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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鸣啁啾,茶凉了一盏,复又换上崭新的一杯,热气盈盈。
虽说已是将要初春的日子,但长时间在外头仍然不太好。尤其是娇生惯养的儿郎们,最是禁受不住寒冷。
应如许捧了一杯热茶,吹了一下茶面儿,低眸看他一眼,见晏迟额角上浮现冷汗,原本挺拔如竹、姿态端正的身躯也有些颤,忍不住讽道:“我听闻孟知玉也罚你跪过,那时候天寒地冻,倒不见你难以支撑。”
他慢慢地喝了口茶,语声淡淡:“现在这么好的天气,反而装作弱不禁风之态,讨取怜悯。难不成陛下临幸过之后,你反而娇贵纤弱了不成?”
应如许一把好嗓子,嗓音宛若清溪潺潺,似冷泉流淌,即便是在说这种颇有讥讽之意的话语时,也显得分外悦耳。
晏迟跪在他面前,半晌没有回话。过了须臾,才传来低弱声息:“不是……我……”
他话语难继,不知何故,头晕得厉害,甚至有一些胸闷之感,正当此时,花圃香园的外头又传来一片跪倒迎接之声,步履一步步逼近。
一个身影穿过外围的丛丛牡丹、片片花枝、鲜亮标准的赤红帝服从外围进入。应如许先是怔了一下,随后连忙放下茶杯起身,似乎是想要把晏迟拉起来,可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犯起脾气,只低首行了个礼。
他万万没有想到殷璇会过来,在他的眼里,不应该有人会有这种殊荣体面,即便是以后的凤君,也不见得就能得到女帝为之回护周旋的恩宠。
殷璇停下步伐,目光没有往应如许身上落,而是俯身伸手去握晏迟的手,低声道:“先起来。”
她触碰到的手一片冰凉,对方没有动作,而是像是一根绷紧已久的琴弦,猛地松懈开来,向一旁倒去。
殷璇反应一向很快,立即将人接住,给捞进了怀里,最后看了应如许一眼,转身就走,边走边对宣冶道:“去传太医,让安太医去宜华榭,孤把人带回去。”
应如许愣愣地看着,见到那抹赤红的影子从眼前消失,忍耐了须臾,随后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心中郁愤难言,却只是压着声音道:“满花圃的花都没有他会演戏!”
白皑伸手给自家郎主顺着气,望向了殷璇离开的方向,低低地道:“千岁,恐怕这一回,陛下是真的上心宠着。”
“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一个女人的掌间玩物而已!琴棋书画诗酒花,他有哪一个是拔得头筹值得嘉奖的?”
应如许闭目缓了片刻,脑海中忽地又浮现出殷璇临走时转眸看他的那一眼,莫名奇妙地背生寒气,觉得这个相伴多年的女帝陛下,在那一瞬间几乎释放出了一股隐而不显的杀机。
不会的。应如许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地想到,她都从来没有凶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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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漆黑。
晏迟像是坠入进了一个关于坠落的梦境,周围的一切都冰冷痛苦,无所依靠。而他不停的下落、不停地坠落进更深更冷的地方。
这种奇妙的孤独包裹了他,耳边反复地想起熟悉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起伏不定,喊着他的名字。
声音是熟悉的,就像是刚刚进入倌楼妓·院时,身边那个叫寒陵的男孩子一样,稚嫩、弱小,孤立无援,在濒死的绝境中苦苦挣扎。
根据从古至今的律法,所有罪臣官眷,女充军、男为奴。就如同拔地而起的高楼一夕坍塌般。广厦倾覆之后,那些从小诗书熏陶、锦衣玉食的孩子们,被送到了京城最大的销金窟——幽梦楼。
晏迟和寒陵是那一批孩子里资质最好的,只是与他不同,寒陵性情刚烈坚韧,轻易是打不倒的,但在崩溃后就很难恢复。幽梦楼的调·教手段有很多,从小在楼中养成的儿郎,是真的很会勾·引女人,也很会作践自己。
在他现今已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仍然记得姓秦的鸨爹将朱砂点上自己心口的那一幕,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说人间女儿多薄情,说这个世间就是无边苦海,去哪里都无法脱身……
之后,很多人死在那些调·教之中,没有养成出来的人,被贩卖到藏污纳垢的暗巷里。巷子两侧都是暗·娼·馆,半开着门,年轻男子赤·身裸·体地招揽顾客,没有半点尊严与颜面的存活下去,只要低廉的价格就可以献上一切,还不如脚下自力更生的蝼蚁。
而在另一边纸醉金迷的幽梦楼,十五岁的寒陵死在他面前,血泊中的手一片惨白。他与人私奔后被追回,是鸨爹口中“倒贴的赔钱货”,被楼中宾客亵·玩过后,活生生的在他面前被有癖好的女客打死,在他临死之时,还有女人在脱下他的衣服,为了最后一次享用。
晏迟就在屏风后,看着屏风下的鲜红血液蔓延过来,看着寒陵冰冷苍白的手指落在血泊中。外面夹杂着女人促狭的趣笑,和间或响起的低低喘·息声。
鸨爹就站在他身边,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轻轻地叮嘱他:“你要听话。”
他已经非常听话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噩梦,他梦到同伴带着血液和伤痕的躯体,梦到风月场中无数人多情又轻蔑的笑容,还有覆盖在眼前的那只手,和耳畔的低语。
“你身价越高,就会过得越好。”
后来直到晏迟当上花魁,在拍卖初·夜的前一天被曹大人拦下献进深宫前,他都以为自己的未来就是那种日子,只要有人一掷千金,他就要解衣侍奉,苦海深重,远无尽头。
但一切都在最关键处猛然转折,在陛下的宫闱之中,无论是受磋磨、折辱,还是被造谣、污蔑,都远比他原先的设想要好太多了。
有殷璇的一句话,他已经万分知足,心愿已了。即便是要陪伴她下九幽地狱,也是心甘情愿,并无怨言。
梦境愈沉,似是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覆盖上脸颊,从颊侧轻轻的滑下,随后停顿在下颔边缘。
好似有很多人的呼吸,很多人在来来回回的布置东西……晏迟半梦半醒,有些迷茫地睁开眼,脑海中的记忆还停留在被罚跪之时,意识还没有彻底回笼。
他的视线对上一双形如桃花的墨眸,目光相接,殷璇露出笑意,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颊,道:“醒了?”
晏迟怔了一下,抬起手覆盖住她的手腕,试探问道:“陛下?您怎么在这儿。”
“郎主,是陛下抱您回来的。”一旁在收拾东西的阿青转头插了一句话。百岁在廊下熬药,听到动静也站起身从窗边往里面看了一眼。静成更是抱出来一大叠绸缎,比量着似是要裁衣服。
这么丢人的事情,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看上去还喜气洋洋的。
晏迟迟缓地应了一声,坐起身反握住殷璇的手,道:“寻常人家,尚且有后院争斗。世家贵族,更是斗得不见硝烟却死伤难料。陛下原本不该来的……”
他想了想,又怕殷璇伤心,双手握住她的手指,轻声道:“但有您惦记着……总是心里高兴。”
殷璇捏了捏对方纤细修长的手指,用手从指间向上移动,一路称量过去,再转手扣住他的腰,环了环尺寸,低声道:“这么瘦,倒是让我很不安心。”
私下相处,殷璇一贯随意自称,晏迟也便卸了繁礼,却还是稍微有点没明白的地问道:“不安心?”
殷璇没有立即回答,一旁的阿青凑了过来,把药碗从百岁手里接过,端给晏迟,笑吟吟地道:“当然是不好生养啊,郎主?”
他语气带笑,但还是温和的,却惊得晏迟差点没拿稳药碗,浑身僵硬地端着瓷器,望着里面黑漆漆的药汁,半晌才道:“……是陛下嫌臣不能生么……”
说得也是,寻常人家也想要能够开枝散叶的儿郎,何况天家?再说他承宠多日,如果按次数来算,比那些宫中侍奉一年半载的都有“资历”,殷璇想要孩子,也是正常的……
晏迟一时忽略了另一个可能,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越想越自闭,直到忽地被殷璇弹了一下额头,又靠近亲了他一下。
“可惜不能敲开你这脑子,否则还真想看看是怎么长得。”殷璇注视着他,话语的气息缠绕过来,笑着打趣道,“你自己的月事,难道都不清楚吗?”
晏迟又怔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紧张地磕绊了一句:“我的都……不、不准啊……”
“这次准了。”阿青转身把祛除苦味的蜜饯拿上来,附在榻边道,“安太医刚走不久,说您遇喜体弱,要细心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