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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字都是清晰平和、词句易懂的,可真正组成一句话落在耳畔时,晏迟反而有一种不真实感。
心海翻涌。所有情绪复杂地交织在一起,随后又蔓延开来,从胸腔发散到全身上下。这种突然的惊喜占据了思绪,让他反应了好一会儿。
晏迟喝掉药碗中的漆黑汤汁,然后用蜜饯除了苦味,忽地抬眼看向殷璇,而对方也在注视着他,墨眸专注地映向眼底。
视线相触,他忽地有一种心尖儿发烫的感觉,喉间梗着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慢慢地道:“……这样,是好事。”
好事么?徐泽的前车之鉴,尚且犹在眼前。可是他一想到殷璇,就觉得应该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一只手扣住了他修长冰凉的指尖,温暖指腹摩·挲着环绕过来,沿着袖口探进去,覆盖住手腕。
殷璇拨开他另一侧的发丝,俯身过去亲吻对方的眉心,声音如同煦日间破开冰层的兵戈,在沉冷寒冽中绕着一股似春的低柔。
“是好事。”她道,“意外之喜。”
晏迟闭着眼任她亲了,才稍稍回过劲儿来。一旁的阿青将药膏备上来,呈到小案前面。
晏迟没来得及说,果然见到殷璇眸光微变,问了一句:“你身上还有伤?”
她到的时候,只知道应如许为难他,并不知道其中来龙去脉与所有过程,而后安太医诊脉时,也只是遇喜道贺,并未有人提及外伤之事。
阿青假装没看到晏迟示意的目光,将药膏的盒子打开,回禀道:“先前兰君千岁用了鞭子。”
殷璇瞥了他一眼,将药盒接下来,道:“你先出去吧。”
阿青应言退出,将珠帘落下,屏风拉起,转入门外。内室顿时空旷安静下来,一旁的炉香幽幽地吐出馥郁芬芳。
东瓶西镜,妆台摆在西边儿,对面放着一张小榻,榻边几案上摊开的是几本宫闱内账的账本,上面笔迹清晰,字迹行云流水一般,却有一些墨痕污渍,是晏迟离开宜华榭时未收之用具。
殷璇拿着药盒,将锦被掀开一些,抬手解开他的衣带,道:“转过身。”
与声音同时而来的,还有那双漂亮桃花眼投射过来的目光,幽然沉冷,属于帝王的威严震慑感无声地扩散,让本来想劝一句的晏迟没敢说话,只好温顺地如言而行。
他性子软,声线清越平和,长相也是招人疼的模样。此刻背对着殷璇,披散的墨发如瀑布般垂落下来,被拢到一侧。薄衣褪下,冷润肌肤上浮现出几道淤血凝聚、发红乌青的鞭痕。
殷璇端详了片刻,忽地道:“如若真有当世柳下惠一般的正人淑女,我倒要敬佩她一番。”
她这话来得突然,晏迟没太明白,低声问道:“……什么?”
温暖的指尖带着外涂的药物覆盖上躯体,湿·润微凉,在脊背伤痕上寸寸滑过,触感稍有些刺·激。晏迟忍耐着这种稍带微妙的感觉,骤然察觉到对方的气息猛地近至耳畔。
温·热缱绻,徐徐地散开,气息将他耳根捂暖,烧得发烫。
“因为情与欲,俱难清。”殷璇道,“我方才时想,世上哪有妻主不疼爱自家夫郎的,伤了一分一毫,也觉心痛。但真的见到时,反而觉得,晏郎的背上是无边美景,有蛊惑之感,实在禽兽不如。”
她语气正经,内容却实在有些过分。晏迟耳朵发红,热气往头顶上窜,咬了下唇,有些羞恼地道:“……那还是不劳驾陛下了。”
这种性情温顺的人,是很少说这种拒绝得有些别扭的话的。殷璇听得新奇,掌心箍住他的腰,笑了一下:“还要躲?难不成真的是宠惯久了,人就娇气起来?”
她掌心涂满药膏,冰凉一片,覆上来时,让人有些浑身发颤。晏迟吸了口气,声音温软:“……不躲了,你别欺负我。”
这句话软软的,尾音有些虚,只匀出一个气音,听起来分外抓耳。殷璇原本只是逗他,都要被勾出真火来了。
她按捺住心性,给对方的伤处涂抹好药膏,忍不住又道:“你这么说,就是不想欺负你,也想见你哭了。”
晏迟没敢出声,等她涂好了药,便伸手合上衣襟,低头去拢上衣扣,向床角偏了偏,小声道:“哪有这样的,之前在……在床·上就欺负我,我哭得嗓子都哑了,还……”
就算是学过再多的房·中·术,也比不上一个巨大的体力差距,像殷璇这种半宿不消停的,就是再多一个人也扛不住。
怪不得在勾栏瓦舍之间有言,宁与文人半月,不陪将军一夜,这实在是那种肮脏龌龊之地都能流传出来的千古教训。
他一边说一边系衣带,反而紧张得系不上。对面的恶龙饶有趣味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凑过去把对方环住,按住他的手指。
“我来帮夫郎。”女声含笑,“一定好好对你。”
那只手一覆盖过来,前功尽弃。晏迟觉得自己就像被一只懒洋洋的凶兽环绕住了,想什么时候吃,就能吞得骨头都不剩。
他就是想哭都哭不出来,只能红着眼睛看过去,眼角润润地漫开,像是一片消融的春水。
“……不行,要小心孩子……”
殷璇倒还真没有这么禽兽不如,她捧过晏迟的脸颊,第一次看他这么害怕,低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不碰你。”
……究竟是何等天真的儿郎才会相信女人在这个时候说的话。晏迟犹豫了一下,道:“以后,以后我补偿你。”
耳畔传来低低的笑声。
“有什么好补偿?”她道,“你人都是我的。”
虽然这句话是事实,但晏迟还是想再挣扎一下,还没等话语出口,就被对方薄而干燥的唇封住话语,咽了回去。
————
事实证明,殷璇的自制力还是可以称赞的。虽然昨夜的画面还是非常的不堪入目,但到底是没有真的欺负到他。
晨光熹微,暖香四溢,正值休沐之日。
宜华榭的外院里,百岁起了早,看炉子在那儿熬安胎药。他昨天回来被阿青和静成联合起来说教了一顿,睡得晚了,现下还有些困。
只是这炉火需得仔细,百岁打起精神,注意着火候。一旁的静成坐在门口裁缎子,做了几个布艺的小玩意儿。他转头看了看静成,问道:“青哥呢?”
“陛下歇在这儿,青哥儿进去伺候洗漱了。”静成不常说话,但声音却还是少年郎的嗓子,清澈和顺。“待会我去叫早膳,药怎么样了?”
“早膳的事情,有二等侍奴按时按点的催促着,你去做什么。再不济燕飞女使也在二门外侯着,你就留在里屋吧。”百岁道,“再三刻,到了时辰把汤药晾起来,再喝正是时候。”
宫中的女使女婢,除了御前的青莲和宣冶这种侍奉陛下的,剩下的一概要服药绝育,服药进宫之后,便无法令郎君有孕。其中很多女婢,身份低微,服了烈性药物后,更没有办法起欲,即便是宫中的侍奴有通·奸之意,也总是有心无力。
虽然如此,宫中却还私下里贩卖一些药物,说是能让人暂时恢复,重展风华。有些想要勾·搭高阶女使的侍奴,便会弄来这种药进行“孝敬”。
表面上富丽堂皇,实则藏污纳垢的现状,实在是数不胜数,不止宫中一处,但这种等级分明、有所争斗的深宫后院,往往尤甚。
静成听了这话,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出声道:“还是我过会儿去催。你把昨儿换下来洗了的衣服用金斗熨了。郎主的东西,还是自己经手得好,浣衣局人多手杂,只将咱们的衣服送过去就是了。”
百岁拿着蒲扇吹炉火,埋怨道:“那些东西哪里是我能碰到的,青哥什么时候不是先做好了?哪有我操心的份儿。”
静成听得一愣,放下手中的绣活儿,回头看了一眼里屋,隔着绣屏珠帘,里面倒是没什么动静,他嘱咐了一句:“别再说了,青哥是郎主身边带来的人。”
百岁先没出言,后面等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而另一边暖意熏人的内室之中,晏迟睁开眼时,还被殷璇揽着腰按在怀里。
他身上酸涩得厉害,但好在殷璇的确堪比柳下惠,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确实没有真正得做到底。或许是顾及着鞭伤,又仿佛真是小心着孩子。
可身上的吻·痕也是真的,还在他肩上咬了一口,齿痕清晰整齐,还没消下去。搭在腰上的手臂线条流畅,在骨骼外覆盖着一层隐而不显的肌体,是习武之人常有的体态,优美之中又带着强势的压迫感。
殷璇腰身窄,但十分精悍,从腹部中央滑下来时,能触到简单又利落至极的线条。不过也正是因此,她要是真有兴致,能把枕边人折腾得骨头渣都不剩,要不是还记得这是主宰天下的帝王,实在是让人很想逃跑。
想要逃跑,但至今没能在关键时刻实现这一愿望的晏迟,对此深有体悟。
他才醒了片刻,刚想移开一点距离,就被横在腰间的手连人带被子地掖进怀里,上方传来略微喑哑的女声。
“醒了?”殷璇道,“让我再抱一会儿。”
晏迟乖乖地停止动作,沉思少顷,轻声道:“看来这协理之务,我恐怕担当不起。周贵君倘若真的在我身上有所图谋,恐怕也只剩下……”
“嗯。”对方闭着眼道,“一早起来,想得都是什么?”
“……”
晏迟哑口无言,也便不说了,埋进她怀里不做声。
殷璇半晌没听到后话,睁眼看了看对方,只见到乌黑的发顶和一截白皙瘦削的脖颈。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捏了捏对方后颈上的软肉,道:“这就不高兴了?你这气性倒是大了点。”
晏迟确实是有些被身体影响,情绪易变了许多,往日他能忍的事情,到这个时候,反而不怎么能够忍受了,也暴露了一点儿细微的娇气。
殷璇伸手捏住他的下颔,扳过来看了看他,见到那双宛若水墨般的眼眸中湿漉漉的,润得像是浸在温水里,透着一股委屈劲儿。
她摩·挲了一下对方泛红的眼尾,笑了一声:“好,你继续说,我听着。”
晏迟忍了又忍,也没把嗓音里的那点哽咽发颤给压下去,他又钻进殷璇怀里,声音闷闷地道:“你的孩子难生。”
这话倒是没错。她的孩子是一等一的难生养。无论是想让他生的周剑星,还是其他窥探嫉妒、另有图谋的人,许许多多的视线交杂在一起,恐怕这十个月是要提心吊胆的。
“嗯。”殷璇自然承认,“很害怕吗?”
她话语低微,语气平淡,却轻易地说中了晏迟的心事。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瞬间,那些繁复杂乱的情绪翻涌之中,其中最汹涌的就是喜与惧,他的确无比惊喜,觉得上天恩赐,像是一个虚幻美好的梦境,突如其来地降临在他身边。
但他也怕得要命,像徐泽这般,何等聪明的人物尚且沦落至此。他实在没有信心能做得比他更好、行事更绵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心思繁重,由爱所生,无法规避。
晏迟半晌未语,直到被一双温暖的手触上脸颊,耳畔声音压得很低,但又十分温柔。
“别怕。”殷璇低声道,“还有我在。”
“……你已经对我够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团向四周慢慢扩散的云雾,似又有十分的柔软。“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只是这些事情,不是凭陛下的权力就能控制的。命途之远,常非人力所能掌控……”
他话语未尽,忽地被抵住唇瓣。另一双薄唇凑过来珍而重之地吻了一下,气息缠绵。
“说过了,我护着你。”
————
春日渐近,落下一阵冷雨。雨滴润过石板,气候稍暖些许。
而永泰宫的宫中,却是一片冰冷低沉的氛围,内外之人进进出出,俱是低头掩面,整装肃容,唯恐那一点惹了主子不快,动辄便是伤及身躯的打骂教训。
永泰宫清宁殿,丹朱涂墙,满室辉煌。连周遭的摆件器具都是一等一的上等货色。这些东西却在翻掌之间碎了一地,化为一片污糟残次之物。
里面的小侍奴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俯首认罪,他年纪尚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一巴掌扇得脸颊发红,伤痕一片殷色。
外面有人惩处这些犯了错的奴仆,而内室之中,价值连城的器具摔在地上,化为乌有。应如许软在榻上,蒙着被子不动,眼睛也是一片通红的,声音都是哑的。
“倒是给他晋了位,什么晏公子,就是一个媚上取宠的下贱胚子,现在就这么疼着,真生出来还了得。”他抬手抹了一下脸,“还值当禁足罚俸,就是让他跪了半晌,这点事情……”
如果真说心智世故,应如许才是最为年轻的那个,他甚少遭受挫折,从小就是最受宠最自在的那一个,并不分晓世故是什么,颇有些不经打击永天真的意思。
白皑在旁边侍茶,看着二等侍奴进来收拾碎片,拾掇内室的东西,便把茶水放到榻边上,温声哄着:“那是因为他遇了喜,陛下才罚您的。陛下这么多年,可都对您没讲过一句重话。”
应如许软绵绵地哼了一声,那点心气儿又浮上来,从锦缎丝绸的被子里冒出来,眼角微红地道:“我心里不舒服着,她也不来看我。”
他翻了个身,又琢磨了一会儿,道:“我刚才想,那日来永泰宫嚼舌根的几个侍奴脸生,白皑,你去查查哪儿来的。”
白皑道:“是。我一会儿就去办。”
光线从小轩窗边漏进来,在榻边织成一片交叠的网,错落地映在紫砂壶边儿上,将绛紫的色泽渡上一层暖暖的淡金。
应如许的手从锦被里探出来,被光线覆盖上去,白润的肌肤下深埋着交错的血管经脉。他的手指往茶杯上搭了一下,试了试温度,随后才起身拿起来,一边喝一边道:“晏迟一遇喜,周剑星现下少了人协理,他难道不急么?苏枕流是个荒唐性子,他不寻我,难道还有别人要找?”
他的掌心被暖茶捂热,心里也舒服了不少,低声道:“看似是数月的禁足,实则关不了多久的,除非周剑星那个冷血无情的混账真要下我的脸面……”
白皑正欲说什么,帘外那挨了打的小侍奴哭声又起,他皱了下眉,让身边的人把这小奴仆拉出去,随后关了门扉,才道:“千岁既然知道周贵君是个什么性子,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应如许又喝了一口茶,想了半晌:“他要是真敢,陛下也应当不许的吧?”
微光朦胧,窗外细雨潺潺,濡湿了满地的青石板。从窗棂间漏进来的光线投映在他脸颊的一侧,模糊了侧颜轮廓。
白皑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弃了用现实警醒他的想法,只是道:“听说徐长使的病也好了大半了,也许……”
应如许脸色微阴,把茶杯放回去,道:“他那个身子,也不怕早死。”
在他心里,只觉得殷璇宠爱别人,皆是出于后嗣、或是因着几分怜悯。倒不觉得她真的对别人有情,但他也不确定殷璇对自己是否有情。
毕竟他们的情意,也不过是三言两语的几句温和相待罢了。应如许敬她怕她,也喜欢她那双远山黛眉与情意缠绕的双眸。她浓丽美艳,摄魂夺魄,配上那身烈焰般的长袍帝服、赤金束腰勾勒出的腰身,这应当就是堪称世间第一人的、最好的妻主了吧?
二十四岁的应如许,尚且还参不透“最好”这两个字的意义。他心比天高,自小想要嫁给世上最好的妻主。因而在见到殷璇之后,悄然之间,无声地寄予一片心。
但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亡故的孟知玉尚且知道自己的欲求,知道自己为锦绣前程而死、为那一只化为碎玉的镯子而死,但应如许不知道。
他坐在光线最暗处,让白皑将筝抱来,伸手抚了抚这架御赐的古筝,戴上义甲指套,信手拨弄了片刻,忽地又顿住。
零散的单音在室内想起,随后又支离破碎的落下。他低着头看了一会儿筝,忽地道:“我看着它,为什么会觉得心口酸涩,更加……”
他话语未尽,骤然滑落的泪将丝弦浸透,随着指尖忽起的拨弄而随之震颤,破裂四溅开来。
弦音如泣。
应如许手指再度顿下,伸手擦拭了一下眼角,低低地道:“……她都没有凶过我的。”
他锱铢必较,困在漩涡之中,无法脱身。却全然没有想到——她也没有亲过你、没有挽起过你的手,没有将视线凝聚过来,眸光如月地说:“你放心。”
她不喜欢你。
清绝孤寂的弦音响起,断而又续,颤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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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同日的小雨之中,不是禁足、胜似禁足的晏迟,也依偎在窗边,终于从一众账本里腾出手来,有工夫做这些消磨时光的事情了。
研磨了的白梅花香粉都装在薄薄的特制纸包中,摆在案边。晏迟坐在榻上绣新的香囊,绣了几只梅与鹤,即便手法仍然不算多精致,但到底比之前好上许多了。
至少能看出来,绣得是什么了,真是一个十分巨大的进步。
阿青站在帘外熨衣服,拿着象牙白的长柄,等火炭在金斗中烤热了底儿,才隔着湿·润之物将衣物熨烫平整。
架子上挂着一件魏紫为底的长袍,银线封边儿,绣图精致,是方才处理好的。阿青一面注意着手头的活儿,一面转头看向晏迟,道:“哥哥,你累了就把东西放下,歇一歇。陛下见了该心疼了。”
晏迟最是经受不住这种打趣,低声道:“这有什么,我又不是瓷器玉器做得,那值得一碰就坏了?”
“我看陛下就当哥哥是一碰就坏了的……刚才内侍监来传话,说陛下今日还来宜华榭歇着。”阿青笑了一声,随后低头继续熨烫。
正当此刻,百岁从外屏风那儿探进头来:“郎主,徐长使来了,刚进院里。”
晏迟怔了一下,让阿青把东西撤下去,正想下榻到门口行礼,门口的帘子忽地被拂乱了,一个单薄的影子,宛若幽魂似的涉足进来。
徐泽一身月白的锦衣,长发从一侧编起来,收拢到玉色发冠之中,由长簪在发间穿过。
他身后的帘子起而又落,身上的光影在短暂的明亮后,复又归于沉寂。隔着一面薄薄的屏风,他的视线似有所感般与晏迟对上了一刹。
还不等晏迟出声,徐泽就率先开口道:“不必多礼。”
他仍是温温柔柔的,似水一般,与晏迟模糊印象中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隐约中有一许儿时旧忆的影子。
那位姓秦的鸨爹也是如此,声线温柔,目光和煦,却每一步路、每一次行事,都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有些相像。
屏风稍移,露出徐泽那张苍白的脸。他身体不好,到如今也是,即便病好了很多,但还是弱不禁风。
好在他身量修长,骨节纤秀。那双眼眸一片沉黑、静得似一池寒水,反有一股病美人的韵味。
徐泽坐在了晏迟的面前,眉目之间辨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静默得如同玉雕,稍待了片刻,他才环顾一遍四周,随后低声说道:“多谢你救他。”
晏迟愣了一下,放下手上的针,下意识地问道:“谁?”
徐泽没有回答,而是面色平静地注视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忽然就知道这句话指的是谁了——晏迟也没有救过别人。
“你怎么……”明明是谁都劝不动的偏执性情,为何如今却回心转意,甚至前来道谢。
“我见过一次孟知玉。”徐泽慢慢地道,“在他离世之前。”
宫中忌讳说生死,但徐泽说这些时,却面色不变,毫无顾忌。
“他跟我说了一些话。之后,我又去找了司徒衾一次。”徐泽说这些时,很轻地蹙了一下眉,“原来我自诩知悉一切,也不过是别人的掌中之物而已。”
他说着这些话时,没有什么其他情绪,没有愤慨、妒忌,更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和痛哭,他只是轻轻巧巧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每一句都是心血翻涌。
那些血迹染透衣衫,浸润到他坚不可摧的心口,蔓延进心中,把他变成一个几乎没有情绪的怪物。
“当年那件事,本是周剑星所设计的。我之后又遣人去调查了几回,虽无证据,但也算有些蛛丝马迹。”徐泽抿了抿唇,随后道,“我还是不想输。”
他那夜跪倒在地,浑身上下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当时有一瞬间,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晏迟大抵将这些话听明白了,他沉默半晌,轻声道:“一切保重。”
徐泽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地在他身上游移须臾,没有立即续上这句话,而是在片刻停顿间问道:“……你不想除掉他吗?”
晏迟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想要做到这种程度实在是太难了。即便晏迟并不想伤害其他人,也会在偶尔突然浮现出一些类似于“先下手为强”的念头,不过这只是出于自保而诞生的发散意识,并不会真正的出现在他的选择之中。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也有一点让人莫名的紧张。他摩·挲着指节,略微偏头,墨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发梢柔软地搭在一侧。
“为莫须有的事情而先下手吗?”
他的声音很轻,但徐泽还是能听清他这句话之后,随之而来的轻笑声。
很短促,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意味。
“倘若无此猜疑。”晏迟道,“伤痛仇怨,也将一并削减了。”
徐泽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回复道:“你可以忍耐,但我不行,我已经……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喝了一口奉上来的茶,缓缓起身,目光在晏迟的身上停了片刻,道:“晚一些,我让人把遇喜须注意的事务写在纸上,给你送过来。靠我口述,总不妥当。”
晏迟旋即起身,下榻送他出去,才到门口,徐泽便转身让他回去,扫了他一眼,忽又补道:“酸儿辣女,你爱吃什么?”
晏迟一时被问住,却见他笑了一声,撩开门帘,身上忽地覆起一阵从外进入的光线,再一转眼,又似一片冷月似的离开了。
他站在门口望去,见到徐泽回问琴阁的背影。无逍撑起一把十八骨的竹伞,将雨滴遮住,也笼盖住他的头顶方寸,宛若一团即将在春日间消失的薄雪。
晏迟看了许久,等到雨声渐浓,才垂下眼,回望了一眼那盏尚温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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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憧憧。
殷璇移驾时,脑海中还想着朝中事务,想着十三关外羌族的处置之事。等御辇落下,宜华榭的灯火从院中掌起来,她才暂压思绪,进入里屋去看人。
拂过珠帘屏风,入目是一个素色的身影。晏迟一身淡色长袍,外衫微青,正坐在食案前给殷璇布菜,脖颈间还有些未褪的红痕,随着动作稍稍显露出一个边缘。
殷璇眸光稍沉了一下,在他衣领边儿上斑驳未消的吻·痕上顿了顿,拔步过去,顺便拉他坐下,锁眉望他一眼,道:“你忙什么?坐下用膳。”
宜华榭虽有小灶,但手艺实在比不得御膳。但殷璇倒是并不太在意,反而比较在意对方动来动去的,在她目前的视角之中,晏迟就适合在床榻上窝着,读读书写写字,什么都不要动,养出些肉来,就已经最好。
晏迟老实坐下,安安分分地陪她吃东西。他的胃口不太好,也知道今日徐泽临走前问他那一句,只是在打趣笑话他而已。古往今来,初孕的儿郎只有食不下咽的份儿,很少便有一开始就吃得下东西的。
满案佳肴,他却食之寥寥。
他不着急,但殷璇却看不下去。她搁下银筷,看起来似乎很是心平气和地问道:“有什么想吃的吗?”
晏迟摇了摇头,道:“……不用这么操心。”
他也是在宫中受过教导的,对儿郎遇喜之事虽说未曾亲身经历过,但也的确是心中有底,并不觉得这些症状会影响到什么。
一旁的小火炉边烫了一壶酒,现下温度正宜,晏迟接过酒壶,手指扣着一侧淡青的柄,给殷璇的杯中重斟琼浆。
他神情专注,墨发收拢得并不严整紧实,略有一缕垂落下来,稍触眼尾。晏迟看着渐生的酒液,全然没注意到殷璇的视线停驻在他侧颊上,分毫不移。
正当他放下手中器具,想要坐回去时,忽地被揽着腰按进怀里,坐在了殷璇的腿上。
入目是一片赤焰般的帝服,金色的绣线密密麻麻地码过衣摆,在丝绸边缘攀爬而过。他失力地抓紧对方胸前衣料,组成一只凤凰的绣图稍稍变形,精细的翎羽陷在晏迟的手指之间。
殷璇吸了口气,偏头抵着他耳畔:“碰哪儿呢?”
晏迟旋即反应过来,无措的松开手,幸好有她环着腰才没跌下去。他整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搭在她的肩膀上,低声道:“你……先把我放下来。”
“不行。”殷璇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把人箍在怀里,抱得稳了,才腾出一只手夹菜,顺理成章地命令道:“张嘴。”
晏迟茫然地吃了一口,随后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脸上一下子就红了,伸手扯她的袖子:“我自己吃,保证不挑了,陛下……”
“叫乾君。”殷璇反扣住他的手指,捏着里面细长白皙的指节,“我幼时多病,痼疾缠身,远比现在要严重得多。父亲怕无法养活我,起了一个似儿郎的小名。”
殷璇,字珠玑。她的字只有已故的长辈唤过,待其登基之后,当时之人,再没有能称她字的人。这个儿时小名,倒是闻所未闻。
不过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世族,的确有给命格贵重的女郎起男名的习俗。只是那些称呼,再成人之后往往弃用,俱成他人难知的隐秘之事。
晏迟被她按着手,声音温润地唤了一声,随后又被陛下十分不成体统地亲自喂了几口。
“听话。”这语气倒是听不出什么来,但随后这句话让晏迟一下子僵住了,安安分分地软在殷璇怀里。“再蹭就把你抱到床·上。”
这的确是让人听话的好办法。他欲言又止,竟不知道说什么来劝她,又怕对方真得不讲道理,乖顺得像是一只被捏住后颈的奶猫,给什么吃什么。
直到殷璇喂得差不多了,他才试探地动了一下,想从她怀里下来,然而还没等成功,就被女帝陛下捞了回来,还反手解开了外袍的衣带。
……!
晏迟吓得动作一滞,攥着她衣角的手心都润出汗来,脑海中飞速地转动,随后才很轻地道:“孩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尚且没长多大的孩子,还真是一个极其有用的庇护伞。他身子骨倦得要命,要是殷璇真的肆意妄为的话,不说安全上的问题,明日起来可还要去给贵君请安,浑身岂不是拆过一遍,一碰就散了架。
殷璇将视线移过来,在他清润透亮的眼眸间停了停,忽地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想我?”
晏迟怔了怔:“……嗯?”
那只手扯开外袍的系带,将他领口上扣合的几个琵琶扣一一解开,女声随后响起:“难道你见识广博,我比之不如?”
她话语蕴笑,只是有意逗他,并没有真的欺负他的意思。哪知道晏迟情绪不稳,还没来得及羞恼难过,眼泪就先掉下来了。
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音含哽咽地道:“我不是……不是这样的……”
殷璇一下子慌了神,捧着他脸颊亲了亲,低声哄道:“别哭,我开玩笑的。”
“……没哭。”
晏迟埋在她脖颈间,声音稍有些闷,略带一点微哑。他也不明白自己如今怎么这么脆弱,平常他人说百句千句,他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可这时候倒是管不住眼泪,还不好意思承认。
殷璇抱稳他,将对方腰间的扣子也解开:“我就看一眼伤,不是那个意思。”
晏迟半晌没声儿,过了片刻,才低声应了一句,感觉到对方温暖的手指触上脊背。
那只软鞭的鞭痕是落在背上的,因为上药稳定的缘故,已经好了很多,只剩下一些浅浅的淤痕。
殷璇的手指从脊柱间滑过,顺着线条触摸了几下,偏头亲了亲他通红的耳尖。
“还生气?”
“……不是。”
她挑了下眉,重新给他拢了一下衣服,把外袍披上,道:“都不看我,一定还生气。”
这话是故意的,但对于尚在有孕初期的心爱之人,显然十分有用。
殷璇等了一会儿,埋在脖颈间的晏迟果然动了动,偏过头抬眼望过来,眼角润得通红,有一种柔软又动人的艳丽。
她抬起手,指尖擦过对方发红的眼角,喉间都有点莫名干渴,忽然觉得坐怀不乱这四个字,真是对自制力最大的褒奖。
作者有话要说:晏迟:我没哭……呜……
(以为殷璇责怪他的晏晏↑可可怜怜,泣不成声。)
这两天会提前到零点更新~,2.1号恢复正常。啊啊啊啊啊对不起我又设错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