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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杏说完看也不敢看裴椋,搁了手里的食盒,一溜烟地跟在姜姝的身后,跑了出去。
初夏,寨子里的气温怡人。
日头落下来,洒在田野之间,明媚却不刺眼,春杏匆匆地追上,寻到人时,姜姝已经到了良田边上,摸藤摘起了地瓜。
这一摘半天都没回去。
午时刘婶子过来叫人回去吃饭,姜姝才从山头上下来,手里的小竹篮,全是一颗颗粉粉嫩嫩的小地瓜,满满一筐,已经冒了尖。
一进屋便见到了坐在桌前的裴椋,脚步顿时立在门槛上干杵着。
刘婶子正搭着碗筷,抬起头赶紧招呼了一声,“姜姑娘回来了,快去洗手吃饭,今儿这菜可是小伙子亲手烧出来的”
刘婶子算是明白了,这小伙子人真心不错。
这头一个优点,便是不怕折腾。
烧了一个厨房,险些丢了命,不仅没有退缩,还越发起劲儿了,适才一过来便给了自己几片金叶子,非得要‘借’了她的厨房。
起初自己不知道那金叶子到底值多少钱,还托人跑去问了二当家。
二当家风风火火地回来,盯着自己手里的金叶子,眼睛发亮地告诉了她,就那几片叶子,可以将她整个屋子都能买下来了不说,还能再买几头奶牛。
还说,她要是不愿意借,他家里的厨房倒是可以借。
她就算再蠢也明白了,紧紧地捏住了那金叶子不放,“小伙子放心,不就是个春饼吗,我保证你学会”
如今这不就成了吗,桌上那春饼虽不比上不自己摊的好看,可味道却是不差分毫了。
刘婶子见人半天不进来,正要到门槛边上去接,却见姜姝慢慢地退了回去,“婶子,我今儿不太饿”
她已经知道了表哥昨儿就走了,再想起早上那碗肉粥和焦饼。
她当真不饿了。
她还是回去吃她的地瓜实在些
“这大中午了,怎么会不饿呢”刘婶子往前追了两步,便见身后那小伙子突地起身。
几个大步追上,又在光天化日之下,拦了姜姑娘路,动作极为娴熟地拉起她的手,将她拖到了屋后的流水处,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头,清洗了起来。
那心疼人的模样,刘婶子看得都脸红心跳
再回来,又见他将碗筷递到了姜姑娘手里,先自己尝了一口,再替她夹了菜,哄心肝似得低声哄着,“不难吃。”
见姜姑娘终于动了筷子,刘婶子便愈发笃定了心头那棒打鸳鸯的想法,一时看着两人,感动地道,“你们放心,婶子待会儿就去找那位“裴世子”要和离书,姜姑娘也千万莫要委屈了自己,这辈子能找个肯疼自己的人,可不容易,这小伙子人品我是看在眼里的,善良正直,‘裴世子’虽说家世好,可那貌相到底摆在了那,加之又心狠手辣,我可听大当家说了,上回他还同陛下建议,将咱们的寨子给拆了,若非大当家极力相护,这地儿早就没了,横竖我看他是不顺眼,反倒是这小伙子”
刘婶子说着时,鞋面儿上便被姜姝踩了一下。
刘婶子以为是自个儿挡到她了,没当回事,突然又想起来,好像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又转过头看着裴椋,问他,“小伙子贵姓?”
裴椋夹了一块青笋放到了姜姝碗里,面色平静地道,“裴。”
“哦,裴”刘婶子思索了一阵,完全没反应过来,正想去问是哪个裴。
身旁的姜姝便搁下了手里的筷子,终于正眼看向了裴椋,和和气气地同他谈起了话,“吃完饭,你先回镇国公府,府上离不得人,且大理寺不可一日无主,新帝刚登基,还有一堆的事物要忙,我在这住几日就回去,你也别担心孩子,我是孩子的娘,不会亏待了他”
刘婶子错愕地看着姜姝,神色当场就痴傻了。
姜姝吸了一口气,继续道,“白灯笼的事儿,说到底我也怪不得你,你有你的谋算,我也有我的想法,当初我对你也并非是真爱,只不过是想贪图永宁侯府的一份荣华,想为自己寻一个安稳的栖身之地,你没有想到你会对我生出感情,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喜欢你,如今事情暴露了出来,也挺好,你我也好各自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若是一早就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感情并非是真心,还会不会爱得下去。”
这也算是几日以来,姜姝头一回同他摊开了说,说完后便轻轻地起身,极力压住了心口冒出来的酸疼,已完全忽略了身旁目瞪口呆的刘婶子,平静地看着裴椋,“或许过段日子,等我气消了,想通了,我也能为了孩子,继续同世子爷逢场作戏,可如今我还做不到,你让我也好好想想”
姜姝本也没有这么大的委屈,可此时看着坐在自己跟前的裴椋,不知自己是不是仗着如今他的求和态度,有恃无恐了,就想欺负他。
心头生出了决绝的话,也控制不住地说出了口。
说完,心头也没觉得好受,反而越来越疼了。
在走出刘婶子屋子的那一刻,姜姝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样。
可就是心里难受。
不甘,委屈
和他在一起不行,不在一起也不行。
姜姝理不出个头绪,回头后便关了房门,剥起了篮子里的地瓜。
那头被姜姝一股脑儿地塞了一堆话的裴椋,比起旁边被惊吓过度的刘婶子,要平静很多。
起身将桌上的饭菜装进了食盒。
刘婶子眼睛转了几次,才鼓起勇气转过头,想起之前自己说得那些话,如今再一看,跟前的‘小伙子’俊是俊,可再也不如之前那么可爱友善了。
合着人家才是正主儿呢。
刘婶子一直熬着,一声不吭地端着碗动也不敢动。
片刻后,裴椋终于忙乎完了,走了出去,刘婶子放松下来,这才惊觉心口已经在“咚咚”直跳。
低头再看裴椋将桌上的一桌子菜捡得干干净净,连个盘子都没给她留。
也不知道怎么了,刘婶子突地想起了大当家之前常说的那句话,“裴椋此人不好惹,要是哪天到了村里来,你们一定切记少说话,多做事”
刘婶子后背生了凉,生怕又闹出什么更大的误会,赶紧出去找二当家,寻了一圈,没见着人,回来时便见村子里又乱了起来。
还未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迎面便急急地跑来一人,慌慌张张地同她道,“二当家出事了。”
刘婶子心头一跳。
那人喘了口气,才说了个明白,“姜姑娘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呕上了,裴大人非得说咱们山头上的果子有毒,这会已经将二当家的押到了院子里,死活不放人,还扬言等大当家回来,一并将咱们的寨子给掀了”
刘婶子心头那不好的预感,得到了证实,脸色一时发白,来不及多问,立马赶了过去。
梁上的院子里外已围满了人,虽也人多势众,都是些‘土匪’,可也耐不住严二手里的刀搁在了二当家的脖子上。
二当家被顶在了门边上,进出不得,满头大汗,一肚子的冤屈。
适才刚同蒋大人和王公公喝完酒,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后,气势汹汹地赶回来,打算再将人轰出去,才到门口,便被严二反手一刀横在了脖子上,质问他,“村里的大夫在哪。”
村里哪有什么大夫,平时治病都是大当家沈颂。
如今大当家的不在,二当家也找不出一个懂医的人来。
这一耽搁,屋内的姜姝又呕了一回,严二手里的刀毫不留情地往他脖子上近了一寸。
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二当家便极力地解释,“都是我山头常见的果子,姜姑娘年年吃,村人里更是当成了饭吃,一直都没事,怎可能是地瓜中毒,你还是赶紧问问裴大人,姜姑娘是不是还吃过其他东西”
二当家的说完,满村子的人算长了一回见识。
密密麻麻的暗卫,从那屋顶上落下来,造出来的架势就跟要灭了寨子似的,将院子围了个结实,谁也出不去。
形势闹得一发不可收拾,蒋大人和王公公匆匆地赶回来,立在门前好话都替村子里的人说尽了,也没劝动。
山里住的虽是一群土匪,说到底都是一群归于田野的百姓,前几回动乱都是大当家牵头带着他们,算是有太子那么个靠山在后头替他们撑腰。
这回大当家不在,对方又是朝廷命官,新帝的表弟。
谁敢惹。
没人敢惹。
个个都静悄悄地立在那,暗里揣测着姜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就呕上了。
唯有后来挤进来的刘婶子心头渐渐地生出了怀疑。
适才姜姝对裴大人说的那番话,刘婶子都听见了。
如今姜姑娘肚子里有了孩子。
而裴大人今儿中午生怕饿着姜姑娘似的,恨不得剁上一锅肉,最后做了红烧肉丸,水煮肉片,青笋抄肉
刘婶子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赶紧抬起头对着严二挥了挥手,“这位小哥,姜姑娘莫不是孕吐,你让大人将那屋里的菜饭都撤出来,再打开门窗散散味儿,给她喂一杯热水缓缓,这孕妇要是吐起来,可要人命了,别说是吃不得油腻的东西,就是瞧见良田里的青菜,都想呕上一呕”
屋外刘婶子的声音大,里头都听得清清楚楚。
春杏立在床前,看着姜姝趴在世子爷胳膊弯里,胆水都快吐了出来,急得直打转,这几日夫人虽也呕,却没有今儿呕的这般厉害。
本也以为当真是那果子的问题。
此时听刘婶子说完,再想起夫人午后吃过世子爷拿回来的那些饭菜,几乎样样都是荤,忙地将那食盒整个挪了出去,又打开了门窗通风,回头再煮了一壶热茶。
到了床前,裴椋已将姜姝扶了起来抱在了怀里,正拿了湿帕子在擦姜姝的嘴角。
姜姝一开始呕起来,就赶了人,谁知没见裴椋出去,还从春杏手里扶过了她,愣是看着她呕了这半天。
这会子姜姝吐得浑身无力了,再也没有精力同他执拗。
裴椋将她的嘴角擦干净了,才回头接过了春杏手里的茶盏,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她的嘴边,“先簌簌口。”
春杏也曾见过世子爷照顾夫人。
上回夫人染了风寒,世子爷彻夜没眠,一直守着夫人烧退。
这回夫人开始呕起来后,世子爷的神色便一直紧紧地绷着,一刻都没放松,春杏也是头一回从那双一向波澜无惊的眸子,看到了明晃晃的慌乱。
就刚才世子爷的阵势,要是夫人还不见好,这寨子今儿八成会遭殃。
春杏紧张地看着姜姝缓缓地饮下了去一口茶水。
候了片刻,没见其再呕出来,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赶紧收拾起了屋子。
等忙乎完了再进来,裴椋已经替姜姝换好了衣裳,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床上因虚弱昏昏欲睡的人。
这一折腾,外头的天色已经慢慢暗沉了下来。
春杏轻轻地退了出去,在外屋添了一盏油灯。
姜姝呕完后,周身都脱了气,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随着那夜色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屋外灯盏里的光晕溢进来,朦朦胧胧地落在她莹白的脸上,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显得虚弱苍白。
裴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背,直到听得了她均匀的呼吸声,才察觉出自己的背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自己体会过什么是失去,便也深知其中的滋味。
他本以为他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
不会慌乱,不会害怕。
以往的十几年内,他便是如此告诉自己的,所有的都失去了,便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害怕。
是以,在那条漫漫的复仇路上,才能做到无惧无畏。
如今新长出来的这一根软肋,虽不是最初遇上她开始就生长出来的,但也绝非是最后一刻,才突飞猛涨而来。
而是在他与她相处的日子里,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慢慢地长了出来。
头一回意识到心头有了牵挂之时,大抵是在江南的知州府上,在冲出那场重围之时,也是他心头第一次想过要让自己活下去。
想留下一条命来,继续看着她在自己跟前鲜活的蹦跶。
或许在那时,他的软肋就已经长出来了。
到了如今,已然在他身体里扎了根。
侯夫人曾因他不愿成亲,苦恼之下,偷偷地找上了林常青,林常青隔着窗户大声故意说给了他听,“他要脑子有脑子,要本事有本事,他要想找的便不是什么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伙伴,也不是什么能聊得上真心话的知己,而是一个能让他感受到生命的人,他身上的死气太重,什么时候,能愿意为谁而活了,那个人必定就对了”
侯夫人没再逼他。
是他自己在阴差阳错之下,遇上的她。
为了所谓的白灯笼,他调查了她所有的背景之后,觉得颇为满意。
但神奇的事,直到如今,他都还记得那日初识之时,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神态,以及她那双水雾蒙蒙的眼睛。
在他从东宫偷偷回到侯府,去看她的那个晚上,他就已经想明白了。
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何娶了她
只不过一直没下得去面子,去同她承认。
借着屋外的灯火,裴椋不错眼地看着床上的人,那紧闭起来的眼睛,微微泛白的唇角,精巧的鼻梁,和散在枕头上那一根根柔软的发丝。
每一处放佛都能让他心坎软化。
也曾是这张脸,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释放出了压在他心头喘过气的仇恨。
她便是林常青所说的,那个能让他感受到生命的人。
并非是她高攀了自己,而是她拯救了他。
在这场爱念之中,她根本什么都不需要做。
因为是自己先爱上了她。
即便她没有爱上自己,他也会义无反顾地陷进来。
裴椋心头一动,轻轻地俯下身,在她柔软的发丝上印上了一吻,替她压好了被褥,也没去床上躺着,而是一直在她的床前,坐到了天亮,慢慢地等着她醒来。
等着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就让他来亲口告诉她这一切。
一夜过去,屋内的油灯早已经灭透了。
裴椋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光线一点一点地在她脸上清晰了起来,又看着她缓缓地打开了眼睑。
晨间的一抹光线映在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如同剥开的一颗宝石,露出来了里头一双清澈透亮的瞳仁。
裴椋展唇一笑,“醒了。”
一夜未眠,裴椋的眼睛虽布着血丝,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释怀,眸子深处那一向深不见底的沼泽,如同照进了阳光,也渐渐明朗了起来。
“韩姑娘说的没错。”
姜姝刚醒来,脑子里本就是一片空白,再对上这么一张脸,更为疑惑。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想去回忆这之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突地又听他道,“陈大夫的铺子,你我初次相见,我确实对你生了情愫,不是我想挂白灯笼才找上的你,而是我打着挂白灯笼的幌子,掩饰了自己不愿意承认的一见钟情。”
长安那么多病弱的姑娘,也有很多符合他的家世。
为何他爬了她的墙。
那些曾经很多人质问过他的话,他内心其实早就已经清楚了。
并非是他想她早死,而是他喜欢上了有着一双清澈眸子的姑娘,和后来那位让他愿意活在这世上的那个满身都是戏,在他跟前作天作地的,鲜活的姑娘。
“对不起,姜姝。”
最开始的相遇是美好的,但因为他,没让它便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