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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的前一周下午,她去上海参加复赛。

那趟火车是K打头的慢车,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才到地方。站台里全是人,她背着书包往外走。这个城市她来过几次,熟悉的1○4路,一眼望不到边的南广场。

到杂志社的时候,天还尚早。

刚到675号门口,就碰见了老朋友。江郎才尽激动的快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神采飞扬。他隔着老远就喊孟盛楠,搞得像是很多年没见一样。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孟盛楠说,“你也刚来?”

江缙笑:“我,早八百年前就来了。”

“啊?”

这货又嘿嘿一笑:“提前来多转两天,不止我,陆怀李想都来了。”

“那你怎么在这儿?”

“别提了,和他们打牌输的底儿掉,出来去去晦气。”

孟盛楠笑:“我怎么记得你玩牌特烂呀,这晦气能去掉么。”

江缙眉毛一扬,嘴巴一挑。

“你也小看哥了?”

“不敢,我就觉得吧——”

他眼睛里能喷出一大桶杀气。

孟盛楠止住话匣子,不说了,笑眯眯的看着他。

江缙鼓励她:“说呀。”

“你不生气?”

“不生。”

“那我说了?”

“嗯。”

“不擅长的事儿吧还是少做为好。”她话音刚落,江缙已经撸起袖子准备上手。

孟盛楠赶紧撒腿就跑:“耍赖啊你。”

“这词儿哪听的,哥怎么不认识啊。”

得,这嘴贱功夫照样一流无人能敌,简直分分钟就是一个样。

杂志社附近有组委会安排好的旅馆,来参加复赛的都在那儿住宿。江缙带孟盛楠到门口登记完,俩人就回了2○○7。陆怀和李想正侃大山,一见孟盛楠眼睛放光,和江缙那样儿差不了多少。

李想操着一口山东话和她说过年好妹子。

陆怀还是那样儿,笑的贱贱的:“出于对你的感情,哥得实际行动表示一下。”说完直接上来一个拥抱,孟盛楠感动的稀里糊涂。

几人围床而坐,李想买了一大袋零食,吃着聊着。

“周宁峙怎么还没到?”陆怀问。

江缙一边嗑瓜子一边说:“你想他了?”

“我怎么从你嘴里听不到一句好话呢?”

江缙搓了搓手掌,笑的不怀好意:“老朋友嘛,想想很正常,你脑筋转歪了吧?”

孟盛楠坐在一边,忍不住笑。

陆怀刚要起身上脚,门开了个缝儿。陆怀脚还停在半空,人就惊喜的‘呦’了一声。张一延推开门走进来,笑:“来的挺早啊,我说陆怀,你这是练功夫呢?”

李想接话:“他一直信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几个人哈哈大笑。

张一延往椅子上一坐,低头一瞄:“啧,这日子过得。”

陆怀笑着凑上脸:“还行吧?就等你和周宁峙了。”

“就是,我说那小子不会是被半路劫色了吧?”李想笑的很坏。

江缙笑哼:“他要是知道咱小孟来了,指不定正上演沙漠狂奔着呢。”

孟盛楠有些脸红,碍于这么多人忍住了。

“盛楠什么时候来的?”张一延好像这时候才注意到她。

“刚来一会。”江缙替她答了,“还是我接的。”

孟盛楠点头。

陆怀‘呦呦呦’了一声,“搞得你多伟大似的。”

“不就是夹着尾巴去晦气么。”李想笑。

孟盛楠看了江缙一眼,也笑。

张一延来得晚不清楚:“什么晦气?”

孟盛楠说:“他牌技太烂,输的落花流水。”

“你打牌?”张一延指着江缙的脸,不可思议。

“怎么,我不能?”

张一延‘咳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你这不怕死的劲儿够可以啊,也不知道是谁去年输的就剩条裤子了。”

2○○7永远一派生机,你调我侃。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说着自家方言,肚子里装着比这世界还大的故事。你一句我一句,他起个头,你就能哗啦啦一大堆话说到五十亿年前。

窗外雨夹雪,屋子里灯光一直在闪。

后来聊到赛事的话题,陆怀突然叹了口气:“这次来我和家里老佛爷立了军令状,没拿奖誓死不再写作。”

屋子里几个人顿时安静了。

“至于么我说。”江缙开口。

陆怀摇摇头:“为这事儿我和他们闹了不止一次两次了。”

孟盛楠皱了皱眉,问:“叔叔阿姨为什么不同意?”

陆怀苦笑了下:“他们觉得没前途。”

“你应该和他们好好沟通。”张一延说。

“管用么。”

陆怀说的很无奈。

江缙抬头看了他一会儿,“要是说这次还没戏,真不写了?”

四个人都看向他。

陆怀被盯了一会,表情凝重,像是在参加某种祭祀。也就那么几十秒钟,他最后实在绷不住了,突然在他们□□裸的视线下贱兮兮的笑了。

“偷着写。”他说。

“靠。”李想踢了他一脚,“差点被你吓尿了。”

几个人又乐了。

那会儿他们这样一群人总有这样的痛苦和焦虑。

在教室里上着课脑子却总跑毛想的天花乱坠,成绩上不去,东西也写不好。陆怀说他曾经想过退学,不过还是在一成不变的过着,毕竟韩寒只有一个。

当初混熟了,江缙问他们为什么来这儿。陆怀说他的爱好是打游戏和武侠。他狂迷金庸古龙,有时候一天好几万字的江湖情仇。虽说可能做不到他们的十分之一,但总得拿出点像样的东西吧。李想当时就给他一个熊抱,俩人算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相逢恨晚。

那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冬天,雨雪交加。

周宁峙反问江缙。

这货笑:“兄弟就喜欢新鲜玩意儿,这世上的东西都尝试过才算不委屈自个儿。”

孟盛楠乐了。

江缙又笑了:“说白了,就一句话。”

“什么?”她问。

“哥就喜欢折腾。”

有前辈曾在文章批语后头写他们这群人,年轻气盛是好事,切不可失了理智盲目奔走。真要是到了那地步,再回头就不知要走多少弯路了。

江缙这货后来当着他们的面直接撂了句:“走弯路怕什么,这地球不是圆的么,迟早得转回来不是。”

他们笑疯,又觉有理。

屋外旅馆的钟声打破了他们的对话。

后来夜深,各自回房睡。孟盛楠是在第二天复赛现场门口见到周宁峙的。周围都是参赛的人往里走,一对男女挤在一起说说笑笑。耳边张一延突然朝一方向喊:“周宁峙。”

一米八的男生背着黑色书包一身休闲走过来,江缙上去就是一拳。

“怎么这时候才来?”

“家里有事堵着了。”

李想上去也是一拳:“还以为你不参加了?”

周宁峙笑了笑:“我也没想着参加。”

孟盛楠看过来。

“什么?”张一延讶异。

周宁峙看了孟盛楠一眼,又将视线移开:“初赛我没报名。”

“What?”这回陆怀不淡定了。

孟盛楠也惊呆了,那他还催她稿。

“够意思,你这都拿了三届了,今年再拿一等我看陆怀直接跳黄浦江得了。”江缙玩笑。

陆怀眼睛一瞪,抬起脚就踢这货:“你怎么不跳啊?”

几个人都笑了。

周宁峙说:“行了,考完再说。”

“那你呢?”张一延问。

“我就在这等。”

说完,他看向孟盛楠:“别太紧张。”

孟盛楠笑着点头。

“呦,就关心盛楠呀?”张一延眼皮一挑。

江缙‘啧’一声,“瞅你那心眼,以后谁敢娶你啊我说。”

张一延哼一声,“臭江缙,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

“怎么着啊?”

“还来劲了啊你?”

两人说着又闹起来,周宁峙笑着轻摇了摇头。没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了。孟盛楠看向人群攒动的那个神圣的地方,周宁峙站在她身边,轻声道:“去吧。”

复赛只有三个小时,一个命题,一个话题。

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周宁峙订好了附近的饭店,一伙人走走笑笑。陆怀搭着李想的肩膀,笑说:“我这年少轻狂的日子啊。”

江缙浪笑:“你还轻狂?”

陆怀眼睛一眯。

江缙说:“被你老妈吓成那样儿。”

李想哈哈大笑,周宁峙侧头问怎么回事儿。

江缙竹筒倒豆子,神色夸张讲的是龙飞凤舞手舞足蹈。

张一延和孟盛楠走在后头。

“你瞧瞧他们几个?”

孟盛楠笑。

张一延问:“明年还参加么?”

“还不知道,明年高三,课应该很重。”

“这倒是。”

“不过我倒觉得你很厉害,明年就高考今年还来。”孟盛楠说。

“我就是瞎玩儿。”

孟盛楠笑笑。

“对了,你知道周宁峙考哪个大学么?”

孟盛楠摇头。

张一延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

“我帮你问问。”

“不用——”

张一延还没说完,李想已经开口问了,显然是听到她俩说话了。

“张一延问你考哪个大学?”李想拍拍他的肩。

周宁峙顿了一会儿,说:“复旦。”

“我靠。”陆怀说,“你还让不让我活了,我老爸说我最多混个北京国际。”

江缙笑:“你混个高中文凭就行了。”

“我踢你我。”

两人又闹起来。

孟盛楠问:“一延姐你呢?”

张一延摇摇头:“我没他那么大的抱负,到时候看吧。”

那天下午,六个人吃完饭又去外滩附近玩。在那儿找了一向阳的地儿说说侃侃。他们几个人里,张一延和周宁峙比他们大一届,都是明年六月高考,一个在南京,一个在成都。

正聊着,附近十来米远的地方来了俩儿西藏服饰打扮的年轻人,席地而坐。地上铺着一张两平米的布摆满了形形□□的小玩意儿。男人弹着吉他清唱,女人站在一边。

江缙是北京人,一口的京片子。

他喝了几口酒,看着孟盛楠:“我听周宁峙说你学吉他了。”

“嗯,随便学了一点儿。”

“文艺女青年这条路真适合你啊我说,给哥唠唠,都学了什么?”

张一延憋着要出下午那口气,顶了上来:“一口一个哥的,盛楠什么时候答应过叫你哥?”

江缙笑的不怀好意:“怎么着,你也想叫?”

陆怀和李想正聊着魔兽,闻声都乐了,想着法的刺激他俩看热闹。周宁峙不喝酒不抽烟,就那么坐着。寻着时候,开口问她:“学到什么了?”

俩人安静的坐在一边,风从黄浦江吹过来。

孟盛楠想了想说:“学了几个,不过不是很熟。”

“能弹下来的呢?”

“朋友算一个吧。”

“周华健?”

“嗯。”

李想突然□□话来:“我说过去看看?”

大伙儿一致叫好,从桌前站起身走过去。男人刚一曲弹完,女人笑脸盈盈从兜里掏出一个本子递到距离她最近的周宁峙手里,说:“可以写上你们的愿望。”

然后送给他们一人一个阿尔卑斯。

聊了几句,才得知他们是徒步西藏的老友。从济南出发一路西行要去布达拉宫最高的地方,然后站在玛尼堆上吹着风马旗下的风,行过转经筒点上酥油灯,看过五彩经幡念一遍佛经和喇嘛说扎西德勒。

真美的旅途。

张一延写好愿望翻过一页,将本子递给孟盛楠。

孟盛楠看了一眼女人身上独特的西藏服饰,想了想,一分钟就写完了递给他们几个。

江缙不怀好意,想偷看被张一延抓个正着,嬉皮笑脸。

张一延瞪他,然后笑着问男人:“你好,我们能弹一曲么?”

“当然。”男人笑。

他们几个没懂是何意。

张一延接过男人递过来的吉他,侧头问孟盛楠:“弹一个吧文艺青年?”

周宁峙和江缙同时看过来。

孟盛楠结结巴巴的出声指了指自己:“我?”

“可以么?”

周宁峙看了一眼张一延,然后看向孟盛楠。

江缙正要说话。

孟盛楠已经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轻声问他们:“跑调了怎么办?”

周宁峙松了口气:“没关系。”

“放心,哥不笑你。”江缙说。

陆怀也立即表态:“出于对你的感情,哥也是。”

“我们伴唱。”李想说。

孟盛楠听他们说话,乐了。

他们一行人围在一起,微风荡过来。孟盛楠拿着吉他站在中间空地上,平复了下紧张的情绪。那会儿天还微亮着,江边游逛溜达男男女女不是很多。东方明珠远远的屹立在那儿,这个城市繁华如花。

弦动曲走,舒缓温柔。

“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

“有过泪,有过错。还记得坚持什么。”

“真爱过,才会懂。会寂寞,会回首。”

……

“这句我来。”

陆怀笑,“终有梦,终有你,在心中。”

那时候,天永远蓝,我们还是我们。因为一个念头来到这儿,认识这样一群人。我们潇潇洒洒,有说有笑。你一句我一句,他起个头,你就能江河湖海五万里。

江边一个方向,男生的视线盯着这里。

“看那边。”

男生对身边的另一个男生说。

俩人都穿着灰色外套,高高瘦瘦,靠在围栏上。被问及的男生懒懒抬眼过去,嘴唇轻轻抿着。他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想点烟。

他刚看过去,孟盛楠正低下头。

“看地儿还是人?”他笑的玩世不恭。

男生轻笑了一声:“你这眼睛够毒的,看人行了吧。”

他又笑了下,低头将烟点上,又抬起,微眯着眼看那边。女生侧过身弹吉他,只看个侧脸。身边一群男男女女,十六七八岁,他们是一种人。

“阿铮,那女生你觉得呢?”

他看了一眼,移开视线,侧头说:“想追?”

男生笑了,“就问问。”

“得了吧你。”

男生笑说:“我可不敢和你比。”

他抽着烟,鼻子里哼出一声,朝着孟盛楠的背影努了努下巴,又问:“你喜欢这样的?”

男生顿了会儿,反问:“那你呢,喜欢哪样?”

他又笑哼了声。

“你不知道?”他反问。

男生失笑。

他挑眉,舌尖舔了舔门牙:“陆司北,你逗哥们玩呢吧?”

男生耸肩,俩人注意力又移开胡侃一番。

那边歌还在唱,悠远悠扬。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

歌声飘在空中,随着时间散去。江边风渐大,男女也已离开,带着他们的愿望去布达拉宫。那晚他们又去KTV玩到半夜,六个人沿着街道回旅店。夜晚的上海永远灯红酒绿。

那是孟盛楠特别怀念的日子。

那晚,张一延后来说:“弹得很好听。”

孟盛楠笑笑。

获奖名单是第二天下午公布的,那时候屋里就剩下孟盛楠。周宁峙临时有事,一大早就回了南京。其余几个又出去玩了。她一个人在旅馆休息,早上来了大姨妈,中午实在疼不过就睡熟了。后来又等了些时候仍不见通知,她一想估计没戏了。

出门的时候,江缙刚好回来。

雪化了,太阳特别好。

他看了她一会儿,贱贱的笑了,“妹子,和哥明年再来。”

那句话一出,孟盛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只是突然有点鼻子酸,闷闷的说不出话。江缙慢慢走过去轻轻抱住她:“哥不会哄人,可千万别哭啊。”

孟盛楠咬着唇,过了好大会儿才慢慢摇头。

“想吃什么,哥带你去。”

孟盛楠摇头。

“就当来玩玩走亲戚。”

孟盛楠站直身子,眼眶里湿湿的:“什么亲戚?”

“哥不是?”

孟盛楠扯了扯嘴角。

“路还长着呢是不是?”

孟盛楠不是那种脆弱的人,就是有点心里太失落憋屈难受。

她对江缙笑了笑,说:“他们现在肯定忙不过来,我就不等了。”

“现在回?”

“嗯,替我说声恭喜。”

“成。”

孟盛楠低头又抬起:“我是不是挺没出息的?”

“谁说的,哥揍他。”

孟盛楠淡淡笑了笑。

江缙说:“坚强点儿,多大点事儿。”

“嗯。”

江缙揉了揉她的头发,笑说:“行了,我送你去火车站。”

“别。”

江缙问:“那公交站总行吧?”

孟盛楠点头,回屋快速收拾好书包,就怕与他们撞个正着。江缙送她到公交站,临走前说:“回头Q-Q联系,别老躲着知不知道?”

“嗳。”

“我会打你家电话骚扰的。”他还在喊。

“知道了,走了。”

公交车缓缓移动,江缙还在和她挥手。

风还在吹,雪化掉了。孟盛楠坐在最后一排,打开窗户向外看。一排排高楼林立,那时候上海真是漂亮,包容着她所有的梦想。她一直以为会再得到,还是不够,努力不够。

很多年前她读书,有老师让用一个成语形容当时的心情。

“大喜大悲。”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