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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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依稀听见下雨声,稀里哗啦打在帐篷上,后来有人进了帐篷换班,有人出了帐篷值夜。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彭野用力晃她,声音压得极低,“程迦!”

程迦猛地睁开眼睛,暴雨打在帐篷上噼里啪啦响,风声雨声里,掺杂着远处多声枪响。

彭野脸色冷峻,不等她自己起身,一只手把她拎起来,揽在怀里急速往外走。

尼玛灭了火堆。帐篷外黑漆漆的,只有模糊的天光,暴雨如注,四周的树影像鬼魅。

身后枪声来来往往,程迦在雨里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彭野护着程迦迅速爬到帐篷背后的山坡上,把她隐藏在一个土坑里。他扎营时看了地形,附近灌木多,从下往上看全是灌木,从上往下看,却视野开阔一览无遗。

他们的帐篷在坡腰,车停在坡顶。

彭野迅速脱下身上的雨衣给程迦穿上,架起枪趴在土坑边缘,石头和十六在前边打掩护,正被逼得往帐篷边退。

彭野瞄准黑暗中连成一片的几个人影,扣动扳机,山坡下传来一声惨叫。

人影散开了,彭野没有继续开枪,视线太模糊,怕打到石头和十六。

很快尼玛伏身爬上来,溜进土坑。彭野问:“多少人?”

尼玛答:“十来个。”

彭野咬了一下嘴唇,头发湿漉漉的,一簇簇贴在额头上。

彭野问:“你枪里多少子弹?”

尼玛说:“十枚。”

彭野说:“够了。过一会儿石头把他们引上来,我打掩护,你做主枪手。”

尼玛沉默了几秒钟,说:“好。”

说完,尼玛爬出土坑,溜到上坡斜上方的灌木丛后去了。

程迦穿了雨衣,可浑身还是湿透,冷得牙齿咯咯直打战,雨水糊得她睁不开眼。

“你再忍一忍。”彭野把她拉过来,挡在身下,枪口瞄准五六个潜伏上山坡缓慢靠近帐篷的人影,扣动扳机。

一连串枪声在程迦头顶炸开,步枪巨大的后坐力冲击在彭野的肩膀上,也一次次冲击着他身下的程迦。黑暗让触觉格外清晰。

彭野压在她身上,浑身肌肉都紧绷着;雨水也打在她脸上,她喘不过气,每次开枪都是一次后坐力的爆发,两人在坑里颠簸,身体一次次撞击。

她像是要糅进他身体里。

程迦昏眩而痛苦,喘不过气,她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腰。

彭野开枪引来对方疯狂的反击,数发子弹打在土坑边缘,泥土四溅。彭野迅速压低脑袋,把程迦护在身下。

数发连射后,枪声停了,雨也变小了。灌木丛里渐渐有股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呜呜的夜风。

对方的人正缓缓靠近彭野所在的土坑,连程迦也听见了脚步声,她抹开眼睛上的雨水,看向彭野。

彭野却望着天空上的云,握着枪,极深地蹙着眉。

风在吹,他低低地道:“3……”

天太黑,她看不太清他的脸,只有低低的声音。

“2……”

程迦见他的手摁在一把手枪的扳手上,对着天空……

“1……”

他对着天空开枪了,而这手枪声似乎是某种信号。

一瞬间,风吹走了乌云,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雨后的山坡。

而他轮廓分明的脸清晰在了月光里。

尼玛开枪了,砰!砰!砰!砰!砰!砰!

程迦听见坡下不远处一阵毫无章法的乱开枪,外加痛苦惨叫,骂骂咧咧。对方正迅速撤退。

彭野探头去看,有个人一枪打过来,他迅速躲回。

彭野冷冷地咬着牙,用力推了一下步枪的保险栓,不做任何停留再度起身,枪架在左手臂上,砰的一声,那个人倒在地上,捂住腿往后爬。他身边的人都涌上去拖他。

他打中了一个头头。

彭野冷着脸,迅速判断人群里“四肢健全”的人,砰砰砰……

哀号惨叫声此起彼伏。

对方的枪也瞄过来,子弹数连发,响彻天空。

但很快,乌云再度遮盖月亮,山坡陷入一片漆黑。

世界安静了。整个山坡安静了。

不久后,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坡脚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

人走了。

尼玛从灌木丛里滑出来,飞快溜到这边来。彭野也松开程迦,走出土坑,石头和十六正赶来会合。

彭野问:“怎么样?”

尼玛答:“两个肩膀,两个肚子,一条腿……一个脑袋。”

彭野简短有力道:“有进步。”

十六搂住尼玛的肩膀,夸赞道:“不错,会是咱们队的接班神枪手。”

尼玛愣了愣,刚才开枪时的冷静稳重全不见,不好意思地揉揉头,“都是七哥教我的。”

想了想,他又小声道:“哥,我不是故意打他脑袋的。”

彭野说:“我知道。”

面对盗猎者,如果能尽量让对方丧失行动能力,就不能取其性命。

石头问彭野:“老七,现在怎么办?追吗?”

彭野说:“赶路。”

天空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了。

众人很快开始收拾东西,程迦独自走到一边,靠在大树上,点了根烟抽。彭野以为她刚才吓到了,需要自己平复,便任由她了。

大家收好东西走到车边,程迦问:“最近的城镇在哪儿?”

石头边往车上搬袋子,边道:“往回走,得好几个小时。估计会碰上刚才那帮人……你问这干吗?”

程迦说:“往回走。”

周围很安静,只有下雨的声音。

彭野把她的箱子放到车上,回头看她,天太黑,她的脸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彭野想了几秒钟,在枪战来临之前,他们正陷入冷战。彭野说:“程迦,现在别任性。”

“往回走。”程迦靠在车边,没有半点要上车的样子。

彭野皱眉,“你又怎么不爽了?”

黑暗中,她烟头上的火光燃了一下,又黯淡下去。

她慢慢呼出一口烟,平静地说:“我中枪了。”

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下来,她靠在车边的身影渐渐清晰。

她脸色苍白,人却很平静,右手拿着一支袅袅的烟。左肩膀下,胸部上方破开一个洞,鲜血缓慢地往外渗。

十六和尼玛都震惊了,“这什么时候弄的?”

程迦隐忍地皱了眉,问:“你们现在要和我谈这个?”

肩膀上丝丝绵长的痛感叫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活跃,持续不断的刺激从肩膀上源源而来。她点了一下烟灰,拉开车门,说:“送我去医院。”

“继续赶路。”彭野的声音传来。

程迦抬起眼睛看他,语气有点儿冷:“你说什么?”

云层笼罩过来,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了。

彭野不近人情地说:“走回头路耽误时间,而且危险。”

程迦咬牙道:“呵,我肩膀里有颗子弹。”

彭野却无动于衷,黑眸冷静,像一只审时度势的狼,盯着她眼睛深处,像在探寻更里层的意识。程迦脸上的愤怒没有任何伪造。

她捏紧了手里的烟,肩膀上的疼痛一抽一抽的,她的神经被撕扯着。

她说:“你觉得送我去医院是浪费时间?”

彭野平静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程迦心寒,转身就走,“你们走你们的,我自己开车回去。”

彭野把她扯回来摁在车身上。

程迦咬着牙,眼睛里全是恨,“我说了,我要去医院。”

彭野黑眸沉沉,说:“我给你取。”

饶是程迦,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疯了!

她想去医院请医生取子弹,而不是在野外不用麻醉地让他拿刀从她身体里挖一块肉下来。

彭野回头对石头说:“把烧酒拿来。”

程迦甩开彭野的手,立刻朝自己的车跑去。

彭野一言不发,大步上前,抱住她的双腿把她扛到肩上,走到车边,一把放倒到车前盖上。程迦起身要滑下来,彭野一跃上车,把她摁倒。

他一手摁着她的胸口,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军刀,对石头说:“烧酒。”

“放开,你放开!”

程迦眼神像刀,手在彭野手臂上又抓又挠,死命挣扎。

彭野虽死死摁着她,但她折腾成这样,也无法下手。他冷着脸,对车下发傻的三人下命令:“来把她摁住。”

程迦吼:“你们敢!”

她抓着彭野的手,指甲深深抠进他的手臂,她扭头看他们,眼睛红得像血,“你们敢!”

尼玛不敢上,十六也不敢。虽然平时他们在无人区受伤都这么紧急治疗,可程迦好歹是个姑娘家。一群人摁着欺负她一个实在说不过去。

尼玛难过极了,明明不是为了省时间和怕危险,七哥怎么就不能好好说呢?

石头在一旁好说歹说:“程迦,你忍一忍,挖出来就好了。咱们平时都是这么……你忍一忍啊……”

程迦道:“老子忍你先人!”

彭野二话不说,把车顶上的帐篷绳子扯了下来。程迦预料到他要干什么,又踢又踹,可架不住彭野力气大,两只手被绑在车两边的后视镜上。

“彭野,你敢!”程迦嗓子哑了,踢踹彭野。他用膝盖摁住她双腿,把外衣脱下来,将她的腿绑得严严实实。

彭野担心她挣扎中撞到头,又脱了件衣服垫在她脑袋下。

他抓住她的衣领,拿刀一划,冲锋衣、针织衫一水儿割裂。他把她的衬衣和内衣撕开,大半截白花花的肩膀和胸脯暴露出来。

一枚子弹嵌进她的血肉,血一点点往外渗。

程迦眼睛全红,“彭野,你敢,你敢!你今天剜我一块肉,我把你心剜出来!”

彭野语气很平地道:“我今天就敢了。”

他跨跪在她身上,双腿夹住她的上身,把她肩上的衣服拨开,又从石头手里接过烧酒。

程迦挣扎,挣脱不开绑在手上的绳子。

彭野把匕首咬在嘴里,一手拿酒,一手捏住她的脸,把她的嘴撬开,烧酒往她嘴里灌。

程迦不喝,用力摇头,可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捏着她的脸,她如何使劲也摇不动。烧口的烈酒灌进喉咙,一股热流冲遍全身,烧进脑袋。

彭野要动手,怕程迦咬到舌头,他把身上穿的最后一件T恤给脱了下来,把白T恤拉成绳卡在她嘴里,在她脑后打了个结。

程迦没声音了。

彭野拿酒洗了刀刃,又浇在程迦伤口上,程迦呜咽一声,全身紧绷而抽搐,手上的绳子绷紧成直线。下一秒,刀刃刺进身体,用力一剜。

程迦的脑子轰然炸裂,瞬间没了声音。

她整个儿蒙了,深蹙着眉仰起头。极致的痛苦与昏眩下,她却看见,那时,天空下着月亮雨。

子弹准确无误地给剜了出来,掉在车盖铁皮上,叮叮咚咚。

彭野迅速给她上药,擦干她的身体,绑好纱布和绷带。剜除子弹后,他的手反而有些发抖。

他一边做一边看她几眼,程迦的脸色在月光下更白了,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涣散,发丝凌乱,额头上不知是雨还是汗。

彭野声音不似刚才淡漠,自己都没意识到带了点轻哄,说:“好了。没事了。”

白布绑在她嘴上,程迦还张着口,眼神却笔直而又柔软。不像承受了剧痛,反而像刚刚得到心爱的玩具。

十六在旁边打下手,小声道:“哥,程迦不对劲啊,一滴眼泪都没流,现在还傻傻的,一直盯着你看,是疼蒙了吧?”

彭野低头看她,她目光柔软而安静,落在他光露的身躯上。

彭野说:“是酒喝多了。”

程迦的伤在胸脯上一点儿,因她躺着,十六眼睛渐渐直了。

彭野皱眉,拿刀背敲他脑袋上。十六捂着头逃走。

彭野给程迦解开嘴上的布和手上的绳子,她手腕都磨红了。

他抚了抚她额头和脸上的发丝,把车前盖上的子弹捡起来摁在她手心,低声说:“留个纪念。”

程迦握着子弹,整个人有些虚脱无力,说:“彭野。”

彭野把她从车前盖上抱下来,“嗯?”

她在他怀里,歪头靠在他肩膀上,气息微弱道:“你记着。”

彭野没回应了。

今天的事。你且记着。

她浑身湿漉,冰冰凉凉的。彭野抱着她走到车边,把她放到车后座上。

彭野说:“我去你箱子里给你找几件干衣服。”他又递给她一瓶水和几粒药,“把消炎药吃了。”

程迦含糊地嗯一声。

彭野最后找来了那套藏族衣裙,问:“要我帮你吗?”

程迦嘴唇苍白,说:“我自己来。”

石头他们围在树下生火,彭野走过去,尼玛说:“咱们等迦姐烤暖和了再走。”

彭野从兜里摸出烟,还是程迦给的玉溪,他拿一支,给兄弟们几支,就着篝火点燃,抽了起来。

十六叹气,“哥,你怎么不和程迦说清楚呢?”

彭野吸进去一口烟,问:“说什么?”

十六说:“你这是为她好,她那身板,没赶到医院,就得染破伤风了。现在紧急处理了,能换药的中医、藏医哪个村子都有。”

尼玛瘪嘴,“哥你非得说不想耽误行程,不想送她去医院,我看程迦姐那眼神,她要被你怄死了。”

彭野冷淡道:“怄她她也不会少块肉。”

尼玛说:“为什么要怄她呀?”

彭野不耐烦地皱一下眉,说:“看不惯她。”

尼玛不同意道:“迦姐很好的。”

彭野道:“以后你就管她叫哥了。”

尼玛不吭声了,起身跟着十六去搬柴火。

走远了,十六嘀咕道:“这两人啊,还有得斗。”

尼玛不懂,“为什么啊?”

十六拍拍尼玛的头,“两人都太硬,谁也不肯先服软。”

那两人走了,一直没说话的石头终于开口:“程迦拍完照片就走了,估计这辈子也不会再来这儿。”

彭野听出他话里有话,忍了忍烦躁道:“说。”

石头叹了口气:“你刚和尼玛说看不惯她,你要真‘看不惯’她,那就好啰。”

彭野微微皱眉,“你今天怎么回事?”

石头道:“我那天看见程迦从你房间出来,衣服没穿好,鞋也没有。”

彭野一下无话可讲了。

石头戳着火堆,火星四溅,他道:“老七,你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影响不好。程迦是来工作的,说白了也是同事,和外边找的女的不一样。说难听是在内部乱搞,你不在乎,也得为她想想。肖玲那晚说的话咱都听见了,要不是十六借着送药去打断,还不知能蹦出什么话来。我不懂网络什么的,但十六说程迦是什么网上的名人,网上的人要看不惯谁,说话可难听了。那可就不是你嘴里的‘看不惯’了。”

彭野没吭声。道理他都懂。

石头又道:“程迦这姑娘吧,说不好,人挺好;说好,却也不是个好姑娘。看她那双眼睛,就知道她这人经历多,不交心。她不会留在这儿,人不会,心也不会。”

讲到这儿,石头索性把话挑明。

“你要是想玩,那就和她玩,玩一路了,路归路桥归桥;你要不想玩,就别把自己给搭进去。她潇潇洒洒地走了,你陷进去出不来。程迦这姑娘有股子妖气,没准上辈子是狐狸。我是怕她哪天真会把你的心给剜出来。到时你就废了。”

彭野蹙眉深吸手中的烟,在肺腔里转一圈又滚出来,道:“我和她什么事也没有。”

石头道:“我看着你们俩迟早要搞出点事来。”

彭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分寸。”

所以对她狠。

断她的路,也断自己的路。

石头又叹道:“老七,这么多年,你一向做事果断,但这事儿,我看你是把自己搞得这么一塌糊涂。当断不断,害不了她,栽的只会是你自己。”

彭野用力抓了抓头,没回应。

石头见状,也就不多说了。

身后传来开车门的声音,程迦换好衣服下车,她步子有些摇晃。

彭野原想过去扶她,再想又没起身。

尼玛经过,要搀她,她拒绝了,自己走过来,蹲下烤火。

彭野看了她一眼,脸色还是很苍白,她没什么表情,冷静又漠然,没有半点痛苦的神色,也没有和周围的人说话。

大家把身上烤干后,立刻起程。

得尽早赶到下一个村庄,找医生给程迦换外用药开内服药。

车开到十几公里外的一片灌木丛里,停下来加油。

天已经蒙蒙亮了。

程迦想抽烟,走得离车远了点,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去。

天空一片灰蓝,东方的山上云层翻滚,浮现出粉红色,要日出了。

程迦走上山坡远眺,山谷里鹰在盘旋。

程迦记得有人说过,只有在很高的地方才能看到鹰,因为,鹰只在很高的天空飞。

它张着巨大的翅膀,肆意潇洒,乘风而上,从日出到日落,像山风一样自由。

风被束缚,便消弭停止;鹰被束缚,便反抗至死。

程迦的目光久久追随着那只鹰,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她不自禁地呼吸一口气,肩膀上的疼痛清晰刺骨地传来。

她静了一秒钟,于是又深吸一口气,疼痛再次丝丝来袭。

身后有脚步声,程迦听出来是彭野。

她一手夹着烟,一手握着口袋里的那枚子弹。

她没说话,也没回头。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边,也没看她。

他个子高高的,像一棵白杨树。他远望山谷里翱翔的那只鹰,孤独,自由,不可束缚,他觉得程迦像极了那只鹰。

此刻,程迦的心应该在那里,在那只鹰那里。

风在吹,太阳在升起。

他们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起风了。

彭野本能地张开五指去探风。

程迦抬头望,他的指间有一斜蓝天日出,鹰在穿梭。红色的阳光在他的手指之间涌动,筋络血管清晰可辨。

彭野微眯着眼,望着指间的那只鹰,他说:“程迦,明天是个好天气。”

越野车终于绕进可可西里。

一路冰原,阳光洒在冰川上,亮晶晶的,像行走在白水晶的世界里。

程迦躺在车后座上睡觉。

“程迦,你想控制你身边的人和事吗?”

“程迦,当你感觉失去控制力的时候,你会发狂吗?”

“程迦,你还是不能控制你的情绪吗?”

“程迦,你还是渴望刺激吗?”

“程迦,你又把药扔了是不是?藏哪儿了?”

“程迦,我这是为你好!”

程迦痛苦地皱着眉,摆了一下脑袋,猛地睁开眼睛,却望见车窗上一条蓝蓝的天空。

她静了静,望着,出神。

天很蓝,蓝得让人心里敞敞亮亮、安安静静的。

她忽然就有些想笑,这里的天空,比方医生的话和药疗效好多了。

彭野说,今天是好天气,明天也会是好天气。

路途顺利,没有风雨。

明晚会到达保护站。等他们回到工作区,所有可能性都不会再有。

她抬手搭住眼睛,想着子弹挖出去那一刻极致的痛与昏眩;想着彭野跨坐在她身上,脱掉T恤的那个瞬间。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经过高山上的小村子。

车停在一处茶馆附近,彭野带程迦去深巷里看藏医。

藏医是一位白胡子老头,程迦坐下后,彭野给他说了程迦的大致情况。

老头冲程迦勾勾手,说:“来,我看看伤口。”

程迦坐过去,解开衣服,让他拆了纱布看。老头下手没轻重,把伤口的纱布揭下来时,程迦微微皱了眉。

老头皱眉,说:“这是枪伤啊。”

彭野说明了实情。

老头说:“好在不深,这挖子弹的刀法挺好。”

程迦淡淡道:“您这是观摩艺术品呢。”

老头摸摸胡子,“嗯,精神不错,应该不怕疼的。”

程迦:“……”

老头很快开了几服汤药,现熬一剂,又弄了些草药,捣来捣去准备敷伤口。

屋子里充斥着咚咚咚咚的捣药声,那老头看着年纪大了,精神倒好,力气也大,捣个几百下毫不费劲。

彭野问:“要不要我帮忙?”

老头挥挥手,说:“你们不懂。”

程迦半躺在藏医家的摇椅上休息,面前的木窗外是高高的山坡,冰晶遍布的坡上挂满彩色的风马旗,在阳光下迎风飘扬。

程迦问:“那是什么地方?”

老头头也不抬地捣药,说:“走风坡。”

“走风坡?”

彭野解释:“风到那个坡上,从不停歇,所以叫走风坡。”

一年四季都有轻风的山坡。

五颜六色的旗帜在山坡上轻轻飞扬,难怪。

“那上边还有个寺庙,是方圆几百里最灵验的。”老头儿说。

程迦没接话,哪儿的人都爱说自家神仙佛祖灵。要真那么灵,人都可以当神仙了。

老头把药捣好,给程迦敷上,出乎意料的不疼,反而清清凉凉的。汤药也煮好了,程迦皱着眉,一口气喝干。

老头表扬她的态度,说:“嗯,不错。”然后扔给她一粒软糖。

程迦:“……”

她把软糖塞进嘴里,吃了。

她扭头看,老头正把药一包包交到彭野手里,反复地叮嘱哪个是外敷哪个是内服,哪个多久换一次,哪个多久吃一次吃几粒,哪个得熬多久……

彭野抿着唇,蹙眉听着,时不时点头,一副认真记忆消化的样子。

程迦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又想抽烟了。

出了藏医家里,程迦问:“那些药的用法你都记住了?”

彭野说:“记住了。”

程迦哦一声,道:“现在要上车赶路吗?”

彭野嗯一声,隔几秒钟,问:“你想干什么?”

程迦说:“想去后边的山坡上走走。”

彭野应了。

一路上,两人并没怎么讲话。

山上一串串旗帜飞扬,横亘在两人之间。

气温不算低,程迦衣服穿多了,走了一会儿有些热,把外套脱了下来。她手里拿着相机,不方便,彭野上前把她的外套接过来搁手里。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程迦没拒绝,也没说谢。

彭野见她脸板着,问:“还生气?”

程迦只说了一个字:“。”

因为说对她没“性”趣,因为说不想浪费时间。

彭野笑了一声。

程迦冷漠着脸,“别不承认。”

彭野吸了一口气,说:“我也没否认。”

路前面有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堆成一座小塔,每块石头上都刻着色彩各异的符号。

程迦回头看彭野:“这是什么?”

她在藏地见过好多次。

“玛尼堆。那石头叫玛尼石,上边刻着的是符文。”

“干什么用的?”

“祈福。”

“用石头祈福?”

“这里的人认为世间万物,山河湖海,土木树石,都拥有自然的灵性。”

程迦稍稍扬了眉。

彭野问:“怎么?”

程迦淡淡地道:“自然界里最有灵性的是人,人却要用石头祈福,不奇怪吗?”

她说:“与其在石头上刻字祈求上苍,不如求自己努力坚定。”

彭野低着头笑了笑,踢了一下脚底的冰晶。

程迦抬眼看他,问:“你笑什么?”

彭野回头望向远处的青山蓝天,道:“正因人不够坚定,才想从更坚定的东西里寻求慰藉。因为,最有灵性的是人,最无定性的,也是人。”

程迦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冷笑,“也对。祈求爱情美满的人,大都是不信任对方的坚定。”

彭野把她这话在脑子里转了几圈,问:“你有过不美满的爱情?”

程迦说:“爱情这东西,陷在里边的时候,以为是爱;出来了,才发现只是一摊泥。”

彭野没再问了。

过一会儿,程迦问:“有用吗?”

“什么?”

程迦说:“用这玛尼堆祈福有用吗?”

彭野说:“没试过。”

程迦问:“你没有什么祈愿?”

彭野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拿脚踢着枯草上的冰粒儿,有一段时间没说话,阳光从冰粒反射到他脸上,一闪一闪的。

“有。”

“是什么?”

他没抬头,但微微侧过脸来看她,眼睛眯着,说:“这怎么能告诉你?”

程迦不强求道:“那就不说吧。”

她抱着相机往前走了,走开不远,淡淡的声音随风传来:“祝你得偿所愿。”

祝你得偿所愿。

彭野听了这话,就没拔动脚。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风坡上山风涌动,落进山下的峡谷。他不禁回头,望天空中的风声。

等他继续要走时,看见前边程迦从镜头里抬起头来。

她刚给他拍了张照。

雪山,枯草,冰川,风马旗,蓝天,玛尼堆,他站在山坡上,仰望天空。

程迦很坦然,彭野也没有异议。

他走上前,问:“要我给你拍一张吗?”又补充一句,“你这一路专给别人照,自己也没留下点。”

程迦抬起眼皮,无语地看他。

“怎么?”

“摄影人通常都受不了别人的水平,尤其是给自己拍照的人。”程迦说,“最扫兴的事,莫过于你给别人拍出一张好照片,别人却回报你一个次品,不如不报。”

彭野斟酌半刻,淡淡一笑,“不仅是照片,别的事也一样。”

他转眸看她,又笑了笑,说:“不放心我的照相技术?”

程迦抬头,说:“我更信我自己。”

彭野问:“你微博上那些照片谁拍的?”

程迦静了一秒钟,突然别过头去,笑了。

她低着头,眼睛望着身后的风马旗,无声地笑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又看他,说:“你关注我了。”

彭野没正面回答:“没事干的时候搜了一下。”

程迦平静地问:“好看吗?”

“什么?”

“那些照片好看吗?”

彭野缓缓地笑了,却没回答。

程迦说:“人好看,还是景好看?”

彭野又笑了笑,还是不答。

程迦说:“说啊。”

彭野摸了摸鼻子,道:“都好看。”

程迦扭头继续往前走,一串旗子拦住她的去路,她尚未弯腰,彭野抬起绳子,她走过去了,问:“想知道谁拍的?”

“谁?”

程迦环顾四周,很快敲定一个她眼中最美的景色和角度,从彭野背上的包里拿出三脚架,支起来,把相机放上去,调整高度、角度、快门光圈,各种参数。

她勾勾手指,把彭野叫过来:“看着。”

镜头显示屏上是覆着冰晶的山坡,堆着玛尼堆,一串串风马旗在飞扬。

程迦摁了自动拍摄倒计时,10……9……

她立在三脚架边,松了头发,双手抓了好几下,让它蓬松。

彭野看着屏幕上的倒计时,5……4……

突然,身边的人跑了出去,她的衣角飞进镜头里,亚麻色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她裙子上的绣花在阳光上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3……

一面红色的旗子扬起来,模糊了镜头的近角。

2……1……

她回头,嫣然一笑。

风托起她的长发和蓝裙子,在冰原上拉出一朵花儿。

风还在走,四周却似乎突然没了声音,那一瞬,彭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咔嚓。与快门声重叠。

那画面定格在屏幕上,完了。

彭野缓缓从屏幕上抬起目光,落到现实里。

程迦表情淡淡的,笑容撤得干净。她捋了捋头发,朝他走过来,问:“怎么样?”

彭野往后退了一步,平静地说:“自己看。”

程迦端起相机看了一会儿,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彭野没回答,立在一旁拿了根烟出来点。

程迦等着他点完烟抽着了,眼神笔直地看着他。

彭野问:“怎么?”

程迦道:“我问你话呢。刚这张怎么样?”

彭野说:“还行吧。”

他拔脚往山坡上走,一言不发。

她刚才灿烂的回眸一笑,是在……勾引?

他明明知道她有目的性,可知道又有什么用?

她回头的那一刻,他的理智崩塌得片瓦不留。

他完了。

山坡上有座很小的寺庙,和程迦从前见过的不一样。是座白白的塔,暴露在阳光下,接受风吹日晒。塔上挂着彩色的经文。

四周有燃烧的香,一排排信徒在附近留下油灯。塔底开着几束不知名的小花,花心黄灿灿的,绕了一圈粉色的花瓣。

程迦问:“这是什么花?”

彭野说:“格桑花。”

原来这就是格桑。

程迦问:“有什么寓意吗?”

彭野说:“意思是美好时光和幸福。”

美好时光,幸福……

程迦不自禁地抬头望天空,白塔映在蓝天之下,旷远,干净,一尘不染。

彭野说:“你要有什么心愿,在这儿许吧。”

程迦去附近走走。

绕着塔有几排转经筒,她摸着转经筒,步履不停,经筒在她身后接二连三地旋转。

心愿。

程迦走了一圈,什么都没想出来。

她没有任何心愿。

她盘腿坐在白塔下,摸出根烟来抽,心里空荡荡,安静极了。

身体健康?事业有成?爱情美满?婚姻幸福?父母安康?

她没有任何心愿。

佛祖也说她没救了。

过了很久,程迦无意地一转眼,看见远处彭野爬上了树。

树上系风马旗的绳子松了,他抓着绳子两三下爬上去,把绳子重新系好。

整棵树的树枝都在剧烈地晃荡。

她忽然就想变成那棵树。

她深吸一口气,往后靠去,脑勺撞到木板上。程迦捂着脑袋回头看,是个功德箱。

程迦把烟掐灭了,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淡淡道:“佛祖啊,我不信你灵验,跟你说这些也不恰当。要觉得我亵渎你,你让我死了下地狱。但……是你让他把我拉回来的……”

程迦把钱塞进功德箱,拍拍木箱的头顶,说:“今晚,你就得让我把他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