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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复训练师抱着病历记录本站在她身旁,时不时叮嘱和鼓励:“很不错。手臂打开,往后拉,再做一次背肌伸展。很好。”
“今天的训练就到这里。”训练师把握力计递给她,“测一下。不要心急。好的。很不错,已经恢复到17kg。”
“觉得勉强或是疼痛吗?”
“没有。”甄意摇摇头。
“那我们明天继续。”
窗边的言格迈开腿走来,从兜里抽出手,把夹在手臂上的大衣展开给她穿上。
甄意忍不住笑:“不用啦,现在我自己可以穿。”话这么说,却顺从地让他给自己穿上。
走出复健房,甄意看了眼手表,轻声嘀咕:“时间刚好,去看淮生,今天是他头七。”
一月中旬的一天,天空灰蒙蒙的。
墓地里没什么人,举目望去只有几排深黑色的骨灰墙和已枯败的鲜花,萧索凄凉。
气温有点低,风也大,甄意下意识裹紧大衣。
两人很快找到淮生的骨灰格子,小小一个贴着他的照片,黑白色让他的脸庞看起来干净清秀。他原本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他的旁边是淮如,头顶便是徐俏。照片里,那个阳光灿烂的女孩正冲甄意甜甜笑着。
甄意又看了一眼淮生那已定格成黑白的照片,有她们两个在,他可以安息了。
她在骨灰墙上找了好一会儿,依次看到唐裳和宋依,瞬间有恍如隔世之感。
其他人,崔菲、许莫和许茜葬进了有钱人的墓园,而林涵沉睡在烈士公墓。
过一会儿看见了杨姿。照片上的杨姿干干净净的,漂亮极了,抿着唇淡淡笑着,没有恶意,没有迷茫,也没有仇恨。
为什么人要等到死后才变得纯净透彻?
曾经,亲如姐妹;曾经,渐行渐远;曾经,分道扬镳;曾经,反目成仇。
如今人死了,所有的情绪、亲切、信任、友好、淡漠、不解、厌烦、憎恶,一切都烟消云散,连伤感都没剩下。
甄意待了一会儿,挽着言格的手一起离开。
走了几步,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
甄意止住脚步,那是新闻里常见的熟悉面孔,听说仕途很顺。
只是世上没几个人知道,多年前他和他怀孕的夫人利用一个少女的好心把她囚禁,多年后臭名昭著的杨姿会是他和被囚少女生下的女儿。
郑颖,杨姿,两个女儿都死了,算是他的报应吗?
时近年关。司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甄意带着爷爷和言格送她去机场。
一月没剩几天,快过年了,司瑰要回家陪父母。她逮捕卞谦有立功,警署给了她不小的奖励,外带不短的假期。
甄意帮着她换登机牌,尽力宽慰:“多休息一段时间也好。这次你身体受累不轻,回家有妈妈照顾,好好补充营养,宝宝才会健康。”
司瑰见她絮絮叨叨,忍不住笑:“甄,从来没发觉你这么啰唆。”
甄意见她笑,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阿司,我是宝宝的干妈,你可要把它照顾好哦。等你过完年回来,我要检查的。”
“你又不是医生,检查得出什么?”司瑰白她一眼,握了握她的手,“好了,真不用担心我。甄,我会好好的。”
同行的还有卞谦的父亲和保姆。老头子身体不好,由保姆推着坐在轮椅里。
老人家癌症晚期,没几个月可活。司瑰说要带他回家一起过年。
甄意望着三人消失在安检口,有些感慨。想起接司瑰出院时,她状态好得像没事人一样,说:“生活还要继续不是吗?况且肚子里还住着一个小家伙,我要努力过得更好才是。”
司瑰排队进安检门后,回头对她招招手,含着笑。
甄意这才放心地转身。爷爷没乱跑,乖乖坐着吃饼干,快过年了,甄意时间宽松,便时刻带着爷爷。旁边,言格端端正正陪着。
甄意一屁股坐去他跟前,感由心生,道:“阿司好坚强。”
“嗯?”
她挽住他的胳膊:“如果换作是我,你出了事,我会疯掉的。”才说完,心里一个咯噔,担心甄心会出现彻底占据这个身体。
甄心是她心里的隐患。虽然她相信自己,相信言格,可这个人格毕竟存在,总像安插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第三者,定时炸弹。万一哪天控制不住爆炸,伤得最惨的便是离她最近的人。
想到这儿,甄意有些头晕,不知为何,这几天只要一思考,脑子里就混沌模糊。或许是被囚禁虐待太久留了后遗症。
她撇去心里的不痛快,重复一句:“阿司好坚强。”
“因为有了孩子。”言格淡淡评价,“不然,她早垮了。”
甄意忧愁地蹙眉:“还好卞谦家那么有钱,抚养费不用操心,算是一点点安慰吧。”
言格准备起身走,甄意却赖在椅子上,四处张望。
“等人?”
“还要送个人。”甄意小声,“学长要飞英国。”
“哪个学长?”他淡定地问。
甄意揪着手指:“不是只有一个学长么。他辞职了,要去英国定居,和他爸爸就是伯父住一起。”
正说着,“甄意!”尹铎从身后走来。他今天穿了身休闲装,清爽而有朝气,手上没拿东西,登机的证件行李有专人负责。
看到言格在,他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却也没说什么。
言格只颔了一下首,表情比以往友善。
尹铎有些奇怪,后来明白是甄意跟他说他要去英国定居了。
甄意想起学长这一年对自己的照顾,有些感慨:“去英国就不回来了吗?”
“偶尔回来看看。”尹铎说话时,带着一贯和煦有度的笑容,“我爸年纪大了,需要人陪伴。移民去英国照样可以做检控官。”他爽朗地笑,“如果遇上值得学习的案子,切磋切磋。”
“好啊。”甄意很兴奋。
言格:“……”
尹铎临行前,又躬身看爷爷,眼睛里亮光闪闪的:“爷爷,我走了。再见。”
爷爷抬头看他,没有笑,也没有像老孩子,点点头:“再见。”
VIP贵宾开始登机。
尹铎立起身,沿着落地窗走向登机口,手机贴在耳边,人望着窗外的停机坪,眼里带着一丝平静安逸的笑容:“观察者报告:实验圆满结束。损失:又一位boss组长被捕。”
挂了电话,他心情愉悦而平和。他的生活要迎来另一个崭新的契机。去世界另一个地方做检控官,伸张正义,惩恶扬善,他很期待。
飞机起飞,他盖上毛毯,安然睡了。几秒后缓缓睁开眼睛,望一眼这座渐渐变成缩略图的繁华大都市,唇角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K城,再见!
送走尹铎,走出机场,甄意后脑勺又痛了一下,脑子里有些模糊不清。
言格注意到了,问:“最近是有哪里不太舒服吗?”
“没什么不舒服。就觉得有点儿累。”她打起精神,道,“快过年了,这个星期忙完工作室的事,我也该带爷爷回深城过年。”
言格拉开车门,把爷爷扶进车里:“就你和爷爷两个?”
“对啊。”她眼珠转了转,特活泼开朗,“听上去好像很凄凉,但不会的。我和爷爷可搭调了,两人待在一起可以快快乐乐玩好久的。”
“哦。”言格并没多说了。
她总说她是那种一个人也能玩得很high的女孩。
他没什么表示,甄意也不往心里去。
她知道言格的个性,不会邀请她去他家过年。没结婚的女孩子放着自家的长辈不管,跑去男人家过年,自轻而不妥。他不会不顾她的声誉。她自己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除夕这天,深城天气温暖,阳光灿烂而不刺眼。
甄意早就请钟点工把八年前住过的工厂旧房子打扫好。她把房间好好布置装饰一番,床单地毯沙发垫都换了新的,大出血不少。好在她现在是大律师,赚钱比花钱还容易。
一整天,她在整理屋子,爷爷拿着洒水器在阳台上浇花。祖孙两人,时不时召唤一声,对话几句,倒也惬意。
到了晚上,送除夕外卖的小哥儿拎着一大堆美食进门时,小小的房子拾掇得整洁而温馨。
甄意饿得饥肠辘辘,把年夜饭套餐摆上桌,一盘盘色香味俱全,全是大厨手笔。她得意地自夸:“爷爷,我是不是很聪明,做饭多麻烦呀,还是直接买好吃。”
“嗯,好吃好吃。”爷爷抓着叉子,往嘴里塞鲍鱼,笑眯眯地点头。
乳白色的日光灯下,老人家鬓角的碎发像闪闪的雪花,银丝丝的。
甄意见了,心里感慨。她最亲的爷爷,老了。
小时候,和他一起住在这间房子里,和姑妈表姐四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老头子吃得很欢乐,甄意起身,悉心地给他系好餐巾,拿纸巾擦擦他嘴角的油,又给他盘子里夹了好多蔬菜,叮嘱:“爷爷要乖,别光吃肉哦。”
“知道知道,吃蔬菜吃蔬菜。”爷爷乖乖地应答,揪起一只西兰花放进嘴里。
“爷爷真听话。”甄意摸摸老人家的银发,往他的杯子里添了点儿鲜榨核桃汁,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一度。
是爷爷最喜欢的戏曲春节晚会,京剧名家们正在唱演:“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甄意啃着排骨,跟着嘤嘤呀呀哼唱起来:“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七万八绕的,还真唱出了一点袅袅的味道。
哼到一半,顿住。
她摸出手机,装作无意地看一眼,21:14。没有未接来电,却有一大串未读短信,全是群发的恭贺新禧。
没有言格的。他的性格,当然不会搞这些玩意儿。
唔,没有惊喜……
嗯,言格家肯定很热闹,大家都在玩儿吧。
她一点儿不失落,轻轻吸一口气,收起手机。见爷爷的餐巾脏了,给他解下来重新换一张系好。
爷爷吃饱喝足,跟着电视里的人唱戏曲。甄意也抱着水果盘,歪在沙发上和爷爷一起哼唱。往自己嘴里塞一瓣橘子,往爷爷嘴里塞一块苹果。
小小的老式电视机里,京剧越剧黄梅戏花鼓戏秦腔豫剧,爷爷全会唱,甄意也能跟着胡七胡八地哼几声。
爷爷唱一句,她也不管下一句曲调对不对,就大胆地接过来唱。
祖孙俩其乐融融,乐乐和和,时间竟也就不知不觉流逝了。
才到十点半,爷爷就要睡觉了。
甄意打水给爷爷洗脸洗手洗脚,把他安置到床上,盖好被子后,想起什么,问:“爷爷,你记不记得一个叫卞谦的人啊,他是你的学生呢。”曾有一年,她和爷爷在卞谦家过年。此刻,她有些想念他。
“不知道。”爷爷闭着眼,不满意,“我要睡觉。”
“好好好。”甄意没打算问出什么,掖了掖爷爷的被子,“晚安哦。”
走出房间,狭小的客厅安静而又灯光朦胧。她独自把餐桌茶几收拾干净,已经晚上十一点。关掉叽叽喳喳的电视机,房间陡然陷入一片安静,便可以清晰地听见外边的世界开始响起礼炮声。
抬头一看,窗子外,城市的夜空升腾起灿烂的烟火。
好漂亮。
甄意走到阳台上欣赏,又摸出手机,祝贺的短信堆成山。搜寻一下,还是没有言格。
她耸耸肩,给司瑰打电话,才找出名字,司瑰的电话就过来了。
这样的默契让甄意瞬间开怀,接起来,欣喜道:“阿司,好巧哦,我刚准备给你打电话。”
“嘁。少来,明明就是把我忘了……”司瑰笑着和她聊起来,“甄,我这里下雪了……”
两人絮絮叨叨讲了快半个小时。才放下电话,手机又亮了,这次是尹铎,从遥远的英国送来祝福。接着江江、戚勉、唐羽他们都打电话来,连戚勤勤都发了一个“甄意,新年快乐”的短信。
和戚勉讲完电话,快到零点了。烟花爆竹声响彻天际,震耳欲聋。她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夜空渐渐被色彩斑斓花式繁多的焰火点亮。
满世界璀璨的礼花,美得惊心动魄。
她搬了小板凳,一个人坐在灰暗的小楼上欣赏夜景,夜空中密密麻麻的彩色焰火漂亮得惊心,她的心被铺天盖地的美丽震慑得一片安宁。
快到零点,她不想听外面的人喊倒计时。甄意站起身,快速洗漱完毕,裹着浴巾准备上床睡觉。才关掉客厅的灯,老旧的木头门上却传来轻轻的三声叩门。
在喧闹的子夜时分,在一世界的烟花爆竹响声里,竟透着说不出的幽深和清润。
甄意先是吓了一跳,心跟着咚一下,立刻又紧张期待起来,揪着浴巾,缓步走到门后,隔着夜色,小声问:“是言格吗?”
屋外的烟火爆炸声达到顶峰,守岁的人们狂热而兴奋地倒计时:“10,9,8……”
门那边的人顿了一秒,才淡淡地“嗯”一声。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却是他没错。
世界还在噼里啪啦地叫嚷:“6,5,4……”
甄意的心瞬间狂跳起来,欢欢喜喜地打开门,便撞上他如画温润的眉眼。楼梯间里没有灯,只有烟火渐明渐暗的光在他脸上闪烁而过。衬得他的轮廓深邃,像从天而降的王子。
焰火与喧嚣到达顶点,除夕夜在一瞬间流逝而过:“……2,1……!”
她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又惊又喜。满世界喧闹的烟花声里,她也不怕吵到爷爷,忍不住喜悦,近乎尖叫:“你怎么会过来?”
他低头,拦住她柔软的腰身,低低地答:“有点想你。”
不止是有点儿。
坐在人群里,越是热闹,越是想她。
想她一定会在这样举家团聚的日子里觉得孤独寂寞,想她一定会巴巴地盼望快点儿过完年就可以见到他。
原本,他就是她的家人。
听他这样淡然而克己地说出“想你”,甄意心里又酸又暖,快乐得差点儿涌出眼泪。她埋头在他脖颈间,小声嘀咕:“开车过来要两个多小时吧,是不是累了?”
“没有。”他见她这一瞬间如此黏人,觉得来对了。说话时,不经意就带了淡淡的笑意,平实道,“只是,来见你的路上,一路空旷无人。街道很宽,天上全是焰火。我想,如果你在,肯定会很喜欢那样的美景。”
一瞬间,莫名地,她真想扑进他的心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