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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折雅致的长廊下,尹忠引着贺凛往主屋去。就见一个浅色人影相对而行,她低头让了道,静静立在一旁,贺凛余光扫了一眼,脚步未停,直往尽头。
尹忠推门,做了个“请”的势,“贺都督,我们主子就在里头了。”
贺凛颔首,负踏进。
他微一抬眸,便见绯衣男子坐在红木圆桌前,面前摆着两道精致的点心和羹汤。角落的长几上搁置着一顶紫檀香炉,那盘桓缭绕的熏香,一闻便知,是顶顶上好的香。
高架镶碧玉,壁炉点金丝。
整个院子乃至屋,雕梁画栋,就如陆九霄这个人一样,从头到脚,全是金子堆出来的。
贺凛坐下,不言不语,静静打量他。
陆九霄低头搅着银耳汤,时不时往嘴里送上一口,如此半响,屋内静得只剩汤匙撞碗的“嘚唥”声。
他二人像是较劲似的,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一息,又一息……
终于,“噔”地一声,陆九霄眉头微拧,将汤匙丢进碗里,浓稠的汤泼了两滴出来。
他不耐烦道:“有话说没话滚。”
贺凛低头抿唇,眉尾生出点笑意。他从怀拿出一张借据,推到陆九霄面前,嗓音清冽道:“借点银子。”
陆九霄一顿,稀罕地瞥了一眼那张纸上的字。
“你管这叫一点?”陆九霄嘴角微抽,讥诮道:“你堂堂都督,管我借钱?”
贺凛端着身子,丝毫未因他的话而感窘迫,反而理直气壮地点点头道:“穷。”
陆九霄正眼看他,须臾后收了笑意,佯装漫不经心地问:“说说,你犯了何事?”
静默半响,他缓缓道:“你宅子外的那几个鬼祟,跟了你多久?”
闻言,陆九霄面上的神色凝了一瞬,这才正儿八经地抬起头,头的动作都不由停住。
“那日迎安大道上纵马之事,你命大,没死,这月之内,他们暗里几次想动,你早有防备,加派人,都避了过去,就是捉不到活人,查不到来头,甩不掉身后的尾巴。”
贺凛一面说,一面看着他,一刻不错地打量他的神色。
四目相对,两双浓墨似的眸子似是印出一颗巨大的山石,在平静的浑水轧出一滩浑浊的淤泥。
陆九霄抬了抬眉梢,“怎么,你查我?”
“我查的是李家。”
又是静默一瞬,陆九霄扣在扇柄处的指尖下意识跳了一下,他嗤道:“你什么意思?李家的谁,李二?就他那个草包,他能掀——”
“国公爷。”贺凛面无神色道。
陆九霄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盯了他数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凛道:“户部侍郎谢甫之,其妻乃青州知府秦斌长女,国公府世子李擎有一妻一妾,妾室姓兰,乃秦家二姑娘所出,正是谢夫人的亲外甥女,秦斌的亲外孙女。这层关系绕得远,没几个人知晓,但总而言之,谢家与李家,怎么也算姻亲关系。”
而谢甫之,正是领头参陆九霄之人。
陆九霄凝神,“我与国公爷素来无怨,他何至于要我的命?”
贺凛目光移开,握了握空空如也的茶盏,道:“谁知道呢,你得罪人的事干的还少么,忘了哪桩也说不准。”
嗬。
陆九霄扯了扯嘴角。
正此时,“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
沈时葶捧着金丝楠木茶盘,垂头走来。她动作放得极轻,将两只青柚茶盏搁在他二人面前,小心翼翼地捧起茶壶斟茶。
动作娴熟,一看就没少干这种活。
贺凛不禁抬头细看了一眼,他头一回这样近地打量她。
眼前的姑娘,鹅蛋脸,杏仁眼,眉尾微微有些上扬,鼻尖右侧一颗红痣很是瞩目。
面上的神情十分如履薄冰,握着茶壶的连颤都不敢颤,能看出,她是怕陆九霄的。
一盏茶,贺凛收回目光。
陆九霄朝她道:“下去吧。”
小姑娘点点头,很听话地就退下了。
贺凛素来不爱管陆九霄的闲事,这回却忍不住道:“你给她赎身,侯夫人知道?”
眼前的男人不屑地勾了勾唇,“花钱买个人而已,我还得敲锣打鼓?”
于他而言,买下一个小姑娘和买下一块玉,其实并无甚区别,不过都是他世子爷消遣的玩意儿罢了。
贺凛转了转的杯盏,并未多问。
他递上一沓抄录的卷宗,拉回正事:“这是近半年锦州樊安山山崩致死的卷宗,实际数目只会更多,不会少,恰是从李擎接管监察修筑锦州柏河河堤起,且他行踪诡谲,我怀疑李家私开矿山,敛财。”
不得不说,贺凛这番话足够震耳欲聋。
私开矿山,山崩致死。
这前后两条,哪一条都是大罪。且依骊国律例,私开矿山,轻则罢官贬黜,重则可治死罪。
更
莫说堂堂一个国公府,敛财作甚?这便引人遐想了……
“你证据呢?”陆九霄指腹摁住杯盏边沿。
“没有,在查。”末了,他道:“锦州地生,上下皆要打点。”
言下之意,缺银子。
陆九霄一句“你没证据你跟老子这掰扯半天”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
虽然不愿承认,可他不得不认,贺凛说的每一句,他都信。
但显然,贺凛查李家不是一日两日。他连谢家与李家这般隐秘的姻亲关系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你查李家作甚?别告诉我你闲得慌。”
就像陆九霄了解贺凛一样,贺凛亦是了解他。
他知晓,以陆九霄的性子,你不吐点真的,他是不可能安分借出这银子的。
贺凛放下杯盏,“你还记得韩余吗。”
几乎是“轰”地一声,“韩余”二字如雷贯耳,炸得陆九霄一个措不及。
他怎么会不记得?
就是那个当着武百官的面,称贺忱亲谎写军报的韩副尉。
就是那个被他绑了,险些屈打成招,却在他被陆行禁闭期间人间蒸发的韩副尉。
贺凛继续道:“当年,我亲眼瞧见他进了李家后门,若我没料错,他应是李国公的人。”
言下之意,他是因此事才查的李家。
“噔”一声,陆九霄的杯盏重重搁在桌几上,他背脊挺直,眉眼隐隐蕴着怒气,道:“那你当年装什么哑巴?”
“我就是说了又如何,无凭无据,有人信吗?陆九霄,当年有人信你吗?圣上信吗?”
四目相瞪,二人心皆是憋着一股郁气。
贺凛静下道:“李家打压世家也不是一日两日,尤其是握兵权的世家,当年兄长锋芒毕露,成了他眼钉也不是没可能。不过李家办事谨慎,难留把柄,这么几年明面上都干干净净,此次不过我赌一把,你就说,这钱借不借吧。”
“……”
陆九霄唇角紧抿,他好些年没受过这种憋屈了。
半响,他道:“最后一个。”
贺凛抬眉,“你问。”
“你早就知道,早就在查,这么些年瞒得结结实实,怎么这会儿肯告诉我了?”他眼尾轻挑,目光紧盯着眼前的人。
贺凛一顿,低头抿了口茶,道:“此事本与你无关,原也没必要因你我的交情——”
“我和你没交情。”
贺凛滞了一瞬,“……原也没必要因此事卷入是非。”
可既他已陷是非,此事就另当别论了。
一来,他给陆九霄指了个方向,这小子不至连敌人在哪个方位都不知晓。
二来,他确实头紧,而眼前这位世子爷,确实多金。
顷刻,“多金”的世子爷起身,走至书案边,拉开抽屉,将钱庄的钱印子丢了过来。
“就算你所言皆对,那李家为何对付我,我又不是贺忱,既没赫赫军功,也无兵权在,他为的什么?”
贺凛接住钱印子,凝了他一眼,移开目光道:“谁知道呢。”
“许是你这人实在讨人厌吧。”——
为避开李家耳目,贺凛还是从南面的墙翻出去。
陈暮于墙下候着,见他来,忙道:“大人,陆世子应了吗?”
贺凛握着的钱印子,“嗯”了声。
他心事重重地往小路走。
陈暮打量他的神色,忍不住道:“大人,陆世子性子急,让他知晓了,不会生事吧?”
贺凛停下脚步,心下思忖,原以为他整日沉湎酒色,不务正业,皇后怎么也不会动他,谁想还是……
更没料到,李家做事竟如此急切。
思此,贺凛不得不忆起一桩事——
正是五年前,陆九霄惹圣上震怒,被陆行用刀架在脖颈上,强行从宫拎回去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