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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伸刚从宫中回府,一身黑色官袍,手里还抱着几本呈文,转身交给了严二,缓缓地朝着那蹲在雨雾中一动不动的身影走了过去。
雨雾里一阵安静。
三夫人心肝子都颤上了,虞家大姐也没再吭上一声,脚步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两步,早在看到世子爷走进院子的那一瞬,虞家大姐心头已经开始后悔了。
懊恼自个儿怎就如此大意,着了她的当。
她一个病秧子,这番一淋,岂不是显得自个儿在欺负她了,虞家大姐正谋算着也要不要一头倒下去,侯夫人已到了院门口,一身衣裳也没个干爽。
扫了一圈雨雾底下的几个人后,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便有了厉色,“都给我回屋去。”
虞家大姐卡在那,要倒不倒的。
侯夫人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她脸上,语气中没有了往日对她的半丝忍让和敬意,“大姐,你来我屋里一趟。”
虞家大姐哪里见过侯夫人用如此脸色同她说话,心头早就怨她胳膊肘往外拐了,如今这幅德行,虞家大姐更是有气。
她叫自己去,自己就得去了?
她再如何威风,自己也是她姐姐……
虞家大姐今日干了些什么事,一路上侯夫人都听云姑说了,此时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直接同身旁的丫鬟吩咐道,“贾夫人走不动,你们不会抬?”
连声大姐都不唤了。
虞家大姐心头一“咯噔”,还想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被身旁的几个丫鬟拖出了院子后,也就彻底荡然无存了。
“虞江琳。”虞家大姐惊愕地看着她,急得直呼出了侯夫人的名字。
侯夫人头也没回,满脸的失望。
转头便吩咐了身旁的云姑,“你留下来,瞧瞧世子爷和夫人,再派个人去请府医。”姝姐儿身子还不容易恢复了些,这一闹,也不知道会如何。
这回是她的疏忽。
事情刚开始一出来,她就该当机立断。
云姑当场就折了回去,侯夫人适才那一声呵斥完,雨雾底下看热闹的人都散了个尽,也就只有三夫人和贾梅立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范伸走上前蹲在了姜姝的对面。
姜姝没去看他。
也没说话,除了脸上落下的两道泪,压根儿瞧不出她在哭,一张脸尤其的平静,只麻木地去捞着地上的残渣。
捞也捞不出什么来,地上的泥土和罐子的碎渣子,连着那核桃仁,已然成了一堆残渣。
破碎的瓷片儿被雨水一淋,愈发锋利,眼见那手上又被割出了血迹,范伸目光一沉,黑色袖口扫在了雨里,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低哑地道,“好了。”
姜姝一语不发,使劲儿的挣脱,掌心里碎渣子越捏越紧。
范伸并没有松手,也使了劲儿,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肩头,将她的头摁在了自己的怀里,手掌轻轻地扣在了她的后脑勺上,直到没见她再挣扎了,胳膊又才从她的身后绕过,握住了她的拳头。
“松开。”
姜姝捏得更紧了。
“姝姐儿。”范伸轻轻地唤了她一声,低下头,看着她鬓角湿透了的发丝,低声哄道,“听话,松开,嗯?”
范伸一面轻声哄着,一面去掰她的手指头,片刻后,怀里的人身子一个颤抖之后,掌心的力度终于松了下来,范伸及时地将她手心里的几片碎渣子取了出来。
姜姝躺在他怀里,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范伸拥着她,手掌在其后背,一下一下地缓缓地舒展,下颚轻轻地蹭着她湿漉漉的头顶,又才哑声道,“好了,别怕,我回来了。”
姜姝压在喉咙口的声音,终是破了出来。
几声长长的抽泣,带着隐忍压在范伸的胸膛上,闷沉的呜咽声,与以往任何一回的哭声都不一样,甚至没人瞧得见那张哭脸,却能让人心碎断魂,
范伸没再说话。
三夫人见两人蹲了半天,头上的雨点子不断,下人又不敢靠近,刚要上前劝说一句,便见范伸一把将姜姝从那地上抱了起来。
面色平静地从她跟前经过。
然那双眸子越是波澜不惊,越是冷冽深邃。
三夫人心头一凉,人都麻了,平日里三个院子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伸哥儿是大理寺卿,这些年可没少照顾着他两个叔叔,每月除了大房分配过来的月钱,伸哥儿单独还会备上一份。
两家人心里清楚得很。
侯府如今没有一个老人在,实则早就该分家了。
大房为了帮衬他们,只字不提分家的事,三夫人一直感激在心。
平日里想法设法地去报了这些恩情,今日却让那贾家大姐给闹出了这事儿,往后他三房还如何去面对伸哥儿?
三夫人只能怨自个儿倒霉,回去就唤了鹏哥儿的母亲过来,劈头就是一通训斥,“这些年你是过的太轻松了,连自家孩子都看不住了?”
鹏哥儿的母亲,是三房二公子的媳妇儿,二公子在侯府排行老三,平日里下人们都唤她,“三少奶奶。”
今儿落雨,三夫人闲着无事,想鹏哥儿了。
便让婆子将鹏哥儿接了过来,打发三少奶奶自己去寻乐子。
三少奶奶便同虞家几个姑娘,躲在了屋子里摸牌,外头闹起来的那阵,几人正在兴头上,如今被三夫人叫回来,平白无故地遭了一通训,三少奶奶觉得自个儿太冤枉。
待事后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顿时对那贾家母女生了恨意。
一时也没忍住,当着三夫人的面,便嘀咕道,“也不是我埋汰她们,但凡是个眼界开阔的,今儿断然不会办这等子事,以侯府的身份,再加上大婶子的关系,还愁找不到好人家?偏生目光短浅,将主意打到了东院头上,嫂子刚进门才两月不到,就找上门要给人家当妹妹,嫂子能答应?”
三少奶奶是过来人,最是不屑这等人。
什么不好,上赶着给人当妾。
三夫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三少奶奶开了口,便一股脑儿的都说了出来,“这不就是昨儿梅姐儿上了东院,同世子夫人自荐枕席,被世子夫人当面拒绝了,回头想不通哭了一夜,今儿那贾夫人见不得自己女儿受委屈,上门耍威风,赶了个不巧,就拿人家屋里的东西撒野,可怜我鹏哥儿被她拿去当了靶子使……”
三夫人这回听明白了。
合着这还不是一日积攒出来的恩怨,心头霎时明朗了起来,忙地逮住三少奶奶问,“这事儿,你是听谁说的?”
三少奶奶神色有几分不自在,悄声同三夫人道,“昨儿梅姐儿去东院时,莺表妹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这不就听了个正着,适才摸牌不见梅姐儿,我一问,莺表妹才说出了实情,怕梅姐儿面子上过不去,还让咱们发誓不要说出去……”
谁能想到,转眼就被三少奶奶卖了。
三夫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补救的法子,虽说这事论起理来,是贾夫人的错,可到底是他的鹏哥儿拿了人家的东西。
那罐子若非是个紧要物件儿,世子夫人怎可能亲自寻上门。
如今有了这恩怨在先,那她的鹏哥儿不仅没事,还成了被人利用的受害者,三夫人哪里管得了三少奶奶同莺姐儿立的那什么誓言,她三房虽无用,可怎么着也不能受了这冤枉,去替别人背锅。
旁人也就罢了,这事情的原由,得让世子爷知道。
“我去见见莺姐儿。”
***
姜姝被范伸抱回来后,便放在了热水池子里。
雨水淋久了,周身一股子冰凉。
春杏和晚翠赶紧进去伺候,等收拾完了出来,姜姝便裹着被褥一人躺在了床榻上,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周身突然无力。
姜姝索性闭上了眼睛,任谁说话都不想搭腔。
范伸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出来,陪着她在那床榻上坐了一阵,轻轻地替她掖好了被角,才走了出去。
今儿刚进府,管家就上前,结结巴巴地禀报,“世子爷可算回来了,夫人出事了。”管家噼里啪啦地一阵说完,也算是带罪立了功。
等他赶过去,姜姝已经跪在那雨里,被逼到了极限。
从认识她起,她便善会伪装,若非今日被逼到份儿上,断不会使出最后的绝招,他要再晚一步,虞家大姐今日怕早就归了西。
范伸出了里屋,也没去哪里,头一回唤来了屋里的丫鬟,声音平静地道,“说。”
屋里的几个丫鬟,包括春杏,齐齐地跪在跟前,晚翠先开口,将今日虞家大姐抱着三少爷如何来屋子里撒野的事儿,毫无隐瞒地禀报给了范伸。
春杏这才呜咽地道,“并非夫人小气,舍不得一罐子核桃,那核桃,是,是夫人昨儿下午捶来,打算存满一罐子送给世子爷,奴婢见已经有了大半罐子,便放在了木几上,想着今儿继续捶,早晨起来,夫人却突然生了主意,要出府去买葡萄,说买来剥给世子爷吃,前后也就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回来那核桃罐子便没了……”
春杏带着哭腔说完,屋子里便是一阵安静。
半晌后,才听到范伸道,“出去。”
几个丫鬟起身,一溜烟地出了屋子,一出去晚翠就拉住了春杏,嘴里那话憋得太久,早就想说了,可又关系着表姑娘的名声。
一个不好,夫人还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话,惹祸上身,有理变成没理,成了妒妇。
是以,晚翠一直憋着,可今日这一出,她总觉得是同昨儿那事有关,便拉了春杏过来,着急地道,“杏姐姐,这哑巴亏,夫人可不能一直吞下去,那贾夫人今日明摆着就是故意来寻茬子……”
晚翠不说春杏也知道。
昨日之事,晚翠是侯府的丫鬟都说不出口,更何况她还是夫人身边的丫鬟。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府上的人知道了表姑娘梅姐儿想进东院为妾,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梅姐儿是世子爷的表妹,亲上加亲。
她若是去说,便是以夫人的立场。
说的好了,世子爷安抚夫人几句,说的不好了,世子爷心头何尝不觉得是夫人心胸狭隘,莫非这辈子还不让他纳妾了……
是以,这事儿不该她去说。
但这口气,春杏又吞不下,正绞尽脑汁想着法子,便见表姑娘虞莺垂着头,拖着脚步来了东院。
适才三夫人突然找到她跟前,进来就要给她跪下,求自个儿还给她一个公道。
虞莺自来是个心肠软的,又极为信理。
弄清楚了今日的情况后,虽觉得对不起贾梅,可也不能因她们娘俩的算计和私信,害得姨母的家族不睦。
这才来了东院,进屋也没说旁的,只立在外面春杏道,“我想同表哥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