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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紫把颐非拖到之前喂鱼的小桥上,再示意白衣婢女将银门弟子关押。如此一来,待得众人走后,小桥上也只剩下颐非和罗紫二人。
罗紫打量着颐非,见他面无血色,失魂落魄,不禁咯咯一笑:“你怕什么?夫人跟颐殊已经闹翻了,今后必会重用你。你当程王,指日可待。”
颐非紧抿嘴唇并不搭话。
罗紫转了转眼珠,悠悠道:“我知道了,你怕七主死?玉倌说了,她没得救了。这对我来说是个挺好的消息,虽说如意夫人都是从姬家挑选的,但据我所知,姬婴生前可没少折腾他的族人们,如今,姬氏全都窝在他们的封地里,年轻一代中十岁以下的女童一个都没有。所以,在下一个女童诞生之前,我会是如意门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颐非终于睨了她一眼:“你就这么甘心做蚂蚁?”
“做蚂蚁有什么不好的?总比那位一心想当自由的鹰的强。”
颐非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颐非环视着前方的小楼,缓缓道:“六百年紫檀木雕成的庆寿纹宝座,九龙西番莲纹四件柜,长达两丈的紫檀照壁,光几上那个鱼龙海兽笔筒,就价值千金……你若是蚂蚁,也是最贵最会享受的一只蚂蚁。”
罗紫嫣然道:“三皇子果真识货的很啊……”
“然而这座小楼加楼前的竹林,从东走到西,最多三百步;从南走到北,最多五百步。三百步加五百步,已经困了你整整一年。你甘心一辈子,都困在此地么?”
罗紫的笑容消失了。
“如意夫人残暴不仁,对红玉和朱小招都说翻脸就翻脸,你能确保自己安然无恙?”
“所以三皇子现在是在挑拨离间?”
“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红玉和朱小招,入门时年纪太小,泯灭了本性情有可原。而你进如意门时应该已经大了,为何还会对如意夫人保持着忠心?在目睹了他们那么惨的结局后都仍痴心不改?”
罗紫微微一笑:“原因你不是知道么?”
“哦?”
罗紫指着眼前的小楼道:“六百年紫檀木雕成的庆寿纹宝座,九龙西番莲纹四件柜,两丈长的紫檀照壁,还有鱼龙海兽笔筒,还有这楼内的一切……”
颐非的眼眸由浅转深。
“我从小家境贫寒,七个妹妹一个弟弟,等到娘终于生出弟弟时,家里也已穷得揭不开锅了。于是他们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便把我卖了。”
颐非皱了皱眉:“于是你就被卖到江家了?”
罗紫嘲讽一笑:“贩子觉得我漂亮,想卖个高价,虽然每夜都会猥亵我,但始终没做最后一步。可我当时八岁,已经懂得一些事了,每当他的手朝我伸过来时,就恶心得想吐。有一次我真的吐了出来,他便拿冷水泼我,外面在下雪,我躺在地上,浑身哆嗦……虽然很冷很痛,但身上没留伤痕……”
颐非顿时不说话了。
“然后我就病了,病得很重,眼看就要咽气的那种。贩子没办法,不甘心赔本,便把我拉去找大夫……那一天,外面全是大雪,但是阳光特别亮,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平板车上,听见一人问:‘她怎么了?’”罗紫脸上起了很温柔的变化,“贩子回答说我病了,那人说我可以看看吗?贩子怀疑地说你?那人说嗯,我。然后一只暖呼呼的小手,搭在了我的额头。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比我还小的男童,也就七岁,一脸认真,踮着脚趴在车旁看我。”
颐非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江太医的独子,小名玉倌。他跟贩子说我能治好,但要花很长的时间,很多药材。贩子一听要花那么多钱,就不打算治了。于是最后,玉倌用十斗米买了我,把我带回了江家。”
颐非终于再次开口道:“你运气不错。”
“是啊,我的运气,真的很不错……”因为说到了开心的事,罗紫的神态更加温柔了,“我在江家做了玉倌的小婢女,病慢慢地好了,跟着玉倌学到了很多很多。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想,如果有一天,他需要的话,我愿意为他去死。”
“可你没有为他去死。相反的,去年他作为璧国使臣来程,你跟他再遇后,毫不留情地配合颐殊栽赃陷害他。”
罗紫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温柔之色尽褪,像融化后的雪地,无暇白色变成了污水横流:“因为他是个蠢货!放着太医院提点家的公子不当,非要去体验什么百姓疾苦!”
颐非心中暗叹了口气。
“他那样锦衣玉食养大的人,没在滴水成冰的冬天洗过衣服,没在三伏天干过农活,从没为明天无钱买米发过愁,从不知一件丝绸衣服有多贵……而我是知道的,正因为我知道,我发誓再也不想过那样的苦日子!我更不能原谅那些天生幸运的一出生就拥有这一切的人,如此轻易就舍弃了这样的好日子!”
“他救了你。”
“他谁都救!”
颐非一愣,继而明白了:恐怕这才是罗紫的心结所在。她本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那个人,是遇到江晚衣后改变了人生的人。但后来却发现,自己毫不特殊,在她视如天神般的公子的心中,世上只分两种人:病人,和没病的人。所以因爱生恨?
“我苦苦哀求他不要走,甚至到最后,我请他带着我,如果他坚持要去吃苦,那么,我愿意陪他一起吃苦……可是他没有。他抛弃了我!我再也不是江家公子的贴身婢女,我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婢女,再然后,夫人想把我许配给马夫……”罗紫看向桥下的池塘,池水倒映出她的影子,她仿佛天生就该穿这么华丽的衣服,也唯有这样的衣服才配得上她艳丽妩媚到了极致的容颜,“一个半年都不洗一次澡身上带着汗臭和马粪味的男人,也配娶我么?”
颐非眸底似有叹息,却不知是叹的江晚衣,还是罗紫。
“所以我不甘心,但我没办法。就在那时,我出门买东西时看见了那个贩子。他还记得我,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他从前只是自己一个人,现在却有了好几个跟班,穿上了丝绸衣服,看起来有了一些地位。我听他的随从们说,要送一拨姑娘去圣境,我问他,圣境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痴迷地看着我的脸,伸手想摸却最终没敢摸,他说——那本是你五年前该去的地方。”罗紫冷冷一笑,“我不想嫁给那个马夫,我不想当贱奴,我想当被人服侍的人。所以,我来了如意门。”
颐非挑眉道:“所以,不是如意门找上你,而是你主动找上了如意门。”
“对!如意门不收十岁以上的弟子,我是唯一一个。”
颐非想了想,道:“你真是个运气不错的人。你落入人贩手中,能够遇见江晚衣。你不想嫁给马夫时,又能遇到人贩。你想要荣华富贵,如意夫人便让你去服侍一国之主。你成为贵妃后不想再伺候那个暴君了,那暴君就完蛋了。你想回如意门时,就找到了如意夫人,而她身边的两大臂膀双双折断……你所想的每件事都似乎成了。”
罗紫点头一笑:“所以,挑拨离间无用,我不会背叛夫人的。”
颐非看着她,再次沉默了。
罗紫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有。我想知道,你都那般背叛江晚衣陷害江晚衣了,为什么他还肯替你给如意夫人看病呢?”
罗紫的笑容再次僵住了。
两人彼此面对面凝视着对方。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罗紫唇角的笑容才再次一点点地翘起:“你发现了什么?”
“你笑得太好看。”
“你也算我半个儿子,我对你笑得好看哦不,慈祥些又算得了什么?”
“如意夫人不明白为何同样衰老,品从目能老得那般好看,而她费尽心思却也只是弄出张假脸,美貌依旧荡然无存。”
“为什么?”
“因为——相由心生。”颐非注视着年过三十却依旧带了点少女天真的罗紫,笑了笑,“同样,你笑得那般好看,说明你——心无恶意。”
罗紫似呆住了,一时间,忘记了接话。
“江晚衣虽在行医一事上没什么原则,但他不是傻瓜,相反,他极其聪明。不是绝顶的聪明之人,也成为不了神医。他会不计前嫌地帮你,只说明……你值得他帮。”
罗紫的眸光闪了闪,低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薛相和朱爷先我一步离开芦湾,临行前,他向我保证——”
“放心。如意夫人和秋姜,我都会带回来的。”薛采当时如是道。
颐非想到这里,笑得越发开心了一些:“薛采虽是个小狐狸,但一向说话算话,而且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挺有办法的人。那般有办法的人,比我早出发,却到现在没出现,为什么?”
罗紫歪了歪脑袋:“是啊,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还不出来吗?”颐非看向竹林方向,一字一字道。
微风拂过竹林,发出洞箫般的呜呜声。呜呜声中,一少年踩着落叶,缓缓地走了出来。白衣绿竹,衬得他眉目分明。
是个孩子,却又不像孩子。
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江晚衣。
罗紫顿时一怔,“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看别的病人去了……么?”
江晚衣没来得及回答,薛采已开口道:“他担心你的手不够快,没能骗过如意夫人,坚持在旁候着,以防万一。”
罗紫脸色大变,她想到了之前跟颐非说的那些话,那些关于她对玉倌的仰慕、怨恨、心结……全都于此刻煞红了她的脸。
江晚衣的脸也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颐非此刻没有心情落井下石,揶揄这两人,他快步上前几步,走到薛采面前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秋姜她……”
薛采默默地点了点头。
颐非的心再次抽痛,回头看向小楼,想着那个人此刻在楼内的遭遇,既担忧,又心疼。
***
小楼内,如意夫人先是将一条毯子盖在了品从目身上,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道:“我从没想过,他这么轻易就会死。”
秋姜在一旁咳嗽,面色灰白,嘴唇干裂,只有一双眼睛还带了些许精神气。
于是如意夫人又看了她一眼,道:“我也从没想过,你会这么轻易就死。”
秋姜咧嘴勉强一笑:“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是啊。虽然我叫如意夫人,但我这一生,可真是没怎么如意过啊……”如意夫人在她身边坐下了。
秋姜将身子往她倒去,如意夫人叹口气,只好搂住她。人的肢体有时候会带有强烈的暗示,好比此刻,当她搂住秋姜时,才深切意识到:她是她的侄女,她的晚辈,她的另一个孩子。
“我九岁时被送进如意门,得知自己的命运时,非常震惊。在那之前,我是姬家三房的嫡女,父母宠爱犹如至宝,我从没想过要成为如此庞大组织的首领,我当时非常喜欢族学的一位先生,想着长大后能嫁他为妻,为他生一堆可爱的孩子……”
然后,命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打击,告诉她,你的人生不是那样的。
“我哭过,闹过,争过,都没有用。十二岁时,当时的如意夫人,我的姑姑,送给我一份生日礼物,我打开盒子,看见了先生的头颅。她杀了他,想要断绝我的念头。”如意夫人靠着墙,搂着冰凉的秋姜,目光投递到很远的地方,那是她的人生,她最不堪的过往。“我没有屈服,我痛不欲生,自暴自弃。于是不久后,又收到了一个盒子,里面,是我娘的头颅。姑姑问我,还想要下一个盒子吗?”
如意夫人看向怀中的秋姜:“从目说我对你严苛,可我没有这样对过你。”
秋姜的眼中升起了一抹泪光。
“我在十二岁时学会低头认命。当我十八岁成年,继承如意门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姑姑,把她的尸体送回姬家。我……恨姬家。”
秋姜怔了一下,注视着眼前这张已经面目全非的脸,忽然发现,她从第一天见如意夫人时,看见的就是一张假脸,十多年了,竟是不知道她原来的模样。就像她不知道姑姑身上,竟也发生过那么悲惨的往事。
“我恨姬家,但又没办法摆脱它。尤其是你娘嫁给族长后,族长也就是我堂哥对她言听计从,她以女主人的身份不停地命令我,指挥我,我忍不住想——凭什么?”
秋姜的睫毛颤了颤,一直以来她都不明白,为何如意夫人始终不肯完全信任她,不肯传位给她。品从目说那是因为如意夫人舍不得放权,现在看来,分明是跟她娘有关。
“我的身份无法曝光,我的父亲还牢牢掌握在你娘手里,我只能听命。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啊熬,熬到琅琊跟我说,是时候可以开始栽培你了。”
秋姜胸中一闷喉咙一甜,又咳出了大团淤血,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吐出来的那口血,就像看着深埋心底又被重新挖出来曝晒的伤口。
琅琊……
那是一个非常熟悉,却又已经很遥远了的名字。
***
对白泽公子姬婴来说,人生的转折点,是从母亲琅琊病逝那晚开始的。
那晚,琅琊告诉了他家族最大的秘密:璧国的国君昭尹,是他的亲弟弟。当他追问既然如此姐姐怎能嫁给弟弟时,琅琊没能说完,撒手而去。
那一天,是图璧三年二月初十。
千里之外的燕国,失忆的姬忽正在云蒙山上艰难起身,想要恢复行走。
琅琊虽死,但父亲姬夕还活着,姬婴从他口中挖出了姬忽的下落,也挖出了另一个姬家的秘密,那就是——四国谱。
“这么多年来,为了保持姬家的繁盛,先祖暗中训练死士细作,往其他各族布眼线,埋钉子。后来,人越来越多,渐渐不好管控,先祖很头疼。正好当时姬家一个叫姬意的女儿成了寡妇,无所事事,想要做一番事业。先祖便把这个组织交给了她,她接手后,正式为其取名——‘如意门’,自称如意夫人。”
姬意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在她手里如意门井然有序地壮大着。她的夫家在程,她在程国住了很多年,觉得那里更适合作大本营,便经姬敞的允许,将这个见不得光的组织挪到了程国。彼时的程国落后贫穷,官府无能,为略人一事大开方便之门。
就这样,如意门一步步壮大。
姬意晚年回璧国议事时看中了族内一个叫姬允的女孩,将她带回如意门,精心栽培,并在逝世前将权杖传给了姬允。
于是这便成了如意门一个秘而不宣的门规:每一任如意夫人都是从姬家的女孩儿中选出。此事极为隐秘,除了每一任的姬氏家主,便连女孩儿的父母都不知道,对他们只说是意外病死了。
如此一来,姬家表面上是璧国的世家,族内弟子光鲜亮丽,极尽风雅之事;暗地里却操纵如意门敛财探秘暗杀,发展到后来,向各大世家输出死士暗卫,从而掌握了不少世家的秘密。
转眼间,一百年过去了。
这一任的姬家家主姬夕,身子极弱,族中大小事宜,都由妻子做主。妻子琅琊十分崇拜姬意,觉得那样的人生才叫精彩快活。因此,当如意夫人上了年纪,到了要从姬家的女儿中选继承人的时候,琅琊坚持送自己的亲生女儿姬忽过去。
如意夫人对她芥蒂已久,得知下一任继承人还得被她安排,心中越发不满,因此对姬忽十分苛刻,将她丢入同一批入门的弟子中不闻不问,一扔三年。
十二岁的姬忽再次出现时,是作为同批弟子中的佼佼者,由品从目亲自领着走进螽斯山,走到她的面前。
如意夫人注视着十二岁女童沉静淡漠的脸,忍不住想:当年的我,可远不如她。
琅琊,选对了人。
然而这个结论却令她心中越发不忿——凭什么?她被那女人胁迫,为如意门操劳半生,到头来却是为她的女儿做嫁衣么?
虽说琅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姬家,但姬家跟她,有杀母杀师之仇不说,还软禁了她父亲一辈子。
“我知道你很好,每次交给你的任务,无论多难,你都能完成。可你完成的越好,我就越从你身上看见琅琊的影子。她明明已经死了,可她的儿子女儿,却还活着,始终在我面前晃悠……”如意夫人回忆到这里,拈起秋姜的下巴,眼眸沉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我又讨厌你又可怜你,越欣赏你就越害怕你,所以,我一直没把如意门传给你。你……恨我么?”
秋姜摇了摇头。
“为什么?”
秋姜想了想,低声答道:“也许是因为……我也没那么喜欢姬家。”
如意夫人眼底起了一系列的变化,亮起来又暗下去,最后伸手将秋姜唇边溢出来的血丝擦掉:“原来如此……”
秋姜剧烈地喘息了起来:“姑姑,你能告诉我一件事么?”
“说吧。”
“四国谱在哪里?”
如意夫人皱了皱眉。
“不能告诉我吗?”
如意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贴近她的耳朵,低声道:“四国谱在……”
***
门外,颐非紧张地盯着十余丈外的小楼,袖子里的手握紧松开,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这是你们设的局?为了从如意夫人口中套出四国谱的下落?”
“对。”
“我不明白……四国谱有那么重要?”
薛采也注视着那扇静悄悄的门,门紧闭着,如意夫人到底会不会上当,会不会告诉秋姜四国谱的下落,谁也不知道。
“四国谱对你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但对秋姜、对主人,非常重要。”
“为什么?”
“为了还债。”
“还什么债?”
“还姬家欠下的债。”
颐非重重一震。
薛采垂下眼睛,看着衣袖上的白泽图案,想起了那个人说过的话——
“我们都成于家族,却又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无自我,无善恶,无是非……也算是姬家的报应到了吧。我一死,姬氏这个毒瘤也终于可以割掉了。”
“怎么割?”
“如意夫人的计划,名为‘奏春’,意指偷天换日,换四个皇帝。而我的计划,叫做‘归程’。”
“归程?”
“让离开的回去;让偏差的纠正;让一切回到原点。让程国重新成为程国,让姬氏重新成为姬氏。让如意门的每个弟子,得到原来的名字,返回他们的故乡。”
“这不可能做到!”
“我一个人不行,但有很多人帮我,很多人一起,甚至很多国一起,就有可能。”
“就算回去了,他们失去的童年不可能回来,他们受过的苦痛不可能忘记,他们杀过人的手不可能洗干净……那样的回去,有意义吗?”
“对他们,也许有,也许没有。”那人抬起眼睛,明眸如星光下的平静的大海,蕴着力量,却饱含温柔,“但对我,有意义。”
于是,在那个人死后,在时机成熟时,这个计划在薛采手上开始实施。
联三国之力,想要杀如意夫人也好,想要毁掉如意门也罢,其实都很容易。然而,想要安置如意门的三万弟子,想要让他们重新做“人”,想让一切不动声色地回到原点,却实在太难、太难了。
可是,白泽死士九百人,人人本应有名字。
孟不离焦不弃,也本有名字。
山水松竹琴酒,那些死去了的人的墓碑上,也该有真正的名字。
薛采经常会坐在书房中发呆,偶尔,化名阿秋的婢女会经过他窗前,一脸天真懵懂。那时他就会想:要不要唤醒她?
归程计划,若无这个人,只怕是不成的。
但若要她加入,就必须让她恢复记忆。
可公子当年没有。公子曾在图璧三年的一个雨夜赶赴玉京偷偷上了云蒙山,他在榻旁看着已经睡着了的秋姜,久久地看着,最终只是替她盖好被子,悄然离去。
他认为有他就可以了。他和品从目再加上成为新程王的颐殊,一定能将如意夫人逼入绝境,得到四国谱的下落。
他觉得他还有五年时间,足够完成这件事。
但他没想到,他在回国的路上死在了回城——卫玉衡的弓箭手换了一支箭,那支箭上有品从目的毒,于是,白泽公子身死异乡。
品从目也没想到这一点,他知道这件事后三天三夜没睡觉,到第四天,红着双眼来找薛采,说:“把姬忽唤醒。”
薛采不同意。
品从目沉声道:“我知道你对阿婴有承诺,可他忘记了,这已不是他姐弟之事,不是他一家之事,甚至不是一国之事!我老了,不知还能坚持几年,我等不到下一个领路人了。”
既然计划叫归程,那么自然有一个领路者,带领众人回家。姬婴,就是那个领路人。如今姬婴死了,颐殊不受控制,薛采又分身乏术,不可能常年在程国待着……天下虽大,却确实没有比姬忽更合适的人选。
“首先,我们如何保证一定能唤醒姬忽的记忆?其次,我们如何保证姬忽会是我们的人?最后,我们如何保证姬忽恢复记忆后,会愿意当那个领路人?此中变数太多,变数过多,就会导致失败。”
品从目笑了起来,这一笑,蕴着力量,饱含温柔——竟跟姬婴笑得一模一样:“小忽也是我的弟子。而且,作为老师,比起处处手软顾全大局的阿婴,我一直更喜欢诡秘多变的小忽。我相信,她可以。”
薛采久久沉默。
他仍没有被说服。直到风小雅来信。风小雅问他,他的十一夫人秋姜,是不是躲在白泽府。
薛采凝视着绘有仙鹤梳翎图腾的信笺,眼睛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姬忽不可控。失忆的姬忽更不可控。但是,如果有风小雅的加入,变数就会少许多。
更何况,还有颐非。
颐非要回程国夺位;风小雅要帮“切肤”铲除如意门,寻回这些年丢失的孩童;品从目在等待一个如意夫人会信任的继承人;燕王的皇后想要为父母报仇……一股股力量交织在一起,最终变成了一条牢固的绳索。
再然后,将秋姜系在绳索的那头,引领她前往目的地。
秋姜和颐非离开的那天,薛采一直在远处凝望他们的背影,觉得世事真是变幻无常。秋姜本该是领路者,但现在,却被拖着前行。
“我希望——”薛采望着外面的雨,缓缓道,“这一路,经历了许许多多事后,无论能否恢复记忆,秋姜都会选择跟我们一起……归程。”
“我们会成功的。”风小雅的声音低沉而坚决。
***
桥下的锦鲤跳出水面,吐了几个泡泡。
颐非看着那气泡在水面漂浮了几下,归复平静,他终于想明白了全部的事——
姬家在百年前秘密建立了如意门,如意门历代门主皆由姬家的女儿担任。这一代的如意夫人生性残暴偏执,比之前的夫人们都要邪恶,野心图谋也大得多。她拟制了一个叫做“奏春”的计划,动用暗中的力量欲将四国国主全部换成她的人。
程国,是颐殊。这个计划在姬婴的配合下完成了。但姬婴之所以选择颐殊,就是为了反制如意夫人,可惜他突然身死,以至于后面失控崩溃。
璧国,是昭尹。随着姬婴之死,昭尹目前被姜沉鱼所控制,计划失败了。
燕国,是彰华。但彰华识破了她的计划,再加上品从目联手颐殊提前发动,炸毁螽斯山,如意夫人也失败了。
至于宜国,目前尚无异动,大概是如意夫人没来得及。
总之这是一个非常疯狂的计划,却一度非常地接近成功。若真被如意夫人做成了,四国会怎样,唯方会怎样,无法想象。
此后,薛采设局将失忆了的姬忽引下云蒙山,引到白泽府近距离观察,确定此人生性不坏,且得了风小雅的保证后,联燕璧程三国之势开始正式施行“归程计划”。
颐非,作为这个计划中代表程国的棋子,踏上征程。
他必须跟秋姜在一起。
他让秋姜见识程国的朝堂纷争,秋姜让他见识程国的民生疾苦。他们彼此影响,彼此改变,一路风雨同行。
这是薛采押在颐非身上的赌注,也是风小雅押在秋姜身上的赌注。
薛采信任他。而风小雅信任秋姜。
所以最终的最终,秋姜恢复了记忆,走回到了如意夫人面前。
接下去,品从目现身,用自己的死为秋姜铺路。
当如意夫人亲眼目睹自己最大的敌人死了,背叛她的弟子也死了时,就是她最放松也最脆弱的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狡猾多疑的如意夫人才可能满足马上也要死去的秋姜的要求。
品从目在赌这一刻。
薛采也在赌这一刻。
而此刻站在桥上想明白了全过程的颐非,泪流满面。
***
“四国谱在哪里?”
如意夫人皱了皱眉。
“不能告诉我吗?”
如意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贴近她的耳朵,低声道:“四国谱在……”
秋姜屏息等待着。
谁知如意夫人突然停下,眼眸深处露出了警惕之色。
秋姜心中咯噔了一下。
“你知道这个做什么?”
秋姜垂下眼睛,遮住心头惊涛骇浪般的紧张,低声道:“我在圣境接受训练时,有一个朋友。他手上长着八个螺,他特别宝贝那八个螺,盼着长大后,能凭借这个记号找到他的家人……”
如意夫人微微眯眼。
“后来,姑姑让他配合我去南沿窃取谢家的足镔配方。他要扮成谢家的一个远房亲戚,需要对比指纹,怎么办呢?临出发前,他把手按在了火炉上,抹掉了那八个螺。”这是秋姜第二次说起这个人,上一次,她诉说的对象是颐非。
当时颐非听了很难过。而此刻如意夫人听了却没什么反应。
“所以,你想要四国谱,帮他找回姓名?”
“对。他在南沿为了帮我死了,我答应他有朝一日告诉他,他原本是谁。”秋姜说到这里,深吸了几口气,“我不想就这样空着手去地下见他。这是我最后,也是唯一的心愿……姑姑,求求你。”
她抓住了如意夫人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
这种冰凉感消去了如意夫人的多疑和猜忌,她终于点头道:“好。我告诉你——”说着,如意夫人将那个杀死姬婴杀死品从目并划花了她的脸的箭头按进秋姜心口。
秋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四国谱在……”如意夫人用力一按,箭头整个没入秋姜体内,“品从目家中。”
秋姜的手颤抖着,想要推开她,却已没了任何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涌出来,染红她的衣襟和如意夫人的手。
“从目想要四国谱,虽不知他要去何用,但我还是愿意满足他。可惜他到死也不知道,四国谱就藏在他家中,早早地给他了。”
秋姜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想说话,却已说不出完整的字音。
“还有你,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想知道,我也愿意满足。但是,我老了,这一路背叛我的人实在太多了,除了死人,谁也无法真正让我相信。所以,我成全你的好奇,你也成全我的疑心吧。”如意夫人说着,将箭头又拔了出来,血顿时喷溅而出,好些溅到了她脸上,她伸手缓缓擦去。
在这个过程中,秋姜终于没了呼吸。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但却失去了神采。
如意夫人将她的眼睛合上,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恭喜你解脱了。来生聪明些,别再投胎到姬家。”
***
小桥上,一条锦鲤再次跳出水面,然后翻着肚子死去了。
颐非心中一紧。紧跟着,他听见如意夫人的惊呼声从小楼里传了出来。
薛采面色微变道:“出事了!”
罗紫立刻扭身冲向小楼,颐非也跟了上去。
门撞开后,只见如意夫人正在跟一人交手,两人动作都极快,拉出了一绿一黑两道线。
颐非一眼看出黑线正是风小雅,心中微宽,当即四处寻找秋姜,最后在墙角找到了她,却是一具尸体。
颐非顿觉大脑刷地一白,连心跳也跟着几乎停止。
罗紫看到这一幕,忙叫道:“玉倌!玉倌——”
江晚衣不会武功,因此这时才赶到,忙将药箱打开,为秋姜抢救。
那边,如意夫人一掌击退风小雅,大怒道:“你们果然联合起来骗我!”
罗紫嫣然道:“我记得我入门时,夫人教的第一课就是‘骗术’。夫人授人以骗,就要做好被骗的准备。”
如意夫人当即朝她掠去,却被薛采中途拦截。
如意夫人冷笑道:“就凭你?”
薛采抬起袖子,嗖的一箭,如意夫人立刻折腰,腾空翻了好几圈,才堪堪避过这一箭,再落地时,发髻已乱。
“袖里乾坤。据说你一直想要?给你。”薛采说着,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
如意夫人慌忙躲闪之际,风小雅再次掠到,跟薛采配合一前一后夹击她。
如意夫人喊道:“来人!来人——”
罗紫笑道:“没有人会来的,夫人。您当着那么多弟子的面,杀了品先生,又杀了朱小招,他们怕都怕死了,哪里还敢再靠近此地?”
“我是如意夫人!!我的命令他们敢不听从?!来人——”她的嘶吼声远远地传了出去,然而,没有任何人进来。
罗紫继续说风凉话道:“夫人一生尊崇无双,一呼百应莫有不从,便连程王都为你所控。正如朱小招所说的,您是蚁后,所有的蚂蚁都不敢不听你的话。可是,您忘了,在一种情况下,蚂蚁们会杀了蚁后——”
她说着伸出手拿起梳妆台上的镜子,对准如意夫人道:“就是当蚁后老了时。”
如意夫人一眼就看见了镜子里自己的脸——满是血污红点和伤口的一张脸!
她的动作顿时慢了。
然后她就倒了下去。
袖里乾坤的最后一支箭终于射中了她的眉心。
她躺在地上挣扎,却发现四肢都已不听使唤。
薛采抬步缓缓走到她跟前:“我跟公输蛙不同,公输蛙不屑在箭上用毒,但我必须用。你可知为何?”
如意夫人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充满了震惊和惶恐。
“你当然知道我在箭上抹的什么。因为,你也曾经把它抹在另一支箭上,用它杀了你的侄子。”
此言一出,屋里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江晚衣猛地扭头道:“公子是她杀的?!”
他这一转头,手里的银针顿时偏了几分,一旁全神贯注盯着秋姜的颐非顿时急了:“你专心点!”
江晚衣只好收敛心神回来继续为秋姜施针。
而颐非后知后觉地一怔,这才意识到刚才薛采说了什么,震惊抬头道:“姬婴所中之毒不是品从目的吗?”
“卫玉衡那废物的手下,怎么可能拿到此毒?有此毒的只有先生、姬忽和如意夫人三个人。姬忽当时在云蒙山,而先生不可能杀公子,只有你,如意夫人……”薛采盯着如意夫人,眼眸黑浓,因为汇聚了太多悲伤而无法解读,“你恨姬家,你恨琅琊,所以,你杀了她的儿子。”
如意夫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薛采上前一脚踩在她的手上——就像她之前踩朱小招那样。
“一年一个月又十二天,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把这支箭还给你。先生不让我杀你,姬忽不让我杀你,因为他们都要完成公子的计划。而现在,你说出了四国谱的下落,你终于可以死了。”
如意夫人的目光从薛采移向风小雅,再移向颐非罗紫,最后落到满头大汗的江晚衣和他针下毫无反应的秋姜身上,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从目临死前说赢的人是……她。”
她突然喊道:“神医,她还能活吗?”
江晚衣没有答话,神色十分严肃,额头的汗一滴滴地淌过脸庞。
如意夫人看在眼中,冷笑了起来:“神医,你可莫要让他们失望啊。不过据我所知,你已经让很多人失望了。当年,你没能救回曦禾夫人的好朋友……”
江晚衣的手指一顿。颐非急道:“别听她的!”
“后来,你没救回姬婴。再后来,你连你最爱的女人曦禾夫人也没救……”
薛采突然抬脚踩在她的嘴巴上。
如意夫人大怒,拼命挣扎,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然而,江晚衣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颐非急声道:“那不是你的错!生死有命医术不是万能的,你已经尽力了!”
如意夫人虽不能说话了,但还能笑,因此整个屋子回荡着她桀桀的诡异笑声。
薛采皱了下眉,这时风小雅过来,俯身在她脖子处一按,如意夫人一震,顿时没了任何声音。
薛采埋怨地看了风小雅一眼:“慢了。”
风小雅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向秋姜,脸色苍白魂不守舍,最后更是站立不住,只能慢慢地坐了下去。
“你还好吗?”薛采看出些许异样,担心道。
风小雅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注视着江晚衣,缓缓开口道:“秋姜告诉我,如意夫人说出四国谱的下落前,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现。所以,你们都在外面,我却在这里。而我在这里,却没有救她。”
颐非这才知道原来风小雅一直藏在楼内。也是,他们中此人武功最高,若要留一人监控全局,也唯有他能不被如意夫人发觉。
“我没有救她。这对我来说,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同样,曦禾夫人当时一心求死,你没有救她。那对你来说,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我明白。”风小雅说到这里,对江晚衣笑了一笑,“所以,就算你此刻不能救回秋姜,我也不会怪你。她死得其所,她没有遗憾。”
江晚衣扭头目露感激之色,刚要说话,颐非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不行!她没遗憾我有啊!他不怪你我不干!你必须给我救活她!否则我就砸碎你的药箱……”
薛采走过来,一脚将颐非踢开:“你算老几?”
江晚衣怔住,片刻后,轻笑出声。
风小雅的话让他很感动,但颐非这一闹却令他瞬间放松了下来。他再次拿起银针,朝秋姜的穴道扎了过去,这一次,稳如泰山——
伏愿垂泣辜之恩,降云雨之施,追草昧之始,录涓滴之功,则寒灰更然,枯骨生肉。
方不负,这神医之名。
一阵风来,吹得屋檐上的铃铛摇了起来。
风来风停,叮叮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