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第二十一章 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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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下了安诺特暗地联手,叶深深又和顾成殊马不停蹄地赶往布鲁塞尔。
欧洲华人联合会和中国商会的高层们也通过顾父联系了她,在距离欧盟总部十字大楼两个街区的一家酒店内,一群人碰了面。
对于欧盟的举措,每家中国企业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现场简直成了吐苦水大会。从钢材到煤矿,从文具到电器,每年针对中国的反倾销举措都有数百起,但是应诉的只有寥寥几个。
“因为主动权都在对方手中,他们可以决定替代对比国,所以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成功的希望近乎于零。一般我们面对反倾销申诉时,都是不应诉,直接被默认为有这个行为,交罚款交重税了事,不然,还要白花一大笔应诉的钱。”会长姓沈,是个南方人,白净痩长戴着副眼镜,五十来岁了还能让人看出当年美男子的轮廓,说起话来却十分强硬,“郁闷几十年了,这回总算出个叶总这样的硬骨头,实属不易!”
“我们也不是软骨头啊,还不是形势所迫。”在旁边郁闷说话的是理事之一,一个木材商人,“我最惨喽,搞木材出口多年,欧盟说我那几枇次的地板有倾销嫌疑。我去国内找厂商要和他联合应诉,谁知对方一听那罚款数额就吓怂了,直接连人都找不到了,我那真叫一个憋屈,被罚得几乎倾家荡产!”
“叶总不要担心,咱们跟他们拼到底!”
“对,所有在欧洲的华人都支持你!怕什么!”
“叶总你放心,你现在就代表了我们国人的反抗和不满,就算被裁定为倾销行为,也是虽败犹荣!”
“呸,刘总你说什么丧气话!就算在欧盟这边输了,我们也要去世贸组织申诉!”
一群人七嘴八舌,但总的内容都是力撑深叶,抗争到底,令叶深深十分感动。
这边在激烈讨论着,那边叶深深看见顾父向她使了个眼色,她有点迟疑地看看顾成殊,然后站起身随顾父走到了窗边。
沈会长也走到他们这边来,和叶深深握了握手。叶深深仔细一看,才发现他镜片后还藏着一双熟悉的桃花眼,不觉心里―动0沈会长笑道:“叶小姐,我们老家离得不远啊,我祖籍诸暨,到你们那边开车几个小时够了。”
“诸暨出美人呀,西施故里。”说到这里,再看着那双桃花眼,叶深深不由低低地“啊”了一声,惊喜地看着面前人,“您是……沈暨的父亲?”
“对,那个不肖子,还要感谢叶小姐把他引入正途。”沈会长笑起来,眉眼微弯,让叶深深几乎看到了三十年后的沈暨,“在他跑去中国的时候,我差点绝望,还以为他从此就要消沉下去了,却没想到他居然能在国内遇到叶小姐,得到了新生。”
顾父在旁边轻咳了一声,貌似无意地说道:“深深确实不错,成殊和她感情也很稳定。”
沈父的脾气和沈暨一样好,笑眯眯地又看向叶深深,说:“叶小姐这么出色,成殊真有眼光。你们三人共创的深叶也很出色,在目前低迷的市场中异军突起,迅速创建出这么强势的一个品牌,不但在我们华人这边,在全世界也算是少见吧。这样一个品牌,我们所有人都会鼎力支持,给予你们帮助的。而且从这桩官司的根底来说,救人就是救己,也是希望你们能为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在荆棘中趟出平坦大道来……”
“行了,我就不爱听你这些空话。”顾父打断他的话,“你就先说说,欧盟那边确定替代国了吗?调査组具体行动展开了没?MQ集团那边你有办法施压吗?”
沈父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们联合你们聘请的涉外贸易律师团,和调査组的人已经有了接触。在我看来,对方可能有意选择美国作为替代国。”
顾父和顾成殊都不由皱起了眉头。
国内企业因为没有获得市场经济地位,所以在遇到反倾销案时,最重要的一关莫过于替代国的选择。如果欧盟有意选择美国为替代国,以美国的服装价格来作为对比,衡量深叶的价格是否属于倾销行为的话,情况不算太好。
顾父沉吟道:“如果真的选择了美国的话,那么我们的胜率就微乎其微了。美国衣服从主辅料到人工价格都要远高于中国,以他们的成本来衡量我们的价格,我们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沈父则说:“所以目前来看,这粧反倾销案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努力寻求最终的罚款与关税能降低到最小的范围,不至于给深叶造成太大的打击。实在不行,我们只能在被裁定后寻求世贸组织申诉。”
沈暨和叶深深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不利情况,神情也都有些黯然。
顾成殊轻拍叶深深的肩膀,安慰她说:“别担心,深深,只是对方初步的口风,一切都还未成定局,我们还有办法翻身。”
“可是,我们的价格对比上美国的话,肯定不利。”叶深深颇有些抑郁。
“然而,以中国的低价优势,不是美国也是其他国家,和全世界所有地方的服装工业相比,我们都是超越所有人的。如今各国为了保护本国企业,借我们的优势力量对我们进行打击,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正的待遇,和他们口口声声标榜的保护公平贸易完全相悖离。”
沈暨问:“所以成殊你一开始就觉得,无论寻找哪个国家作为替代,我们最终都会输?”
“嗯,只是优势大或者小的差别而已。以我们采用的精致主辅料和顶级人工,目前可以拿来比较的有Mortensen中端线或者是副线,但我们的价格只有他们的五分之三。所以,对方申诉的‘触底价格’和低于市场公平价至少30%的价格出售货物,我们是符合的。”
“早知道当初就该狠定高价!”沈暨气道。
沈父啼笑皆非:“别说气话,听听成殊的意见。”
顾成殊说道:“不可能。如果当初我们定了高价,还会有那么多人通宵排队抢我们全球首发的衣服吗?本身大家就是冲着以最低的价格买到全球最顶级的设计和质量来的,这一步,我们并未走错,为了深叶的发展,只能如此。”
叶深深问:“那么事到如今,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要做什么吗?”
“以美国为替代国只是目前初步意向,还没确定下来。同时各方面的人也还在做工作,大家都还没放弃。多国金融会议的顺利召开,肯定也会对此事产生一定的影响,到时候欧盟也会参加,我们还可以在里面周旋一下。一切都还未成定局,我们还有机会。”
沈暨有点沮丧道:“可是按你刚刚所说的,无论他们找了什么替代国,我们的局势都不乐观……”
“所以我的意见,我们的目标,本就不应该是在替代国上作工夫,大家现在的想法是错误的。”顾成殊冷然道,“中国是中国,和全世界所有国家都不一样的国家和市场,谁能随便找个国家就替代中国来进行裁决?”
叶深深点头,思忖片刻,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寻求让欧盟撤销申诉与调査,或者……”
“或者,让深叶在欧盟获得市场经济地位!这样,他们才能以中国的价值来衡量中国的商品!”
一直凝神聆听的顾父和沈父,骤然听到顾成殊这样的话,都以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顾成殊。
而沈暨震惊地睁大眼睛,问:“成殊,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无论如何,难不过深深和我们一路走到这里的艰辛。”顾成殊说着,目光坚决而凛冽,说道,“而且,现在他们要裁决的,已经不是深叶,而是在全世界都受到了众多人拥戴的一个品牌。无论是舆论还是趋势,无论是事实还是手段,我们都应该有底气!”
沈父点头赞成:“我觉得成殊的看法很对。之所以调査组没有迅速开展动作,可能他们也在迟疑吧,毕竟今时不同往曰,他们这回要调査的人,不是我国那些随便可以搓扁揉圆毫无还手之力的小企业了,而是深叶,一个成为了全国人民瞩目对象的品牌,这件事情如今影响这么大,如果深叶败诉了,他们也得小心。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对待我们?欧盟那些要进入我国市场的商品,我们处一部分报复性关税又有什么稀奇的?”
“不能这么说,我们要相信政府永远是公正的。”听到父亲那么说,沈暨在旁边笑道。
沈父和顾父相视而笑。
“其实,我这边还有个好消息,至少加比尼卡那边的情况不太好。他私下纠结好几个同属MQ集团下的品牌对付深叶,弄的现在几个品牌都受到波及,势必要影响到集团今年的效益,估计年底开股东大会的时候会很难交代。所以现在MQ集团高层十分震怒,再加上反对声潮已经闹到了集团内部,加比尼卡担任了十来年的顶级大牌总监,据说很可能要被免职。”顾成殊说着,向叶深深微微一笑,“拭目以待吧,在时尚界,舆论的力量确实很大,当年Dior开除JohnGalliano也是由于反对声潮。这行业常有消费者抵制的情况发生,也不算坏事,有时候也可以促进行业者操守自律。”
叶深深问:“其他品牌那边的反应呢?”
顾成殊说:“虽然几家受到抵制的品牌都迅速反应,可全球奢侈品的消费如今全靠中国人,他们的销量眼看着一落千丈,而且目前来看影响还会是长期的,并不是短期的。目前,原本宣布和加比尼卡联合封杀深叶的几家品牌已经开始处理涉及此事的人了,接下去的形势,我想应该明朗了。”
果然,从当天晚上开始,几个曾声明谴责深叶的公司便相继出了公告。
“对于此事,我司表示极大的震惊与遗憾。视频中的会议确属于加比尼卡方邀约,但邀请发给的是与会者个人,即我司的雇员以私人身份参加了此次行为,会上所做任何行动,与我司立场毫无关联。现我司已与该雇员解约,同时我司严正声明,支持正当竞争、坚决反对恶意打击同行的行为,望各界监督。”
这撇清的理由与速度虽然不算特别好,但胜在不是火力的主要对象,所以也就被放过了,而加比尼卡则更成为集火对象,让MQ集团简直焦头烂额。
与此同时,一开始找深叶商议过下架或者延迟审枇的几家复合店和商场,也立即找过来了,表示将会尽快恢复或者安排上架和门店安排,让他们可尽快准备,一定给予最大优惠政策云云。这一场风波虽然折腾,但深叶现在又得关注、又得实惠,面子里子都有了,竟好像翻了页之后,反倒成了好事。
在此期间,叶深深一直在Element.c
那边忙碌新一季的成衣。因为深叶的办公处也挂靠在这座大楼中,所以一天都能收到好几份内容大同小异的致歉信,所不同的只是落款而已。更有几家公司是登门道歉的,顺便还将和她握手言谈的照片挂在自己的官网首页,希望能迅速提升自己在中国的形象,从“永不购买”的名单中被清除出去。
在这场风波中,也有几家公司得到了提升,除了深叶与Element.c之外,Bastian与方圣杰任职的品牌都是在第一时间站出来力撑叶深深的,安诺特集团也早早声明了立场,并且不同意旗下任何品牌参与加比尼卡那份联合声明,不但逃过了此劫,而且还趁机抢占了与自己定位相同的几家反华品牌的市场份额,销售业缋在这段时间得到了不小的提升。
就在欧洲时尚界都在被这场风波影响之际,叶深深接到了那位夫人团队的电话。
“叶小姐你好,你那件墨竹花纹的设计,经我们团队研究后,得到了一致好评,目前造型顾问那边已经通过,这件礼服将被确定为一次重要会议的晚宴着装。”
叶深深接到这个消息也十分开心,问:“那么,贵方是委托我这边制作,还是我把工艺数据传给你们?”
“是这样的,若叶小姐还有时间的话,我们想请你以这一组设计为基础,再各设计一套男装和女装,你看可行吗?”对方想了想,又说,“最好是能做成一个系列的,适合比较隆重的政治场合。”
叶深深略一思忖,说:“可以啊,我査一下我最近的工作行程,看能不能尽量挤时间出来。”
其实对于这个委托,她是有些犹豫的,毕竟,额外再扩展一系列设计,虽然比新设计要省力,但对于现在正疲于奔命的她来说,也确实有点太繁重了。
那位夫人身边的人,自然全都是阅历高深的人,一听她的口气就明白了。但他也不点破,只温和地说道:“希望叶小姐还是尽量能拿出来吧,毕竟这是夫人亲口瞩托的。她确实很喜欢你这套设计,也知道叶小姐最近在欧洲这边遇到了麻烦。你的事情属于商业范畴,政府是不便插手的,但你是中国一个典型的走出去的企业,也会作为范例,对中国今后很多的企业有所启示。所以我们还是希望能在其他地方给你一些帮助的,至少,让欧洲人做到心里有数。”
叶深深听他这样说,心里隐约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不太清楚,便只应允道:“好的,那我尽快拿出来。”
挂了电话,她立即把自己手头所有事情丟下,直奔顾成殊的办公室。
因为顾成殊最近在弄深叶这边的反倾销调査,所以他在这里弄了个小房间临时办公。叶深深冲进他敞开的门,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问:“成殊,你先跟我说说,上次你那诡异的反应是什么?”
顾成殊合上手中的资料,认真地看着她:“哪次?”
“那位夫人委托我设计的那一次!当时她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后,我看到你脸上那种带着深意的笑意了!后来在宋宋的婚礼上,你也说对于此事你有个想法,但你却没对我说!”
“哦……那是我的一个猜测。怎么了,那边来消息了?”
“是啊,他们让我再设计两套同系列的衣服,还暗示会对我有所帮助,至少能让欧洲人知道中国政府在我们这边的立场。他们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你肯定懂的!”
“是啊,难道你不知道吗?”顾成殊看着她一笑,抬手敲击键盘,然后搜索出了一个新闻页面,把屏幕转到她的面前。
上面出现的,赫然是一个多国金融会议在中国杭州举行的新闻。这个会议可算是建国后在中国举办的规格最大的国际会议,受到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普遍关注,因为它会决定着接下来五年甚至十年内,全球的经济和政治走向。
“这个会议,一般会让各国领导人会穿上具有举办国独特风格的一系列衣服,参加开幕式并进行合影,还有接下来的新闻发布会。可以说,意义重大,同时也是代表了该国的形象。”
虽然知道肯定是大事,但叶深深还是惊喜不已:“所以,这是准备为即将召开的多国会议做准备?我设计的服饰介时要穿在各国元首的身上?”
“对,而且永存史册,以后会出现在资料上、印刷在教科书中、存放在博物馆内。”顾成殊笑道,“所以加油吧叶深深,这不仅是你设计生涯中一个意义重大的成就,到时候若真的被选择,甚至可能关系国体。”
“国体啊……”叶深深觉得自己在燃烧,听起来好厉害又好伟大。“行不行啊,好像中国这种会议一般都会喜欢比较厚重的服饰,而我的设计走比较清灵飘逸的路线。”
“别忘了,开会时间可是在夏末秋初的杭州啊,怎么穿厚重的衣服?再说,之前也有国际大会穿瓜亚贝拉之类的白衬衫,近年大家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墨守陈规了。”顾成殊揉揉她的鬓发,“还有,从表面上来说,可能仅仅只是你的设计穿在了与会者的身上,但从深层来说,更是我国政府给那些不怀好意者的一个信号——在你遇到最大的风险时,袓国会站在你身后支撑你的信号。”
叶深深用力点了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不过,一般这种重大的设计工作,肯定会有备选方案,你不会是唯一受邀的设计师。虽然你优势很大,现在正是巅峰时刻,采用你的设计又具有重大意义,但到时候你是否能被选中,还要靠设计来说话,毕竟,那么多人研究了这么多年的中国风,大家都有优势的。”
“嗯!”
为了争取到这桩设计,叶深深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情,投入了墨竹系列的服装。在最为忙碌的时刻,她通宵达旦地推敲衍生那一系列的精髓,竭尽所能地从中延展出最为多样的变化。
墨竹的意象,就是她投入广阔湖面的一颗石子,随着它为中心,泛起无比广阔的涟漪,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地延伸向四面八方。每个波折都是相似的,但每个波折都是各不相同的。而她所能做的,就是截取其中最美丽、最精妙也最适宜的那一面,与自己思维的火花碰撞结合,然后幻象被她抽取糅合,化为最具象的线条、图像与颜色,——落到纸面上。
殚精竭虑,她压榨干了自己,终于拿出了十套设计,又从中选取了最为完善的男女各一套设计,发给夫人的团队。对方表示将把设计转给另一个专业团队,也终于明确地告诉她,这是为国际首脑会议而设计的开幕式礼服,她这是正式受邀作为此次开幕式的礼服设计者了,但究竟是否能采用,还要看成品出来后的效果。
这系列衣服的用料和做工,都只能在国内完成,欧洲没有这样的工艺和主辅料,也没有这种手艺的工人。
叶深深立即收拾东西,前往中国。
顾成殊送她去机场时,她在车上望着街边流逝的巴黎风物,叹了口气说:“我还记得第一次来巴黎的时候,我那种朝圣般的激动心情呢,结果一转眼,这里都有了我的第二个家了。”
顾成殊也笑道:“那时候我就说,你以后来这里的次数会多到让你厌烦。”
“那时候你还说,我会在巴黎举行自己的时装发布会……结果现在也确实,每季两三个,多到疲倦。”叶深深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低低地说,“以后,等收购了Bastian之后,可能会更多,到时候,也要做好更忙更累的打算。”
顾成殊瞥了她一眼:“你确定要接手Bastian?”
“嗯,努曼老师创建的品牌,除了我,还有谁能接手?而且我也担心其他人不会认真用心地经营它,把努曼老师几十年的心血都浪费掉。”叶深深支撑着下巴,沉默凝望窗外片刻,又说,“但无论如何,每一个品牌的延续,都是设计界的责任。把当初创建者骨子里的风格和气质传承下来,纵然时代不断变迁,我们也得坚守住那些伟大设计师花费了一辈子在人生中沉淀下来的那种美。”
顾成殊听着她感伤而坚定的话语,唇角微扬:“深深,我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努曼先生会选择在退休之前,不遗余力地培养你,将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到你身上了。”
叶深深“咦”了一声,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深爱这个行业,重视它更胜过一切。对信念的坚持和对世俗的不妥协,我想,应该是你一路走来最大的成就吧。”
叶深深沉默地笑着,眼看前方就是机场,忙收拾好自己的包,准备下车。
顾成殊站在车边,看着她拖着行李箱进了机场,娴熟地去换登机牌,和负责托运的地勤人员说着什么,面带着淡淡的微笑。
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他恍然想起多年前,叶深深摔倒在机场的那一次,膝盖流血,披头散发,却还倔强地对着路微吼出自己的誓言——“总有一天,我会彻底超越你,我会比你更成功!”
言犹在耳,而现在,她也真的超越了所有人,超越了她当时的誓言。
而他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一日的夕阳中,他蹲下来帮她涂抹膝盖上的伤口,抬头看见她低垂的面容,蒙着金紫色的辉光。
或许……顾成殊在心里想,就算到了生命尽头那一天,他也会永远记得那一刻,她金色的容颜,她眼中燃烧的固执信念。
看着叶深深托运完行李,走入安检闸口,他忽然感觉心口涌起巨大的不舍。
不舍得分开,不舍得离别。
想要和她一起飞行十数个小时,哪怕疲惫不堪,哪怕倒时差痛苦不已,可只要她在飞行的困倦中,能将脸颊在沉睡中靠在他的肩上,而不是邻座某一个陌生人的身上,那么,就算再陪她飞行无数曰夜,他也满心欢喜。
这念头一经起来,就再也无法遏制。
顾成殊干脆利落地锁好车走进了机场,将车钥匙寄存在了柜台,并且给沈暨发了条来机场取车的消息。
然而,最近一班前往中国的飞机即将在半小时后起飞,机场已经没有任何空位。
顾成殊无奈,只能定了下一班,迟了一个多个小时起飞,并且要在中途转机。
他没带任何行李,快速过了安检,寻找叶深深的踪迹。
后面忽然有人扑上来,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猜猜我是深深吗?”
那刻意压低变调的声音,可还是无法掩盖原来的语调,顾成殊顿了一下,问:“薇拉?”
后面的人嬉笑起来,放开了他的眼睛。
顾成殊回头看见薇拉明艳的面容,略觉诧异:“真的是你?”
“算你识相,还以为你忘记我了。”薇拉放下手,问,“你也去中国?”
“我们叫回国。”顾成殊说着,快速在人群中寻找叶深深的踪迹,“你到中国什么事?”
“大事。”薇拉虽然只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但中国话却地道极了,“但看见你我就觉得大事不好了。”
顾成殊敏锐地反问:“难道你也要参与那桩设计?”
“那是啊,全球多少人在盯着这个机会啊,只是在相同的情况下,决策者肯定会倾向于让中国设计师来的。幸好我也有个优势,我是混血华人,有中国血统。”薇拉说着,拨了拨额前短发,郁闷地皱眉,“但你肯定是要陪深深回国吧?如果深深也接到了这粧委托,我看我都不需要到中国制作样衣了,以她现在风头无俩的状况,臝家肯定会是她啊。”
“虽然我该安慰你一下,但你的胜算确实不大。”顾成殊漫不经心地说着,目光还在候机的人群中寻找,“深深的设计,你比不上。”
薇拉傲气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忿然说道:“当初找我合伙算计深深的人不是你吗?那时候你口口声声说她不行,所以过来找我合谋,现在怎么一下子就改口了?”
“此一时、彼一时,因为……”
顾成殊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
他看见了对面薇拉那异常波动的眼神,看向他的身后。
他顿了顿,慢慢转身看向自己的身后。
叶深深端着两杯咖啡,站在他的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顾成殊看着她那过分平静以至于显得有点冷淡的神情,不知为何,心口猛然紧了紧。
叶深深看了看他们,将左手拿着的咖啡递给了薇拉。
薇拉看看气氛诡异的两人,带着诡异的微笑,打开盖子喝着咖啡。
FlatWhite的香昧传来,这是他喜欢的口昧,结果被她递给了别人。
“刚刚看见你进来了。”叶深深指了指入口,捧着自己的咖啡纸杯说,“我刚好在饮品处,就给你也买了一杯,没想到一转头就看到……原来你是和薇拉一起来的。”
不但一起亲亲密密地玩着捂眼睛的游戏,还笑谈着合伙算计她的事情。要不是她宅心仁厚已经原谅了他们,她还真有种冲动,想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直接把手里的咖啡倒在这个渣男的头上。
但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习惯了,她的神情和口气居然都异常平淡,好像早已接受了顾成殊是这样的设定。
看她平静无波的样子,顾成殊反而觉得胸口涌起浓重的不安。他端详着叶深深,竭力显得比她还平静:“深深,我想了想,还是陪你回国吧。”
叶深深抬头看他,唇角一抹嘲讥的笑:“和薇拉一起?”
顾成殊无奈,抬手轻轻戳了戳她鼓起来的脸颊,像逗一只小猫似的,轻声问:“吃醋啦?”
叶深深别开头不理他,一个人拎起自己随身的小包,转身就向登机口走去。
她将机票递给空姐,即使顾成殊在她身旁要求再给半分钟,也当作没听见,直接就进了登机通道。
薇拉幸灾乐祸地向顾成殊微微一笑:“再见~”
顾成殊只能对着她喊:“告诉深深,我下一班飞机去中国,我去她家找她解释!”
薇拉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挥一挥手中的机票就走了。
薇拉一上飞机,就看到叶深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旁边是个胡子蓬乱的大叔。
她走到大叔面前,靠在前座上对他微微一笑:“先生,我和您身边这位小姐是熟人,请问可以和我换一下位置吗?”
大叔见她撩着短发笑得妩媚动人,立即就满口答应了,还受宠若惊地握了握她的手,乐颠颠地跑到薇拉指的那个位置上了。
等大叔一走,薇拉在叶深深身边坐下,直接就把帘子拉上了,用中文低声笑问:“我是不是很有魅力?”
叶深深有点恶寒地抱紧了自己的毯子:“是的,而且也很善于使用这种魅力。”
薇拉听着机上广播系安全带:“不过没用,反正我不喜欢男人。”
叶深深被她一句话震得,差点连毯子都掉了。
薇拉却只转头朝她微微一笑:“十七八岁初恋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绝顶渣男,伤得太狠了,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喜欢别人了。不过也因此我欠顾成殊一个人情,他帮我狠狠教训了那个男人,了结所有后患,不然的话恐怕全世界都能看到我的艳照。”
叶深深这回别说毯子,连下巴都要掉了。
“去年,我回到加比尼卡工作室不久,在路上泥水飞溅上你的那一次,还记得吧?”
叶深深点点头:“记得啊,你开那辆橙色悍马,我们第一次见面。”
“也是我和顾成殊的久别重逢。其实那时候我和他已经挺久没见面了,所以还挺惊喜的,就一起约了在以前相熟的餐厅吃饭……”
有两三年未见的朋友,一见面就是聊近况。
“今天早上那位是谁?”这是难免会聊到的话题。其实薇拉在看见顾成殊脸上难得的微笑,以及因为谈到那个女孩的话题,他那明显亮起来的眼睛,就已经有些明白了。
毫不迟疑地,顾成殊回答道:“她是叶深深,我妈妈以前欣赏的女孩子,也是我现在的恋人。”
“第几任?”
“应该是……firstandonly。”
薇拉手中的勺子都差点掉了,看着面前人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她还未曾惊讶,倒先感慨了起来:“这可真难得,我十五岁的时候就确定了一件事,像你这样冷漠刻板追求完美的人,这辈子会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人。”
没想到她多年来根深蒂固的成见,现在居然会被另一个女人推翻。
薇拉努力回忆了一下早上遇见的叶深深,却觉得自己印象有点模糊:“不过看起来似乎是个……没什么记忆点的女孩子?”
“你在西方社会混多了,对东方人都辨识不清了吧?”顾成殊毫不留情地打击她,维护自己的叶深深,“深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孩子,她是美貌与才华凝聚成的星辰。”
“别说了,你现在这模样真是我们这群朋友的噩梦……”薇拉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痛苦地捂住了脸转向一边。原来这个人坠入情网是这样的,她算是大开眼界。
叶深深也下意识地捂住了脸转向一边,但她是因为害羞。
她从不知道,原来顾先生在人后,是这样对别人描述自己的。
薇拉确定地点了点头,托腮看着她:“所以,我就这么被他抓住,还债来了,替他亲爱的、苦闷的、正陷在瓶颈中的可爱小女友叶深深。顾成殊当时对我谈起你的痛苦状况,你一直困在瓶颈之中,其实自己也知道是什么阻碍了你,巴斯蒂安先生也曾经指点过你,只是你一直不得其门而入,无法突破。”
叶深深想着自己那一段时间的焦灼与痛苦,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感,默然点了点头。
“然后他询问我,是否能帮助你,用我的能力。”薇拉说,“顾成殊这个人虽然十分聪明,但显然他对于你所需要帮助的这方面,无能为力。毕竟,他在设计方面确实没有天分。”
但薇拉就不同了,当年在校时就被誉为设计天才,虽然是建筑设计系的学生,但因为容虞和沈暨的关系,她也离时尚设计圈不远,这样的身份,认识几位大师是很轻松的事情,所以她成名很早,风格的确立也很早,和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很久都没有形成自己风格的叶深深截然不同,但也因此而很适合成为弓I导她寻觅自身的导师。
“别开玩笑了吧,我很忙的。”薇拉当时翻顾成殊一个白眼,说,“如果你是叶深深,忽然有一个人跑来跟你说,来,我就是你的人生导师,我就是你的指路明灯,现在开始我给你上课,让你学会如何突破自身突破困境一一她会不会把我当成神经病啊?而我这样的人,又没学过教育,也根本不具备教导的能力!”
“其实我对深深有信心,我觉得那个境界应该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只是还差最后一步,只需要最后一点点力量,把她往前推一下就可以了——”
薇拉不由得笑了:“那你去推她呀,你不是知道她的病因么?”
“不,我没有这种力量,我推不动。”顾成殊皱眉思忖片刻,目光终究还是落在了她的身上,“薇拉,其实事情并不复杂。深深现在缺乏的,就是那最后刺激她突破的一刹那。我相信,只要你愿意的话,你的天赋才华,一定能成为让深深突破自身,得到进入全新境界的那个契机。”
薇拉搅着手中咖啡,反问:“可是我和她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突然跑去刺激她呀?理直气壮打击她的借口在哪里?”
“在我们两人以往的关系上,或者说,在给予深深的,暧昧的暗示上。”顾成殊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丝毫不见心虚愧疚,“反正我已经有两个前女友,再多你一个也不多。”
薇拉看着顾成殊那模样,不由得无语:“你这样对待你的女友,确定好吗?”
“是不好。但我早就对深深说过了,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我会不惜任何手段来打造她。我和她约定好了,不顾一切地牺牲,不择手段地成长,直到,她光芒万丈地站在巅峰的那一刻。”
不顾一切地牺牲,不择手段地成长,
叶深深想着很久之前,顾成殊对她说过的话,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薇拉本以为她会郁闷或者生气,谁知她低头看着桌面,脸上却渐渐泛出笑容来。那笑容越来越深,带着甜蜜的色彩,几乎光彩照人。
叶深深说:“好的,我知道了。”
薇拉只能说:“我还以为,你会和他闹一阵别扭,至少,给他点脸色看看。”
“会啊,会教训他一下,谁叫他老是捏着我的软肋下手呢?”叶深深托着下巴,抬头用迷蒙的眼睛望着头顶的灯光,轻轻地说,“不过,其实我还是挺开心的,毕竟……”
毕竟,一直长久积压在她心头的那些阴霾,在这一刻忽然全部散开了。
她曾经在那个夜晚的车后座,听到的顾成殊和薇拉的对话。
她曾经怀疑过的,顾成殊对自己的利用和欺骗。
她曾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痛苦猜疑,辗转难眠。
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毕竟,我知道成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们说好要携手同行,他会扶持我,而我也不会辜负他的期望。而现在,我们都实现了对彼此的承诺,虽然历经波折,但到现在我们还依然并肩站在一起奋斗,那么,其他小小的动作,小小的隐瞒,又有什么关系呢?”叶深深抱着手中的毯子,脸上的笑容温柔而从容。
薇拉凝视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寻找出不自在的痕迹:“你确定没关系?他可是找我来表演暧昧刺激你哦,真的不介意吗?”
“可能以前的我会介意,会去找成殊试探询问,然后暗暗讨厌他擅作主张,可我自己又无能为力,只好默默把郁闷含在心头……可现在的我,不一样了。”叶深深微笑着,用双手拇指无意识地打着圈圈,就像两个永无休止围绕着彼此的亲密爱人,“因为成殊改变了我。我已经知道了两个人之间、或者说我和这个世界之间,重要的是什么,一定要抓住的是什么、可以放任的是什么。就像我在Element.c一样,提纲挈领,抓大放小,其余不会影响大局的东西就通通舍弃掉,不要再操心。”
“所以……你会当作不知道这件事?”
“不会,我会好好惩戒他一下的,谁叫他让我曾经那么伤心呢。”叶深深笑了出来,“不过说实话,要是我自己选择的话,说不定我也会和成殊做出一样的抉择。毕竟,他替我选取的,肯定是最好的一条路。”
“最讨厌你们这些人了……”薇拉郁闷地翻了个白眼,“还没结婚就夫唱妇随的模样,我们这些单身狗不想吃你们喂的狗粮好吗?”
叶深深微微而笑,抱紧了自己的毯子:“还有什么事吗?我最近很累,要睡觉了。”
薇拉斜眼看着她:“真是过河拆桥,我为了你才答应顾成殊做坏人的,结果你现在连敷衍我的表面工夫都懒得做?”
叶深深说:“抱歉,那么我跟你聊聊我和顾成殊之间那些甜蜜过往?”
“晚安!”薇拉直接用毯子盖住了自己的脸,“对了,顾成殊说坐下一班飞机回国,让你在家等他。”
“哦……”叶深深微笑着,缓缓说道,“可是我并不想在家等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