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过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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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瓦片砌成的小径上生有苔藓,古雅自然,夏意轻踩在上头,跟着前面两个一旦间冒出来的表哥穿过花间岸侧,小脸绷得紧紧儿的,教另外二人也不知从何处开口。

方才在外堂候了会子老夫人转醒来,头一句问的便是父女二人回来没,这才进屋见过,比起老太傅硬邦邦的模样,老夫人着实难过,泪涟涟将夏意叫去床边坐下,生了皱纹的手轻抚着骨灰瓮呜咽半日。

虽是头回见她,到底连着血脉,见如此,夏意也忍不住落了泪,还是老太傅看不下去才说去别的,本就在病中,又哭这许久,老夫人没多久就累来,众人退出屋教她好生歇息。

余下的……便是三个男人间的话,宁以北与宁以南不待他们开口就主动出言,道领妹妹去姑母院里瞧瞧的话。

夏意听是她娘亲往时住的院子,自然万般心动,转头目光询问先生,得了肯定后才跟二人出去,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

宁以北见她始终抱着那盆花,体贴问她:“花盆不重么,不若交给表哥拿?”

她摇摇头:“我自己抱着就是。”

静默走至洞门前的碎瓦路上,宁以南才开口说头一句话:“妹妹觉得此处景致如何?”

“有山有水,好看得很。”

宁以南心下默算,发现这个表妹答他时话比答他大哥话时多了一字,莫名开心起来,又再接再厉道:“我瞧也好看得很,无需金钱作埒,自成盛景。”

夏意听不懂话中典故,不知如何接话,单单从鼻间蹦了个“嗯”字出来,又甜又细,听得宁二公子忽然心尖颤了颤。

难怪景深会日日同他们夸这个小姑娘,眼下看她抱着花乖巧文静的模样试问又有谁不稀罕?

“这院子虽多年未住过人,却是月月扫尘、年年修葺的,我们只陪你在园里走,待会儿觅风、觅雪陪你进姑母屋里。”宁以北指着不远处道。

“噢。”夏意默默打量着这园子,路过湖亭,渡过一道小飞桥身后二人才止步。

宁以北笑了笑:“妹妹若放心得下,便把这凤仙留在外头,我与以南替你看好它。”

进她娘亲旧居,抱着花也不便走动,况且这两个表哥生得实在好看,笑起来她连花也抱不稳,便蹲身搁在地上,心想难道景深的友人也要同他一样好看么?

觅风、觅雪两人虽是小丫鬟,却是伺候在老夫人院里的,私底下听几个年长的姑姑提起过这院的事,也曾教老夫人派来扫过屋子,这时领夏意进来后就退至门边:“请表姑娘随意走动。”

夏意点点头,在这间比她闺房大出几倍的屋子里走动起来,窗格下的书案、壁上挂着的琴、绣了四季景致的屏风……

陌生底下又觉亲切,透过纱窗隐约见着小飞桥尽头立着的兄弟二人,她便走去撑开窗屉子,外头说着话的二人闻声看来,面上呆了呆才与她笑,她便颔了颔首又转回去看别的。

收回眼的宁大公子拍了拍宁以南后脑:“再瞧下去,难保我不与景深说。”

“欸,我单看看,突然间多了个好看妹妹,我也想同他人显摆显摆啊。”他说着挑了挑眉,问,“景深此去定是扑了空,待他回来我们该如何?”

宁大公子转回身,抬眼看了看远处的老柳树,道:“今日在堂上,表妹知晓我们名字时显然也是诧异,便说明来京前她也不知去处,景深回京后定要四处寻她,届时你我只装作不知,他那无端婚约一日不除,他便一日难见我们家的姑娘。”

话落,他便发现他这弟弟像瞧傻子那样瞧他,皱眉欲问他何意时忽然觉察一大纰漏,是了,他怎忘了还有睿王在?也不知睿王与陛下协商妥没。

“罢,总之要拦着他。”

兄弟二人就此达成共识,昔日与景深的情谊以星速败给了才见面一日的表妹。

***

父女俩来京后第二日那神医便也送来府上,宁辙引他进府时他始终絮絮叨叨,说“你们认错人来”、“老夫哪里是甚么神医”的话,又问宁辙会不会给他回白头的盘缠,若不给就赖在府上的话。

宁辙额角直跳,好在把人领进里院,只见候在外堂的父女俩一脸惊奇,尤其夏意,黛眉挑高,嘴唇喔圆。

癞头先生疑惑一声:“先生和小夏丫头怎在此地?”

这时倒不是叙旧时候,只大抵说了几句就送他瞧病去,宁家众人这才知若榴与白头两地皆在襄云,两家还有些交情。也是这么遭后那癞头大夫才没说甚么“不是神医、医不来”的话,而是改说让宁辙替他寻个贤惠老伴儿来。

此后几日,癞头先生几乎没踏出过里院,少有阖眼时候,宁家人把希冀全存在他这处。

宁以南怕小姑娘觉得闷,问过几次可想出去瞧瞧的话,夏意听景深说过那许多京城风土人情,心底自是万般想去的,可又想到老夫人正在医病,只得摇头道:“等外祖母病医好了再出去不迟。”

这懂事模样,宁二公子打心底稀罕,心想这样也好。

夏意看他面上浮着些笑意,也没人看他们这处,便将藏在心里一直想问的话问了出来:“到那时,二表哥能带我去寻景深么?”

一听景深名字,宁二公子就咳了声,掩唇道:“自然是能的。”

说着拍了拍掌:“嗳,我竟忘了,府上有几棵剡溪红桂这时节开得正好,带你瞧瞧去。”

隐隐有些奇怪,但夏意说不出究竟,只跟着他去见识那红桂。

九月将至,桂花哪里是开得正好,分明已经簌簌往下掉,夏意站在树下,用衣袖接住一捧,心想景深若是在这处她定要教他将这幕画下来……

与此同时,皇宫的桂园里也躺坐着一人,阖眼听鸟雀歇至桂树梢头桂花落下的声音,身上盖着的薄毯上落满桂花。

凉天气,桂花风也未能教她舒心些。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走近后停在她身边,带来阵浅浅的兰香。

太后老人家这才睁眼,一旁的奚明珠就坐在从宫人那儿借来的小杌子上笑盈盈看着她。

老人家偏过头,拢了拢膝上的桂花,然良久不听身边人开口说话,终于忍不住先出声来。

“珠儿可也怨我?”

要是往日,奚明珠定会轻轻柔柔地摇摇头道一声不,可这次她只是冲她笑,只差说“珠儿也觉得太后娘娘做错来”,老人家将毯上桂花抖去地下,像是在赌气。

奚明珠这才开口:“太后娘娘,珠儿打小就养在您膝下,您与宫里各位娘娘,更甚进宫拜访的命妇夫人们都爱夸赞我,说我蕙质兰心、聪颖过人,听得久了我便真觉得如此。”

“本就如此。”老人家打茬。

她笑了笑:“所以啊,珠儿就想,我的意中人也要是绝顶聪明的才是,这样我才能与他谈诗词歌赋,我写不好的句子便交由他润色,他作不好的赋我也能凑凑热闹……”

说到此处,奚明珠顿了顿:“像景深世子,虽貌若潘安机敏过人,性子却桀骜不好读书,与我如何也谈不到一处的,更何况,如今景深世子已有了心仪之人呀。”

太后娘娘沉默良晌,似是想了很多,然而到开口时只吐出一句:“珠儿这是嫌小深不够聪颖?”

“太后娘娘哪里的话,珠儿不敢。”

老人家叹息声,又将新落下来的桂花拢至手上:“那你说说,小深他还会原谅我这个皇奶奶么?”

“您现在不松口,教他如何原谅?”

太后噎了噎,嘴硬道:“我终归是个太后,话已出口,即便是要与皇帝妥协,也得候上大半月才行。”

“……”奚明珠不禁心下叹惋,倒苦了景深世子。

又听老人家问她:“珠儿不觉伤面子?”

“我啊,我的颜面许都去了太后娘娘面上……”她不觉得伤颜面,反倒是她老人家得为了颜面煎熬上一阵了。

***

景深再回京时就像是刚犁了地从田里回来的农人,睿王见他时既觉好气又觉好笑,椿娘和管家赶来堂屋后也是哭笑不得。

睿王撇开笑意,冷哼声坐至上座,手往几上狠狠一拍,连茶盏都跳了跳:“不是说再不要这世子位置、再不回京吗?”

身上全是尘土的景深拧了拧眉:“我回京又非为了当这苦命世子,我是为找夏意才回。”

睿王气笑:“好,你不愿当这世子,那你可知见了本王当行何礼?”

景深一愣,尔后愤愤跪下。

又听睿王问:“本王问你,如今春秋几何?”

景深眼皮子抽了抽,臭着脸回话:“虚度十七春秋。”

“错,余下三月教你吞了不成?”

他定睛看着堂下的人,又道:“既到成家立业之年,便该懂得成熟稳重,如此急躁退避反似懦夫行径。昔日你捧着韩昌黎的文章问我,为何道‘其已成熟乎,将以为友也’,问我何谓成熟,难道不成熟就不能与爹爹做友人么?

“那时我骗你说是,还是你娘亲接过书卷同你讲后一句,‘其未成熟乎,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事后她还嗔我不会教导孩子……事实确也如此,自她去后我便越发管教不来你,你桀骜不驯,我亦固执己见——”

“您还知道……”景深嘀咕声,又听小几被拍响,闭上嘴。

睿王像是忘了方才讲到哪儿,转说他话:“自你从若榴回来后,比少年时倒成熟许多,我只当你懂事来,可偏偏遇事又空急躁。旁人都说我脾气大,可我好歹明白‘少安毋躁’之理,你呢?”

景深被他说得头昏脑胀,眼见着听不下去时睿王也就停下。

“罢,浑身脏兮兮,累了我眼,回你院去。”

“是。”

被训了番,他这副脑袋垂垂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景煦养的大犬,睿王多看两眼又叫住他:“陛下说了,母后如今已想明白,只差些时日就该松口,你知她好颜面,再忍上几日。”

景深先顿了顿,是没想到事情已经解决好,然后又听忍上几日的话,拧了眉头答:“是。”

“你若是想找小夏意——”睿王才提半句,就见他儿子猛地抬起脑袋,眼睛都亮起来。

“父王知道她在何处?”

“你去问以北以南,他们该知道。”就是不知如今他们愿不愿景深见小丫头。

景深充着疑,回院将自己好生打理番才出门,虽在路上奔波半月已是累极,可一想到能见夏意便哪儿都好来。

十七身量不及他高,跟在他身后小跑着才追上,心下长叹,希望世子爷能早些见着夏姑娘,他这一盼盼得可真久。

上了马车不住催促车夫,结果一到宁家就让那二人兜了出来,坐进巷外不远处的酒楼里吃晌饭。

景深为此颇有微词:“说罢,卖的甚么关子,定要把我诓来这处?”

宁以北摸出怀里的世子令牌,推还去他面前,景深也把他的取出来,听宁以北缓缓道:“也不知你打哪儿听来的,你要找夏意与我二人何干?”

景深微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他,总觉得不对劲,狐疑问:“你今日怎开口就这许多话?方才路过偏院为何听见里头有唱戏声。”

“嗳,”宁以南长叹声,正巧把话岔开,“还不就是那位神医,近来祖母病有好转,神医他就教我爹替他在偏院里搭个简易戏台叫来梨园唱戏,自在得紧,就是声儿大些。”

“那老夫人几时能大愈?”

“唔,那癞头说好转只消一两月,大愈就得慢慢调养来。”

“癞头……”景深忽然嘀咕一句,电光火石间想到了夏意的信,脑里闪过个大胆念头,一双黑亮眸子扫视过那二人。

宁以南被他一看,身子往斜后仰了仰,好不巧地撞上上茶的小伙计,手一抖茶壶便倒下,茶水顺着托盘洒到他左肩,登时吸了口凉气。

多亏衣裳厚,才不至滚茶烫人,不过湿了半边衣裳着实狼狈,接过宁以北递来的方帕擦起衣裳来,才擦两下就教景深一把抓住胳膊,只见他另只手探去他腰际,将一个荷包夺去手上。

宁以南:“……”想跑。

是个旧荷包,上头绣着两只蝴蝶,好像是当初纸鸢飞走后她绣的,景深攥着荷包看他:“从哪儿来的?”

楼下适巧传来坛子破碎的声音,随后听人扬声问:“好大的醋味儿,还教不教人吃饭?”

接着就是店里伙计致歉声……

宁以南也不擦身上的茶水了,清清喉咙才支支吾吾说:“我涎皮赖脸管我表妹要来的。”

“你表妹是谁?”

“夏……你的心上人。”他畏缩说着,忽然又硬气起来,“我们瞒着你也是为她好,谁知你那无端来的婚事过得去过不去?”

景深冷嗤声:“倒真是个好兄长,但我认得她的时候可比你长。”

说完便拿着荷包往阁楼底下去。

身后宁以北咳嗽声,道:“你尽管去找她,如今宁府正侧门皆有人守着。”

景深置若罔闻,下楼去时十七正在琢磨下一口吃什么好,结果就教怒气腾腾的景深叫走,跟他回去宁家巷外。

果真连侧门都守着人,瞧着身手不凡,见着他人就像是见着了十恶不赦的盗贼,景深气笑,不过他本就没想着走门进,而是绕去较窄的那条巷子,上回他便是从这处翻出来的。

墙角倚着有两人粗的一捆柴,教十七放倒它,指着墙边的柴垛朝十七道:“上去。”

十七一下便猜中他的意思,委委屈屈上去,手撑着墙半蹲下,景深便一踩柴垛,二上其肩,指使十七站直身子。

奈何他身材瘦小,才站起一半腿就哆嗦起来,可他肩上立的是无比尊贵的世子爷,他就是再哆嗦也得撑着,摔了人可了不得。

景深手往墙缘探,却始终差点,咬牙道:“再高些。”

“是,世子爷。”十七使出吃奶的劲儿使劲一直身子。

“好,好……”景深胳膊垫在瓦当上,看进园里,四处寻觅少女身影。

“世子爷,可好了?”

“嘘——”

一个小丫鬟从洞门进来,手上是个提匣,路过柳树后就听嗡嗡的说话声传来,不会儿她就空手出去了。

这下景深便知夏意就在那个六角亭里,此时是教柳树挡了身影去,大喜过望,总算一蹬脚爬上墙头。

余下满头大汗的十七靠在柴垛边喘大气,没喘几下就见宁家两个公子进了巷,心下咯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