸出一支烟来,点燃,她扭头,扬扬手里的打火机,问:“要借火吗?”

彭野说:“烟扔越野车上了。”

程迦把烟从嘴里拿下来,递给他,问:“要抽吗?”

彭野笑了笑,摇头。

“干吗不抽?”

彭野说:“这女人抽的。”

程迦淡淡翻了个白眼,手递过去,“尝尝女人烟的味道。”

彭野接过,吸了一口。

程迦问:“怎么样?”

彭野说:“淡。”

烟细细的,烟嘴上有她嘴唇的香味。他想起那天在雪地里,程迦抽他的烟,浓烈得被呛到。他心里有些好笑,人却平静地把烟还回去。

程迦接过来,抬头望星空,过了好一会儿,她朝着天空吐出长长一串烟雾,说:“这次来,拍的几乎所有照片都在那个相机里。”

彭野没有安慰,他清楚嘴上说什么都没用。

他望着星空不说话,某一瞬间,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扭头看程迦,“所以黑狐要追杀你。”

程迦拧眉,想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你意思是我相机里有黑狐的照片?”

“你和黑狐只打过一次照面,但很可能你拍进相机里了。”

程迦回想,那天她在客栈,的确拿着相机去屋顶照相,还照过街道上的行人。

“他在那条街上,他抬头看到我了。”

彭野道:“他应该没戴面罩和墨镜,被你拍到了正脸。不然不至于追杀你。”

程迦道:“他们的目的是我的相机。这么说……林丽她……”

彭野咬了一下嘴唇,她很可能成为第二个替死鬼。

程迦含着烟,再次打林丽电话。这一次,快要挂断时,接起来了。

程迦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没立即说话。

“你是林丽的朋友吧?”接电话的是个男人,鼻音很重,发音不清。

程迦摁灭了烟,刚要说话,彭野把手机拿过去,平静地道:“对,你哪位?”

那人道:“哦,路人。她路上蹭坏了我的车,身上没带钱。你过来接她一下,顺便带给我六千块钱的赔偿费。”

程迦皱了皱眉,林丽不可能没带钱。

彭野接过话说:“林丽没事吧,我和她说几句话。”

“林小姐,接电话吧。”那语气不知是礼貌,还是轻佻。

接着是林丽的声音,很平静,“金伟吗?我在路上……不小心碰了人家的车,得赔点钱,你带过来吧,也就六千……”

彭野等她讲完,不紧不慢道:“我是程迦。”

那边林丽倒吸一口冷气,语气隐隐发颤,“你……”一个字,又忍住了,“程迦啊,我以为是金伟呢,我走的时候,错拿了他的相机。”

她不蠢,没说相机是程迦的,不至于到时见面有牵扯。

林丽语气微颤,“是真‘拿错’了。你让他相信我,我发现后给他打过电话,没打通。真是拿错的。”

彭野看程迦,她垂着眼。

彭野说:“你在哪儿。”

“木子村,具体地点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林丽说,又很慢地加了句,“对了,他们和我谈得挺好,没有不愉快。人都挺好,我用相机照了几张……照片,金伟应该不介意吧。”

程迦看了彭野一眼,彭野说:“他应该不介意。”

“最好今晚前赶到,这群朋友很忙,他们也要赶路。”

“好。”

彭野挂了电话,说:“对方抢了相机后,正好撞上有人给林丽打电话,想顺道捞点儿钱。”

程迦道:“不能报警了。”

林丽暗示她留了不雅照在他们手里,带警察去,她不会做证,反而站在对方那边。荒原大漠,他们还没进村就会被发现。

反倒他们两人去,对方不知他们知道对方是坏人,也不知他们是机主,以为相安无事赔了钱就走人。

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认出彭野。

程迦问:“木子村在哪儿?”

“可可西里腹地。”彭野停顿了一下,说,“去那儿要过沙漠。晚上走很危险,我们得在这儿休息一晚。”

程迦没有异议。

“你觉得林丽是故意还是拿错?”

“不知道。”

彭野往屋里走了一步,回头问:“从哪儿弄钱赎林丽?”

程迦说:“找金伟要。”

走进客栈,开房时,程迦说:“一间房。”

彭野扭头看她。

程迦很是顺理成章地说:“我钱包在越野车的相机箱里,你身上应该也没多少钱吧。”

彭野吸着脸颊,没应声。

追她的车追得急,什么也没带,只剩裤兜里三四百块,成了两人所有家当。

老婆婆说:“标间五十,单人间四十,你们住哪个?”

彭野说:“单人间。”

这回轮到程迦扭头看他。

彭野笑笑,“不是没钱吗?十块也得省着。”

进了房间,彭野先去洗澡。程迦翻箱子,看有没有哪儿藏着钱,最后居然真在牛仔裤兜里找出一百块。

彭野光脚从浴室出来,程迦蹲在地上,冲他扬扬手里的钱,“意外发现。”

她递给他,语气认真地说:“你拿着。”

“给我干什么?”彭野说着,坐到床边,他微弓着腰背,胸肌腹肌齐齐绷着,洗澡后身体没擦干,肌肤上沾着水滴。

“给你管钱。”程迦说。

彭野接过来,有些好笑,他无意识地揉了揉头发,刚洗过,头发上的水飞洒出来,溅到程迦脸上,有皂荚的清香。

他发觉水溅了她一脸,准备坐远点,却见她直直盯着自己。他只穿了条内裤。

彭野俯下腰,大手握住她的脑袋,往浴室方向拧,“去洗澡。”

程迦扭回头来,“你不洗内裤?”

彭野被她问得有些尴尬,“我什么也没带。”

程迦盯着看,“现在洗,明天就干了。”

彭野:“……”

如果一人住一间,他就洗了。她在这儿,他洗了穿什么?

程迦抬头,目光从内裤移到他脸上,淡淡道:“我又不是没看过。”

彭野:“……”

他走进洗手间,脱了内裤,在水龙头下冲洗。

夜里很安静,只有他搓内裤的声音。

程迦脱了鞋,光脚走过去透过门缝看,他弓着腰身,因搓洗的动作,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额发上的水珠摇摇欲坠。

洗了一会儿,她回头,眼眸湿润,彭野也看着她。

彭野把绵软如泥的程迦抱回床上,盖上被子,她有点儿冷,不经意抖了几下。

彭野上床,把她拉到怀里捂着。他身上很热,没一会儿,程迦就不抖了。

睡了不知多久,她转身滚进他怀里。

黑暗中,彭野唤她一声:“程迦。”

“嗯?”

“明天要早起。”他语气有些无可奈何。

“那你睡啊。”程迦说。

他还怎么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