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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林宴摆在了城南的畅明园。
畅明园乃是皇家园林,往年的琼林宴也都摆在此地,里面亭台楼阁、听香水榭,无一处不精美。
无数软轿、马车相继而至,就连三位皇子也都亲至了。他们方才一踏入,便有人斗胆上前搭话。
远处的一方水榭之中,晋朔帝稳坐在石桌前,将眼前种种收入眼底。
孟公公在一旁惊喜道:“奴婢瞧见钟家公子了!”话音才落,他便又讪讪道:“怎么、怎么不见姑娘?”
这会儿钟念月还坐在马车里,缓缓朝着西林巷去了。那巷中住着朱、王两家。
钟念月的马车方才一抵朱家的门口,便有丫鬟出来,将她从角门迎了进去。
那丫鬟抹了抹眼角,道:“多谢姑娘肯来……”
“幼怡呢?”钟念月出声问。
“还在夫人房里。”丫鬟说着,一路将钟念月引到了朱夫人的院子里去。
明明已经入春了,朱夫人的门口仍旧悬着厚重的棉布来挡风。
丫鬟卷起帘子,请了钟念月进门,口中一边道:“钟姑娘到了。”
钟念月一进门便闻见了浓重的药味儿,因为密不透风的缘故,还有些类似于腐朽的木头的气息散在空中。
里头点着灯,灯下少女倚坐着床沿,闻声当即扭过了头:“你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钟念月低声道。
朱家夫人自打春猎归京后,身子方才好了两日,便突地急转直下。朱家的下人还记着春猎时,陛下施恩派了个太医随行,而那应当是看在钟家姑娘的脸面上方才有的……
于是朱家下人这才斗胆传了消息到钟府上。
朱幼怡生得一张圆脸,杏眼。
这会儿转过头来,两颊却是瘦得微微凹了进去,容颜憔悴。
钟念月往床榻上看了一眼,朱夫人紧紧合着眼,似是连意识都不大清醒了。
朱夫人是最重规矩的人,若是寻常时候见她来了,就算是再有不适,也该要撑着坐起身来,与她说上两句话。
钟念月心下轻轻叹气。
她穿的怎么不是个外站甜文呢?比如说里头有个医妃啊毒妃啊什么的,她没准儿就能学两手,然后拿来救朱幼怡的母亲了。
她每天就过得跟条咸鱼似的。
“吃过了没有?”钟念月出声问。
朱幼怡的丫鬟忙答道:“哪里吃得下呢?姑娘在这里陪着坐了一夜了,连眼都没有合过。”
“那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去拿吃食来?”
丫鬟点了头:“奴婢这就去热一热饭菜。”
“怎么还要热?不做新鲜的?”钟念月转头问。
丫鬟道:“府里有规矩,用膳定了时辰的,时辰一过,自然只有用凉了的食物了。”
钟念月还真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滋味儿。
原身的所有不幸都是从她喜欢上太子带来的,一旦与太子割裂开,她便能够过得美滋滋。
万氏给她修了小厨房,如今请厨子钱,都还是钟随安出的,她那钱包里,一分钱也不曾动过。
钟念月只好道:“那先热一热,少吃一些。”
丫鬟应声下去了。
朱幼怡倒也没有出声推拒,钟念月的到来,像是将她从犹自沉溺的情绪中拽出了。
钟念月挨着她坐下:“都请过什么大夫来瞧了?”
“荣喜堂、贵芝堂的大夫都请来瞧过了。”朱幼怡低声道。
有婆子在一旁颤声道:“本来想要去请太医的,可那要拿大老爷或是二老爷的名帖去,我们老爷不在京中,就只能指望着二老爷,谁晓得二老爷连着几日也不曾归府……传了信儿去也无用。这便耽搁下来了。”
说话间,便听得外头的人道了一声:“二夫人来了。”
话音落下,那帘子一掀,一个穿着枣红色衣裙的年轻妇人,款款进了门,道:“我来瞧一瞧嫂子如何了……”
“这是?”
“这是钟家姑娘。”一旁的婆子道。
二夫人一笑道:“钟家姑娘?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婆子道:“乃是长平巷的那个钟家。”
二夫人:“哦。”她看向朱幼怡,道:“可怜见的,一夜没睡,也没用饭了罢?只是如今厨房停了火,我该带些点心来的。你母亲如何了?中途可醒过?只可惜你二叔迟迟归不了府,倒也只有我来担事。可写信给你父亲了?”
钟念月见她来了这里,倒也不像是来做什么事的,只嘴上问两句便罢。于是毫不客气地插声道:“香桃,你去请太医。”二夫人转过了头:“却不知钟家姑娘是要上哪里去请?”
“琼林宴。”钟念月顿了顿,对香桃道:“哥哥出门前说过了,是在城南的畅明园,你叫车夫载着你去。快些。”
香桃闻声点了头,匆匆转身就去了。
二夫人似有所悟一般,道:“今日琼林宴上,太子殿下,还有大皇子、三皇子应当都在罢?以钟家姑娘与太子殿下的交情,请个太医自然连名帖也不用。”
说罢,她才笑看向朱幼怡,道:“幼怡,先前老夫人还在的时候,总说你给贵人做伴读去了,如今一瞧,那不知姓名的贵人倒还不如钟姑娘妥帖呢。”
钟念月面色古怪了一瞬。
原来他们各自的家里人,都还不知晓,原先晋朔帝寻他们去,是为了给她寻陪玩么?
此时朱幼怡的丫鬟送了吃食进来。
朱幼怡垂首不声不响地吃了起来。等吃了没两口,她又蓦地想起了什么:“给钟姑娘拿些茶水点心来。”
“倒也不必,我只饮温水就是了。”钟念月在外头用食物都用得少。
朱幼怡点了点头,这才又低下了头。
二夫人倒也没有走,她瞧了瞧两人,便自个儿寻了张椅子落了座,道:“我且等一等,瞧瞧今个儿嫂子还能不能起身……”
室内寂静,一时无人应她的话。
二夫人掩了掩面,便又道:“钟家姑娘不吃茶,我却是要的。”
底下丫鬟动了起来。
钟念月却是悄然趴在了桌案上,侧过脸去瞧朱幼怡。
兴许是在这个朝代生活得久了些,她便越发清晰地感知到,朱幼怡、秦诵这样每日里向着她劝学的也好,还是锦山侯那帮听她话的小纨绔也好,都是与男女主大不相同的。他们都是活生生存在于她的生活里,有血有肉的人。
钟念月低声道:“本来秦诵他们也要来的,只是到底不大方便,方才只有我来了……”
二夫人听得“秦诵”的名字,方才朝这边多看了两眼,那丫鬟将茶碗递到她跟前,她都忘记喝了。
朱幼怡顿了顿手中的筷子,低低应了声:“嗯。”
跟着掉了两滴泪,“啪”落在了桌面上。
钟念月默不作声地抬手,给她擦了擦眼角,还歪过身子,将那二夫人的视线都挡住了。
朱幼怡一抬眸,便只瞧得见钟念月的面容。
她当年第一回见着钟家姑娘时,想的便是,好看得过了分。
而今也是这样。
朱幼怡胸中梗着的那口气,缓缓消散开了。
旁人只道钟家姑娘如何不学无术,如何脾气骄纵。
她却觉得念念是天下独一份儿的。
念念分明又聪颖,又乖巧,又生得极美。
朱幼怡搁下筷子道:“我吃好了。”
这边刚说完,只听得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近了,帘子一掀,先进来的是香桃,紧跟着的便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蓝色圆领袍,面容俊朗,一踏入屋中,便急声道:“表妹,你病了?”
钟念月抬起头,皱了下眉:“不是我。”
她叫香桃去请,本意是让她去寻孟公公,只是不好明说罢了。谁晓得香桃还真把二夫人那话听进去了,竟给她把太子带过来了!
此时屋里的其他人倒是惊了一跳,连忙跪地都来不及:“参见太子殿下……”
祁瀚顿了顿,扫视一圈儿,道:“唐突了。”
底下人哪里敢说是呢?
“我已经命我身边的人,去请段太医了。”祁瀚道。
一屋子的丫鬟仆妇自然感激不已,忙又跪地叩头,更无人提起他贸然闯入的事了。这段太医乃是专门负责宫中贵人请脉问诊的,近来总往太子府上去,为祁瀚调理身上的伤。
是朱家人拿了名帖,也未必能请得来的。
二夫人在那厢立着,掩唇一笑道:“太子殿下与钟家姑娘果真是情谊深厚……”
祁瀚看了她一眼,面上柔和些许。
钟念月:“倒也没有很深。”
二夫人一噎。
心道这钟家姑娘真是个傻子,太子殿下为她做脸,她却不给太子脸面。
不多时,外头又响起了匆匆脚步。
那帘子再一次被掀起来。
祁瀚转过身去:“可是段太医来了?”
来人惊讶道:“殿下怎么在?”
那人走到近前,祁瀚定睛一瞧:“卢太医?”
这下满屋子的人又结结实实惊了一跳。
若说像是段太医这样伺候贵人的,已是常人不大能请得来的,那更不必提卢太医了。
这卢太医平日里只管一人的平安脉。
那便是当今陛下。
这是太子请来的?
众人迷惑又茫然地望着祁瀚。
祁瀚暗暗一皱眉,倒是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客气地道了一声:“太医请吧。……表妹,你我就不要在此地再作妨碍了,不如到外间去等候?”
钟念月头也不回:“表哥是外男,还是表哥先行吧。”
祁瀚无奈一笑:“罢,我知晓你定是忧心朱家姑娘,我去外头等你罢。”
寥寥数语对话下来,便又使众人吃了一惊,心下暗暗道,太子殿下待这钟家姑娘竟然这般纵容。这表兄妹,就是与旁人不同。
祁瀚往外走,钟念月却是翻了个白眼,半点也不给他面子。
卢太医便权当没瞧见这些,只缓步走到那床榻旁,仔仔细细为朱家夫人瞧了起来。
朱幼怡坐在一旁,面色也一点点紧张了起来,她颤声问:“如何?”
卢太医面上紧皱,并未直接了当地说出来,而是道:“最好是有太医院中的同僚,与我共诊。”
二夫人问:“是什么顽疾怪病?”
卢太医没回答她的话。
外头有个丫鬟怯声道:“姑娘,二夫人,又、又来了一位太医。”
而这回来的是太医院里赫赫有名的擅长妇疾的江太医。
那江太医进了门,先朝钟念月道:“姑娘体弱,莫要过了病气,还是在外头歇着罢。”
二夫人的面色变幻莫测,心道钟家姑娘好大的排场。
这般利用太子之便,就不怕为太子招来不贤之名吗?
钟念月轻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左右也帮不上什么忙。香桃,走罢。”
香桃应了声。
钟念月往前走两步,笑道:“二夫人也莫要在这里妨碍太医了,如今府中连个管事的人也无,难不成便要将太子干晾在外头?”
二夫人一个激灵,这才匆匆地抢先一步出去了。
钟念月小声道:“我走啦。”
朱幼怡冲她笑了笑:“嗯。”
钟念月便落后几步,跨出了门。
那厢二夫人正要请祁瀚去花厅稍坐,祁瀚本不大想应,见钟念月出来,他方才点了头。
“走罢。”祁瀚道。
却见着钟念月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你去哪里?”祁瀚问。
香桃也茫然地问:“姑娘,咱们不是在外头歇着么?”
钟念月点点头:“嗯,去府外头歇着吧。走。”
香桃从来不会质疑她的决定,于是压下了心头的疑惑,连忙跟了上去。
祁瀚眼看着她走远,也不好将自己刚才应承的话吃回去。
二夫人殷切地道:“殿下请……”
祁瀚却只觉得不快。
请什么请?
这厢钟念月径直出府后,便在府门外见到了一驾篷子漆成宝蓝色顶的马车。
她径直走上前,将马车帘子掀开,大摇大摆地坐了进去。
晋朔帝放下手中的书,淡淡道:“知道朕在外头?”
钟念月点了点头:“唔。”她问:“那个段太医呢?”
晋朔帝道:“朕的人将他拦回去了。怎么?还要这个段太医?太子挑选的人,有何独到之处吗?”
其实叫段太医一并去朱家也无妨,多个人,于朱家夫人来说,更是多了一分性命的保障。
但在见到祁瀚跟着香桃走了之后,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便想也不想,就将那段太医打发回去,不必到钟念月跟前去露面了。
“我又不识得段太医,我哪里知晓他有没有独到之处?”钟念月摇摇头。
晋朔帝神色缓和了些,笑道:“那卢太医比他更好一些。只是他未必擅长妇疾,因而朕又传了一个来。”他顿了顿,道:“你若是早些来寻朕,自然他们到得更早。却偏要去找太子……太子到底还只是储君,而非是君。这天底下还多的是他使唤不动的人。”
钟念月胡乱点了两下头。
却是不大明白晋朔帝为何同她说这些。
她道:“是香桃误以为要请太子,我实际却是想让她去寻孟公公的。”
晋朔帝面色又缓和了些,微微俯身,将一物系在了钟念月的腰间,他道:“改日若逢急事,倒也不必去寻孟公公了。免得你那糊涂丫头,今个儿请了太子,明个儿又请了三皇子。”
又与三皇子何干???
钟念月咂咂嘴,不过还是低下头,一边也抬手摸了摸那东西。那是一枚金子打制的叶子形状的挂坠,配在腰间,便成了腰饰。上头也没甚么标识,连个“令”字都没有,再不济应该刻个“威武”上去啊。
钟念月摸了摸金叶子。
把自己那块差点刻坏了的玉佩也拿了出来,道:“陛下,礼尚往来。”说罢,她也弯腰想去给晋朔帝系上。
晋朔帝垂下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
他掐了下指尖,忍住了掐她面颊的欲望。
钟念月直起腰来:“嗨呀,累死了,系不上,陛下自个儿系吧。”
晋朔帝:“……”
他顿了片刻,随即无奈地笑了下,便当真自己系了起来。他的指腹很快便摸到了上头的刻纹,不由出声问:“刻的字是何意?”
钟念月道:“便是天下第一好的意思。”
晋朔帝的手指一顿,抬眸定定地看着她:“是吗?念念当真这样想?”
钟念月:“嗯嗯嗯!”她道:“陛下赠我金叶作信物,急事可用。唔,我赠玉给陛下,也可作信物……便是,便是日后,哪一日陛下要来钟府找我了,我一定出来。在被窝里睡觉,也出来。”
这可实在是太重的誓言了啊!
能让一个熟睡的人从被窝里艰难地爬出来,这是多么彰显它的贵重啊!
晋朔帝捏了下那打磨粗糙,刻纹如同鬼画符一般的玉佩,沉声道:“念念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