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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深——”夏意见阿去在地上打滚儿忙抱住景深左边胳膊摇摇头。
景深咬牙道:“我还没挨着他。”
她半松开他胳膊,睨了眼还假装打着滚儿的人忍不住鼓了鼓腮帮子。转去看景深时他仍紧着拳头,指节都无甚血色,一副下一刻就要打人的模样,轻拽了拽他衣袖。
景深冷着脸不看她,似是责怪,也不肯弯下腰来听她讲话,夏意只好踮脚凑去他耳边说事。
听着听着,原本横眉冷对的景深神色就变得怪异来,之后瞧去阿去,又扫了眼地上那枝可怜巴巴儿还未开的腊梅,忽冷冷诮笑声。
这下阿去也不滚了,捡起地上的腊梅枝起身来,冲景深干笑作揖:“蒙小兄弟见谅。”
说完掸掸身上尘灰,重新将花递去夏意手边,脸上露出个素日里少见的腼腆笑容:“就收下罢,我一早去小山上摘的呢。”
夏意瞄眼景深,试探着接过,景深仍一口气堵在胸口只当没看见。
此番三人忽地便静默下来,阿溟便是这时候走来边上的,没头没脑且带着些懊悔地问上一句:“出了何事?”
景深趁夏意不备,索过她手上的腊梅不由分说地塞进阿溟怀里:“他送你的。”
阿去:“……”
夏意:“……”
不明就里的阿溟背着个背篓,一手握着劈柴刀,一手拿着枝腊梅,好似还差只手摸脑袋。
出了这么一茬,景深又不甚高兴地转身回屋去,阿溟在他走后将腊梅塞回阿去手上,倨傲道:“我不要这。”
阿去假笑开,目送阿溟回临院去,末了转回头反客为主与夏意说:“还愣着作甚,进屋去罢,外头多冷。”
“哦。”
“小妹妹别这般冷淡嘛,来,花花儿给你。”
一枝才打苞的腊梅经了几番周折,终还是落到了夏意手上,夏意领阿去坐去堂屋里,而后回卧房将火盆掩灭才又回去。
那枝梅花教她随意插在了一个小瓶子里,阿去烤着火问她:“你和那位小兄弟说了什么?”
她眨巴眨巴眼:“你不知道么?”
阿去自然是知道的,遂换个问法:“你几时晓得的?”
夏意面色忽变得不太自然,脸蛋儿晕上层玫瑰色,压低声音:“我那日推你时攘着你胸了……”
之后盥手时总觉不对,还是夜里掖被角时才觉察过来那软软的是如何不对劲,她也有的呀。
“原是这样……”阿去叹息,低头看了眼胸,心道被戳破了女儿身身份日子多无趣啊,想着双手合掌,“小妹妹替我保密罢,别说与阿溟那呆子,可好?”
“可比起你,我和阿溟哥哥比较熟。”夏意不经思索脱口道。
“往后我帮你做晌饭,我手艺好你是晓得的。”
这话倒不假,夏意摸摸下巴,道:“可是景深晓得了。”
“你与他说说,他定听你的。”
“你怎知道他会听我的,他比认识我还先认识阿溟哥哥。”
“他方才那样护着你,倒比亲兄长还亲,你冲他撒撒娇他一准儿应。”她哄骗着,还罗列别的好处,“再者你瞧那阿溟,时时呆头呆脑的,我拿男儿身份好气他,多气几回他总会活泼些。”
夏意一想果真是如此,没认识阿去前,阿溟脸上从来没甚么表情,说话也是语气淡淡,可在认得阿去后多了生气的表情和隐忍的语气来……
“那……”夏意夷犹。
一个“好”字堪堪在嘴际时,忽见阿去露出副哀伤神色来:“唉,若我小妹还在世的话也当有你这般大了,不定也能长得像你这般好看,可惜我没这福分了……”
“我答你就是。”不过就瞒着这么一件小事,也无、无甚大碍罢?阿去她想瞒着阿溟,无非就是想学他功夫……
可一想到阿溟说她想学功夫的原因是想有身傍身功夫了再去偷人东西,她就严肃起来,借机劝她莫再行那偷窃之事。
在说教人的事上,夏意深得先生真传,分明大她两岁的阿去在她面前瞬时矮了一截。
整整说了一个时辰,期间阿去不时打断她,叙说她的悲惨往事来,说她的爹娘小妹是如何去的,到最后反倒说哭了夏意,阿去直后悔抚额。
二人在堂屋里说得热闹时,西屋里的人总算忍不住躲去外头听了会儿,最后再次怏怏不乐地回去屋里。
阿溟究竟是招惹了什么人回来,竟把小姑娘哄得团团转,他这几日在屋里埋头苦画,那甚么阿去就把夏意哄了去,他都好些日子没和她好好说话了……
景深怨念着,盼先生快回来好将人撵去才是。
***
十五下元节,亦是小雪日,只今年小雪是见不着雪的一年,去岁好歹还飘了几粒。
适逢休沐,李夏两家一道往襄云去预备过年时的冬衣。一辆驴车,阿宝儿骑在驴上,李叔驾驴,夏先生则与夏意、景深二人坐在后边儿车板上。
至如阿溟,则十分替驴儿着想,主动提出跑去襄云即是,还拉上阿去一道。
阿去苦着脸问:“坐驴车儿去都要一个时辰,两条腿跑将去还回得来么?”
阿溟心想回不来正好,不过面上没显露这坏心思,作古正经道:“是你说要与我学功夫的,我的功夫便是自小跑出来的,京中招云山上没有一处是我没踩过的。”
“噢。”阿去漠然跟去他身后。
车上的夏意关切问她:“你真要跑着去?”
阿去三两步跟去她边上,李叔已驾着驴去,她疾步走着笑道:“嗯,多走走也好,往后被人追时还跑得快些。”说完怕她唠叨赶忙转去说别的,“如果你同我说话我定不累的。”
景深别过头去,即便晓得阿去女儿家身份,却还是不妨碍他烦她来,尤其在听她说这些浑话时。
希望先生能管教管教她。
然而夏先生一早就晓得阿去是个姑娘的事儿了,这时候看小姑娘在底下走得累竟开口道:“阿去小兄弟不若也坐上来罢。”
受宠若惊的阿去忙摆摆手:“不必的先生,我权当练身手了。”她说着看一眼不苟言笑的阿溟。
夏意捋着两根草料,半转着身子与她说话,没留意景深一跃去了李叔边上要来了缰绳策驴,只觉得阿去跑得越来越慢,渐渐跟不上驴车了。
这才开口来:“你别说话了,省着体力罢。”
阿去也这么想,是以不再死命追驴车了,而是凑去了阿溟跟前,乐呵呵问:“你身上背的是什么?画儿吗?”
“嗯。”阿溟看她已经开始喘粗气了,脸红扑扑的,又看眼在景深操纵之下越跑越快的驴车,劝道,“你再别说话了,当心还没到襄云就提不上气了。”
“你这人,不教我功夫就算了还学会咒人了。”阿去虽抱怨了句,却再没说过话了。
阿去落去了后面,夏意也一下没个说话人了,爹爹和李叔说着午后回来打糍粑、腌寒菜的事儿,她干脆枕着脑袋看景深清瘦的背影,觉得怪好看的。
路过熟悉的大皂荚树时,前面的景深忽然回头看了眼她,她登时精神起来,不过表情仍是呆呆儿的,与他笑了一笑……
真像个傻子,景深转过身去,驴子竟又走快了些。
及至襄云,众人在成衣坊里各自挑了衣料,量了尺寸,店家将取衣裳的时候定在一个月后才从铺子里出来。
夏先生与李叔往肉行去买猪肉去,阿宝本是想跟着阿溟一道的,却教他爹扯住领子一道往米市、肉市那边儿去了。
至于阿去,一进襄云便没了人影儿,阿溟忍不住怀着恶意揣测她又去盗人钱财了。
景深要过阿溟背着的画轴,这是昨夜率先交给他手上的,怕早上出来时先生会问起自己,可另一面,他又隐隐觉得自己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先生恐怕是早就看出他的花样来。
想来有些丢人的。
“我们要去画铺了,对么?”夏意兴致盎然。
“嗯。”他抱着画轴儿,领着夏意往观文堂方向去,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步看向身后阿溟。
阿溟困惑时便听一句“你不许跟着我”的话,指指自己鼻子:“我听老爷话,他说要记下你的举动。”
景深额角一跳,便是因为这个才不许他跟着的,他可不想将自己的画卖做下等画的事败露到第三个人那儿去,更何况……阿溟还是个背后说话的,届时回京去,不定多少人都晓得这事了,他景深的颜面可挂不住。
“上回就没跟着我,这回也不必了。”
阿溟叹气:“上回没随着你去属下已经很后悔了,这次——”
“瞧见那边没?”
话未说完的阿溟顺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是两个县衙的捕快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着,一胖一瘦。
“若你再跟着我,我就说你偷了我的钱袋。”正好他身上没钱袋儿,反倒是阿溟腰间挂着个。
阿溟忙护好钱袋儿,四处张望,说了句“我去瞧瞧扇子”就走了。
夏意在一旁乐呵不已,感叹:“阿溟哥哥真不会骗人,大冬日的他要去哪儿看扇子?”
会骗人的景深适时装可怜来:“他若跟了去,就晓得我的画教人轻视成哪般模样了。”
一句话便戳中了夏意的怜悯之心,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空荡荡的衣袖:“景深是最厉害的。”
随后一路上都说着赞誉他的话,小世子的虚荣心在她这儿得以膨胀,是以踏进观文堂时信心十足。
夏意记得小时候随爹爹这观文堂,不过后来由李叔替崔伯伯卖画儿后就再没来过了。
观文堂有层阁楼,构造像一个客栈,夏意进去时候仰头看顶上,比家里高出数倍来,空荡荡的四周都挂着画,赞叹一声后目光落去角落里算账的人身上时就晓得他是景深说的那个长着鲶鱼胡须的二掌柜了。
上回来时无比热闹,是因传闻中的“清河三子”带着画儿来了襄云,今日比那日则冷清得多,拨弄着算盘二掌柜的抬眼看一眼来人,认出人后就跟没看见似的继续算账。
“咳——”景深等了半晌也没人上来问一句,深吸一口气咳了声儿。
“今儿不收了。”二掌柜的不等他说出口便回了。
景深耳根子蓦地涨红:“为何不收了?”
“唉,”里头人叹叹气,指了指西面儿墙上挂着的画,“你自个儿瞧去。”
景深敛眉,挪步去西面儿墙上,从左看去右边,他的画仍好端端儿挂在里头,夏意也一眼认出景深的画出来……
“等什么时候,你这画卖将出去我再收你别的画,观文堂可不做亏本买卖。”清脆的算盘声在观文堂内回旋,钻进景深的耳朵里像有口洪钟在耳畔响。
夏意悄悄打量景深,这时他早没了进来前的锐气与笑脸了,她环顾一圈儿问那掌柜的:“你作何把他的画挂在这边儿?你挂去那边显眼的地方去定卖了去。”
“小姑娘,那边儿是上等画的位置,可不是谁的画都能往那儿挂的,你阿兄的画就该在这边儿。”
夏意还要辩驳时教景深拦了下来,小声道:“晓得你想替我说话,不过说了也无济于事的。”
他脸上的愠怒随着耳根上红的消散一并散了去,推着小姑娘的在观文堂里绕起来。
“我们还不走吗?”她气乎乎地问。
“我总要看看他们的画哪儿比我好了。”却非他自视甚高,他与景和皆随若极师父学了近十年丹青,便是若极师父偶尔也要给几句赞誉的话,虽不多却也是大赜第一妙笔的认可,决计不是拿来给人言语糟践的。
夏意频频点头,随后指手画脚起来:“你瞧这幅,画的树像成精了一样,歪来扭去才不好看,竟然还是中等画儿呢。”
“还有这幅,这个老头都被狗咬了还笑,真是疯疯癫癫。”
“上头那幅画,画的蝴蝶唔——”她正点评得来劲,却教景深捂住了嘴。
景深弓着腰,凑近她面前笑:“你安慰我直说安慰的画便是,哪儿需你信口胡诌说人家的不好,你瞧瞧那个鲶鱼胡须的人教你气成什么样了。”
夏意竭力忽视怦怦儿跳的心,缩着脑袋看去二掌柜的,果然脸色臭臭的,转回头去景深已经站直来。
她缓和一阵才说:“其实我想说上头那幅蝴蝶画得可真像真的,瞧着那片花就开心得很。”
景深闻言看去,果真是一幅好画,近处蝶恋花,远处则是水色江天,峰峦若隐若现,若看的仔细些还会见得汀渚溪桥上有个婀娜倩影……他不由得看入了神,近处的几只蝴蝶就跟会动似的颤了颤翅膀。
原是堂外吹进来一股寒风吹动了画纸,里头人拢衣裳时也进了位客。
回过神来的景深跑去问那掌柜的:“那边墙上挂着的画是谁人所画,还是只是一幅周折转手来的画。”
那掌柜的结舌,撇着嘴角道:“你可真会问,一问便是跟你一样的人。”
“此话何意?”
“这画儿也是我收的,每两月送上几幅过来,不过人家比你强,好歹卖得出去。”
景深虽不愿承认,却也不能否认这人的画比自己的要好。
夏意从一过来便耷拉着眼皮颇为怨念地看着那掌柜的,掌柜的被盯久了转去瞧她眼,问:“小姑娘怎么凶巴巴的?”
说着就从高台上伸出一只手来。
景深长臂拦住他:“你做什么?”
那人不睬景深,只对夏意道:“手伸出来。”
夏意睁大眼,伸出一只手去,而后手心哗啦啦掉了一把炒熟的西瓜子,清亮的眸子滴溜溜转了两圈,问他:“你作何给我这个?”
“求求你别瞪我了。”
夏意腆颜,红着耳朵垂下头去。
后来还是景深点了点她脑袋,才挪动脚步出观文堂去的,出去之前景深慷慨一挥手将画留在掌柜的眼前,道:“这画全当是抵那几颗瓜子。”
二人并肩潇洒出了观文堂,走在街巷时竟无丝毫的不快,才不像是被回绝的人,直到……直到景深途径路边叫卖的小摊铺时。
首饰摊铺前吆喝的姑娘见着景深时,眼一亮尖着嗓子招呼:“公子啊,你可算来了——”
“你认错人了。”景深打住她的话,一边捂住夏意耳朵,一边带着她往远处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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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隆冬大雪夜,堂屋里烛光摇曳,小几上摆着碟没吃净的烤糍粑,糍粑边的交椅上夏先生阖眼酣睡着。
夏意则抱膝坐在小凳儿上,泥胎炉烧得殷红一片,带着她面颊也染上酡色,迷迷糊糊间背着这首颇应景的五绝。
景深再替她斟满一杯新醅的桑落酒,举着自己的酒杯,面上浮着浅醉的笑意:“能饮一杯无?”
“能的呀。”她豪迈举起酒盏儿,一饮而尽。
一杯复一杯,再端着酒壶斟酒时只出来一两滴,原不知不觉竟喝光了一壶,景深还是不死心地上下晃了晃酒壶。
屋外风雪将门口的厚棉帘掀了个间隙,大片的雪趁机钻进堂屋来,却很快教暖融融的热气与酒气热得化了。
景深背心教寒风吹得冷,这才清醒些,听到夏意咕哝声时才发现她已经倒头在先生膝上睡了去。
唔……这父女二人的酒量可真差,尤其先生,三两杯便不省人事了,还不如他家的小丫头厉害。
醉酒的小丫头不老实地挥了挥手,差点儿挥去红彤彤的小炉上,景深心下一悸当即跑去拽着她的小凳子往后拖了截。
如是一来,她的脑袋也没可倚靠的地方,他手托着她脑袋瓜,长腿往一侧伸去勾了把交椅来给她垫脑袋。
硬邦邦还冰冰凉凉的,才没有先生穿着厚棉服的膝盖暖和舒适,夏意不开心地睁开恍惝醉眼。
景深未见她醒,而是看去躺在椅子上酣睡的先生,随后过去他前头,竭力将人背在背上要往外头去。
“你们去哪儿?”醉酒的夏意看去两人身影,像是一前一后要出去似的。
“我送先生回屋睡觉,你乖乖儿趴着,不许摸那炉子。”
她哼哼笑两声,弯着眼:“我又不蠢。”
景深教她呆蠢样惹笑,后才背着先生出去,这场雪昨个儿日迭时就下起来了,冬月朔日便是大雪日,一场大雪这般下了一整日,院里都积起寸厚的雪来……
才从暖洋洋的堂屋出来就跟落入冰窖似的,小院里只有堂屋里一抹光亮与地上白皑皑的雪,他只有摸着黑将人送进屋去,先生身量比他还高大,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总算安顿好了先生。
刚想坐着歇会儿的景深忽想到尚且独自待在堂屋里的夏意,紧忙往回走。
在寒风里走了个来回,原本五成清醒的人这时已有七分清醒来,钻进堂屋时夏意正端着腰板看着门口,一见他便做出副地包天的嘟嘴模样,一声不吭,这样看去脸上的小肉更明显了。
他掸了掸身上的雪,到炉边烤了烤手去戳她肥肉:“这不是回来了么,还撅着嘴作甚?”
夏意听后,虽嘴还撅着,不过眼皮子已耷拉上了,脑袋往右一偏,眼见着要撞去椅子扶手上时景深用力一拽,将人拽来他这边……改成撞在他下巴上了。
他呲着牙,口里隐约有股血腥味,和着酒气生疼着,反观夏意,只摸了摸有些疼的脑袋便安心倚在他肩上了,口中还念念有词。
景深认命地叹口气,谁教他人在她屋檐底下,背上夏意便往她卧屋里去……他也是出于不得已才要去小姑娘屋里的,总不能将她丢在堂屋里不管罢,夜里这般冷。
风雪呼啸,院子里一片白。
夏意紧紧儿抱住景深脖颈,脸蛋埋在他肩窝处寻暖和。景深只觉得耳朵教她头发撩得有些痒,却避之不及,忍着痒用头顶开了夏意的卧房门。
里头黑洞洞一片,景深反复闭眼睁眼几次才看清些,摸索着道将她送去床上,鞋也没给人脱便抽出棉被给她盖好,满身的酒气中竟散出股茉莉的清香来,看不出她还这般讲究地薰过被子。
“唔……”脸贴在棉枕上的人发出像小狗酣睡的声音。
他听着声音笑了笑,不过心里有分寸,决计不多待,结果才走开两步就听见床上的小姑娘叫他声后又嘀咕句。
“什么?”景深停下步子问了句,后才觉察自己是在问一个醉鬼。
哪料醉鬼夏意听话地又说了遍,他仍未听太清楚,长吁一声躬身问:“你说什么?”
“能饮一杯无?”
“……”
果真是个醉鬼说着醉话,景深决然出屋。
只不久又推门进来,手上拿着取火几下将屋里的火盆点上才真正儿走了。
风雪难解酲,纸帐梅花醉梦间,夏意的梦中人从此添了个景深。
给她斟酒的梦中人。
***
短短一两日,若榴便也成了白头,小山矮陂、茅檐屋顶皆白茫茫一片。
翌日禺中时太阳忽探出头来,树影移阶,三五只麻雀结伴飞来小院里,寻寻觅觅后歇去廊下唱歌。
啁啾声中,半张脸贴在枕间的夏意缓睁开眼,眼见暾暾冬日照进屋来,榻几上搁着的剪子明晃晃地发着光。
雪停了啊。
她裹着被子滚上两圈,手背揉揉眼强迫自己清醒些,却发现身上衣裳穿的好好儿的,就连鞋也没脱,想着突然苦丧了脸,也不嫌冷地揭开棉被看,果真发现床尾的被褥上教自个儿蹬了几个灰印儿出来,唉,这还是前些时候才洗好薰过的。
再一闻,身上尚存着股酒气,便抱着被角回想昨个儿饮酒、烤糍粑的事儿——
往年也与爹爹喝过酒,米酒或是百花酿一类,只那时候是一人一杯,至多不超过两钟的。昨儿却不一样,有景深在,竟喝了那一大坛去,还醉得记不清后头的事来……
只记得喝高兴时做了件不该做的事儿,便是自己随着景深一起怂恿爹爹喝了三四钟,然后爹爹就醉倒了。爹爹不论什么佳节都不爱饮酒,只因不胜酒力,昨儿犯浑劝他喝得多了,也不知现下醒了没。
念及此她又闻了闻袖摆下床去,想着去烧热水来再洗一回,才一推门廊下房梁上的麻雀就砉的声扑棱着飞开,齐齐歇去了石榴树的枝桠上,踢得积雪簌簌落下来,入眼的是满院的雪。
“哇……”她忍不住低低惊叹声,去年大雪时虽也下雪了,不过只比小雪时大了一点,积雪不深,今冬还未到冬至便积起雪来了。
正欲往雪地上踩踩时就听雪被人踩出咯吱声,顺着沙沙声响看去,景深正提着两个木桶朝井亭底下去,不过他才走到梧树底下就福至心灵般地停住步子看来她这边。
四目相对,夏意忽忆起还没梳头洗漱过,忙抱头捂住乱糟糟的发。
“你醒了?”景深寒暄一句,寒暄的话便是明知故问的话。
“嗯。”她想了想,抱头跑去他边上,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儿。
景深提着桶,看着笑了声儿,问她:“你捂着头做什么?”
“我还没梳头。”她平日里可是个爱整洁的,才不会似今日这样脏兮兮胡乱跑的。
“小厨里烧着两锅水,待会儿替你送去门前……”景深说完,也不待夏意反应过来便转身去了井边转辘轳。
不会儿夏意便凑来一旁,问:“你在替我备沐浴用的水么?”
景深忍了会儿,才“嗯”了声。
“早间先生匆忙出门时见我醒了,便多嘱咐了句给你烧些热水唔——的话。”他解释完补上一句,“还说雪后路滑,午间在家里做饭吃,就不必去学堂了。”
“好,等我洗好给你做好吃的。”她说完松开抱头的手,提起腿边一桶水往庖厨去。
尚在汲水的景深没拦住,便抬高声在身后笑话她:“原你头发比大橘的窝还乱啊。”
闻言,浅粉布鞋踩在雪地上的脚印便深了些,景深也提上桶水跟进厨房里,此时灶上锅里的水已跳出小花来。
锅底柴禾烧的旺,夏意蹲坐在小杌子上召他来:“你来暖和暖和手罢,别生了冻疮。”
景深手确系已冻得通红,他坐去翻转烤着火,目光在他的手与夏意的手上巡视许久……遥记得初来时,她洗石榴时他还忧心过她的手会变成椿娘那样,如今看来,不止小姑娘的手会变粗,便是他自己的手也会成那样罢。
劈柴打水、生火洗衣,生将自己活成个卑田院乞儿模样,如今还要给一个小姑娘烧沐浴的水,若是教他那些兄弟好友晓得后也不知会被笑成什么模样。
“唔,景深,水好似好了……”身旁的夏意在他想事时就起身来,这时声音混在水沸声中,含蓄却又明显地暗示一句。
他好笑地端下水,将早先烧好的几锅与这次的热水一并送去她屋前才任她去。
一时又闲下来的景深干脆就缩灶台前取暖,忽想起下雪这两日都没见过阿溟了,不是说要时刻看着他传信去京里么,天一冷就偷懒可还行?
想到京城,他不禁对着眼底十根指头算了算归期,仍旧是遥遥无期……又想到好久之前托一个粮商送的信,若那人不蠢、那几封信也未出差池的话,这时候理应送到了,不过那时考虑着身份,没教人将信送去王府,而是送去了京城宁家。
宁家系名门望族,去了京城只消一打探就知在哪儿了……
“咚咚——”院门一响,惊起树上那几只鸟儿,朝屋后飞去。
景深开了门,见是阿去在门外冻得跺脚,这回手上拿着的是一枝红梅,开了一两朵余下的又全是花苞儿。
说来,这两日也没见阿去来过,天一冷就不送花可还行?
阿去朝左试探着进门,未果,随即换去右边,还是进不去院里才笑:“景兄弟别挡着路嘛,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夏意她在洗澡。”
阿去登时做作地睁圆了眼,语气忿忿:“好个小子,你怎知她在洗澡的,什么时候还学会偷看姑娘家洗澡了?”
景深额角微跳,本着教养没才没白她一眼,利落转身回小厨房里,才将坐下门口的厚门帘儿就被掀开。
“景兄弟,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什么话?”
阿去将红梅搁在灶台上,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上头歪歪扭扭的写这个“阿”字。
“你瞧着像有学问的,我问你‘阿溟’的‘溟’字该怎么写?”
“……”景深静默无言,良晌才从灶火里钳了根烧得黑乎乎的柴禾出来,在地上写了个溟字。
阿去扭着脑袋欣赏好久,吹捧一句:“景兄弟字写得可真好,跟你人似的。”而后捡起那根柴禾照着地上的字又歪歪扭扭地写了个“溟”字在信封上。
开始就有些好奇的景深这时总算忍不住了,却还是状似不经意地问:“这是给阿溟写的?你们不就住在一个院子里么,有什么话非得写在信上说?”
重新抚好信封的阿去欠揍道:“想知道啊?先叫一声姐姐来。”
少年用脚碾擦去了地上的“溟”字,转身不欲理睬阿去。
哪知阿去揣好信起身来,问:“午间你们要去学堂吃吗?若是不去……”说着阿溟摆出主人家的架子来,“若是不去,我给你们做饭吃罢。”
景深想起先生的话,心念微动:“你想做便做罢。”
阿去虽人不正经些,做的饭菜却挺好吃的……景深想着暗自鄙薄自己一番。
梁上挂着的台鲞是上回去襄云时买来的,阿去便做起一道台鲞煨肉,时值冬日,又是小乡村里,鲜少有新鲜菜果,这时只找着些冬生的韭黄与易养的黄芽菜,原本味美的晚菘在孟冬时便没了。
刀噌噌切着菜,预备下锅炒时就见一个粉色小身影钻进厨房来。
“阿去!”夏意笑嘻嘻跑来她跟前,头发还湿哒哒的,“你怎么突然跑来做饭?好久没见着你了。”
话音未落就教景深揪着往后,听他在顶上训斥:“头发湿漉漉就出来,不怕结冰么?”
“噢。”夏意乖乖坐下烤头发,方才洗好后跑了几遭才将浴桶里的水倒去茅房里,这时是又累又冻。
暖和些偏仰着头问阿去:“你做了些什么?”
“台鲞煨肉、醋溜黄芽菜、韭黄炒黄芽……”
说来说去只这三样东西,景深倏地笑出声,不说菜名儿他还觉察不出近来吃的东西有什么不对,而今想来,可不就是冬菜花样少么?
阿去却当他是在笑她,出言来:“你笑什么,只是如今是冬日,若是别的时节,我会做的可多了去,山海兜、橙玉生、樱桃煎,有什么是我不会的?”
夏意听着摆出一脸憧憬:“到时候我能和你一起学么?”
切干姜的刀微顿了顿,把着刀的阿去看去两人,声音放低:“这些日子我要回去一趟,过年时就是我那倒霉师父的忌日。”至于还回不回若榴,她也不知道了。
“你要回去?什么时候?”夏意蓦地抬头,揪了揪衣角,心下涌上颇为熟悉的失落感,上回景深说这话时也有过这感觉。
景深有家,他终有一日会回去的。可她以为像阿去这样的,真正没有家的,是不会离开的……
眼前阿去又笑成了平日那样,答:“吃了饭就走。”
这话一出,连景深都愣了下,看眼阿去又看眼夏意。
愈发怏怏的夏意敛眉,撇着嘴角问她:“你为何今儿才说?”
“唉,我也是见下雪了才想起我那倒霉师父的,等雪停了就去了。”
头发才半干的夏意闷声跑出小屋去,在廊下等了会儿,身后竟一人也没追出来,存着疑扒拉开帘子:“你们都不安慰安慰我么?”
景深面露惊讶之色,后问:“难道你不是要回屋拿饯别礼么?”
“……”夏意使劲丢开帘子,回去在小屋里四处翻找,近来一直在绣那身戏服,其余的小物件竟是一个没绣,好久才找到个崭新没用过的东西,想了想还是揣进怀里出门去。
到厨里时阿去已溜好了道黄芽菜,一见便巴巴儿:“给我瞧瞧,你要送我什么?”
“这个。”她从怀里抽出条又长又大的矩形巾子,上头绣着几朵肥硕的牡丹与翩翩起舞的蝴蝶。
景深起身绕来她前头,与阿去一道欣赏这大方巾。
“真好看啊,”阿去夸,“不过这是……”
“若夏日里用绣花枕头嫌热,换竹藤编的枕头时就可以盖上这个,不仅不硌,还好看的呀。”
“可盖上不又热了么?”景深指出纰漏。
“……”阿去瞪他眼,慎重接过,叠了几叠塞进怀里,“省得了,不过我倒觉得冬日盖在绣花枕头上也成。”
夏意闻言垂头,这帕子去岁夏日时绣的,做好了才觉得不中用一直搁在箱子里。
“好了,再说会儿菜便凉了,我再炒个韭黄芽菜便开吃!”
阿去转去做最后一道菜,夏意则拖着景深从小堂屋里搬来两张椅子拼在灶台前,到吃饭时三人便坐在矮凳小杌子上。
夏意替阿去夹菜问她:“当真吃过便走么?”
“不然我刷过碗再走?”她玩笑一句,才放正经取出起先的那封信来伸去夏意面前。
“这是什么?”
“给阿溟的信,你见着他就帮我把信给他罢。”
“哦。”她应下。
下一刻便听阿去悠悠叹气:“不过就是前日亲了他下,竟两日没敢出屋了。”
这话说的平常到像是在说昨日吃过什么一样,夏意却听得涨红了脸,险些噎着:“你亲他作甚?”
“我看他好看就亲了啊,你年纪还小,不懂也是。”
夏意干笑两声,原本的离别愁绪忽染上了些诡异的好笑。
饭后夏意随阿去一道刷过碗后,阿去便回李叔院里胡乱收拾了个小包袱出来,呆白雪地上,夏意怂了怂鼻子:“你不与阿溟哥哥道别么?”
“都在信里了。”
“那我们还会见么?”
“有缘自还会见的,”阿去说完转头看倚在门上的景深,“景兄弟,我们也有缘再见啊。”
“你别胡说,我们才没缘分。”
阿去抖抖肩上的小包袱,挥挥手:“那我去了。”
“嗯。”
挥手作别时远路上传来阵阵踢踏声,似是马蹄声,三人顺声看去,一个魁梧的男人正驾着匹马往这边来。
阿去猜是来了热闹,便先打住离开的步伐,静候着人来。
三人雪地驻足,特特马蹄声渐进,黑袍男人见着三人后一勒马,在马儿嘶鸣声中跃身下来,身后养得油光水滑的马儿呼哧一口热气出来。
男人肩上背着个大包袱,三两步走将来,朝景深打躬作揖道:“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