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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终身大事,自然要商谈得详细、长久,将日后的诸多事务一一理清。
宣冶家中无父母,官至一等女使,是陛下身边的得力之人。在宫中求娶任何人,几乎都是能够娶到手的。只是她已年过三十,又曾是战场下来的将领,恐怕不一定能体贴夫郎的心意。
晏迟细细地与他说明,见阿青只是低着头不言不语,便逗他道:“若你不愿,我跟陛下回绝了此事,把你留在身边久些,到时候若有其他的贵族女郎适龄,为你讨一个恩典。”
阿青匆忙抬头,脸上一片通红地道:“不……哥哥,我、我不想……”
“是不想嫁给宣冶大人么?”晏迟明知故问,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他,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实在是很诚恳的了,可要是你自己不愿意,就算是陛下身边的人,自然也无法勉强。”
阿青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半晌才道:“……我、我愿意的。只是哥哥身边正用人,我想等过些日子,小皇女落地,再……”
晏迟心中一软,伸手拨开他耳畔垂落的青丝,低声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怎么能因为想留在我身边,而耽误了你自己呢?”
两人谈了许久,一直到天光黯淡下来,黄昏染上云层,漫出一片鲜红灿金交叠的色彩,随着云动而飘散。
阿青谈完终身大事,在外头跟百岁煎药,等安胎药的味道慢慢蔓延过来之时,宜华榭忽地过来一位“不速之客”。
余晖满身,落在他身上暗纹交织的衣衫间。江情穿着一件广袖长袍,银冠束发,剩余的青丝从前后流荡而下,随着夕阳的晚风慢慢拂起。
他撩开门帘,听到三十八颗碧水珠穿成的帘子发出清脆的响声。碧珠滑过他的肩膀,从肩上的发丝与绣纹间穿过,随后慢慢地撞到木质的雕花门框边缘。
松山鹤影的屏风隔绝内外,前面有几个翠色的摆件。江情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神情似是有些空茫,又过了片刻,才步入屏风内,跟晏迟行了一个平礼。
“晏郎君。”他站在屏风前,坐在底下的小桌旁,看向散荡出香气的小炉,道,“不知为何,今日忽然想来看看你。”
晏迟目光沉静地望着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在一旁吐雾的狻猊金兽香炉。内中的瑞脑冰片泛起淡淡的薄烟。
“看我做什么。”晏迟轻轻地道,“我已是江河日下的夕阳,即便因孩子受些怜悯提携,也是不如你的。”
他说这话时,眉宇间一片平静,墨眉纤直,明眸温和,从语调中泛着一种令人心平气和的味道。
江情怔怔地转过眸光,注视着对方的神情。他心中以妒忌和恼恨栽种着一朵花,在无声无形地生根发芽,越是想到殷璇说的话,就越发觉得心口发痛,似是一片片的冷刀光,在最柔软的心尖上刮过。
旧血未涸,新血铺陈。恣意漫流的血液之下,是他不敢、也不愿放开的手——他既没有能耐和本事,展现出真正的自己,却又在与他相似这件事上,不能轻易地接受。
“你怎么……”这几个字脱口而出,江情停顿了一下,似乎理智了一些,才继续问道,“你怎么没有一点点,一点点生气?”
他问得有些迷惑、诧异,还有一点微妙的不甘。
就好像江情已将对方放在了敌人的位置上,回过头来,却发现晏迟待他,恍若对待路边的小猫小狗一般,可以没有任何心中阻碍地施以怜悯。
他是不会生气的吗?这种人要怎么学习才会相像?江情第一次觉得心中毫无着落,他忽然觉得殷璇在骗他。
他根本就不像这个人。母亲培养得太表面、太肤浅了,甚至有一种卑劣的感觉。
晏迟想了一下,他没太懂得为什么要生气,便道:“生气?对你吗?”
“嗯。”江情看着他道,“你就不觉得可恨吗,我夺走了你的……”
他想说宠爱,可又有些质疑那究竟是不是宠爱,便没有说出口。
晏迟注视着他犹豫的神情,对着江情拍了拍床榻一侧,道:“过来。”
这样说话未免距离过远了。江情迟疑地看了看他,随后坐到了晏迟的对面,目光停驻在他淡灰的软纱衣上。
“因为我觉得,大家都很可怜啊。”晏迟伸手给他倒了杯茶,向外面望了一眼。“我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
见阿青和百岁都在屏风后盯着,他俩手里都有活儿,做得三心二意,差点把衣服熨坏,都忍不住往晏迟那儿看,怕这位江公子做些什么,看得颇紧。
窗外是春日飞回的燕,盛大的夕阳余晖落在窗边,将雕花的木棱映得一片暖红。
“你们都是世家子弟。江公子的母亲是刑部尚书,现下正是权势滔天之际。东吾是羌族的小王子,是大草原的掌上明珠。”茶水滑入杯壁之间,泛出淡淡的清香,“你们来到这里,都不会再过得比曾经快乐了。”
江情接过茶杯,沉默地看着他。
“你那日跟我说,喜新厌旧,人之本性。”晏迟低声道,“江公子,你说的是东西、物件、衣服,不应该是人。人与人之间的时光,是越久越珍惜的,只有懂得珍惜的人,才能少一些遗憾与懊悔。”
江情怔怔地看着他。他平日中,眼睛里都是冷冽的冰光,这时才突然间地融化了,似乎在这一瞬,他才稍稍领略到了一丝,什么叫做“像他”。
晚霞渐暗。
阿青进来添灯,将鸳鸯戏水的薄纱灯罩换下,点起幽然灯烛。
江情低头喝了一口茶,道:“你,你觉得自己,也很苦吗?”
晏迟看着他摇了摇头。
正当江情不能理解时,听到了他轻轻响起的话语。
“……我遇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人。”
茶汤翠亮,上方的浮沫慢慢聚散,光影稍稍地变了,投映在晏迟放在小案边的手背上,衬托出了修长霜白的手指。
江情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的妒忌、恼恨、一切一切的负面情绪都好似突然凝固住了。他时常明白自己的屈服,对于家族荣耀、漫漫前途、荣华高位的屈服,对于一切强大与莫测的胆怯退缩。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柔的力量。在这个人身边,的确能感觉到无比的宁静。
江情放下茶杯,略略探出手,似是想触碰一下晏迟,随后却又放弃了。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忽地不想待在这里了。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这里,令他感觉到这种不堪。
他缩回了手,跟晏迟告了辞,便带着道淇离开了宜华榭,步履颇有些匆忙。
晏迟望着他离开,将对方用的茶杯拿起来靠近鼻尖,随后又慢慢地放下,叹了口气。
阿青落下灯罩,问道:“哥哥,怎么了?”
晏迟盯着对面的茶杯,想了片刻,低声道:“我总觉得,他身上的熏香太冲了。”
“每个人的爱好不同。”阿青转身过来收拾茶具,道,“咱们屋里的冰片放得少,遮一遮药味罢了。百岁前几日去尚宫局拿东西,姜尚宫屋里的香料烈得很,他险些熏得头晕。”
“往日都是尚宫局送来,怎么这次还要他去拿?”
阿青点了点头,无奈地道:“那边儿推说人手不够,都去伺候刚走的这位江公子了,一天三五趟的送东西,咱们这自然就怠慢。百岁弟弟这么机灵,还跟他们费了一阵子的工夫。”
晏迟嗯了一声,道:“……既然没缺东西,不妨事。”
夜幕愈发浓郁,夕阳的余晖被逐渐地吞没。
宫道之上,道淇提着灯笼,跟初晓阁的侍奴仆从一同过来,将江情接回去。
夜冷路滑,就走得格外小心。江情走得慢,脑海里还乱糟糟地想着方才的事情,忽地抬眸之间,前端忽地撞到了一个人。
道淇立即将那个不长眼的小侍奴推开,猛一用力,推到了地上,道:“这么多灯烛点着,怎么不记得抬头走路?”
那人立即叩首谢罪。道淇探过灯笼,见到是司徒衾身边的之逸,对他的面也熟了几分,便道:“这么晚了,你不伺候你们郎主,在这儿做什么?”
之逸见到是他,心里愈发紧张,道:“不过是我们郎主夜里饿了,去尚膳坊拿些吃食。”
“这种事情,竟要你这个贴身侍奴去做。司徒郎主真是无人可用了。”道淇收回灯笼,随后才道,“我们主子心善,不追究你,你去吧。”
之逸才连忙道歉,起身离开了。
江情这时候脑子正乱,原本不当回事,却在举步上前之时,忽地踩到了什么东西。他微微一愣,伸手道:“提灯给我。”
道淇将六面绘图的素娟宫灯递到他手中,见主子推开一步,将地上落下的纸张捡了起来,展开一看,里面竟包裹着十几张京华的房契、连同院子、店铺、庄子,林林总总,数目不轻。包裹契纸的外面,有一张素色的小笺,上面写着:俗世尘灰,与你为聘,如若未成,济赠余生,此心一念,死生不改。
江情倏忽捏紧手中的东西,道:“把他给我抓回来,改道,去太极宫。”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璇璇过来,麻麻给你这头发染成绿的!
殷璇:……不是很想这么环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