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第49章 好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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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缈缓缓滑坐在地上。
一片死寂,仅剩的人都看向那片蔓延开的血迹,一时半会儿不敢相信。
母亲死了?
那个母亲,就这样死了?
死得这么……?
她们想不出词语来形容。不是轻易也不是迅速,只是单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她们一直惧怕且抵抗的恶魔,就那样简简单单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息工夫,死得彻底。
坚持许久的仇恨和信念得以消散,这时候没有让她们觉得畅快,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惆怅和迷惘。
就这样结束了?
柳缈还瘫坐在母亲身边,一双眼没有定点,陷入失神。
“姐姐。”
掌柜的奋力支起身子。
这一声让柳缈颤了下,胡乱擦一把眼泪,摇摇晃晃站起来,低头喃喃:“说什么本想让我接管悲欢楼……”
她试图提起嘴角,可尝试了许多次也没能成功,最后徒留下一串泪珠子,满脸茫然。
“哪怕你不给,这悲欢楼,也是我的了。”
她浑浑噩噩地盯着殿上镶满宝石的主座,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后,才俯身拾起母亲腰间的掌门宝印,摇摇晃晃走向那宝石座椅。
锦裙飘飘扬扬,一身血污,坐在上方,四周空荡荡一片,之前经常跟在“母亲”身边的两个小丫头,早就死在了塔底。
一半狼狈,一半枯寂。
大殿再次陷入了无声。
柳缈疲惫地闭上眼睛:“小鹊。”
棠鹊愣愣的:“我在。”
“过来。”她招招手。
棠鹊一时不解,下意识扭头看看,掌柜的与袁婆婆都露出鼓励的神情。她这才缓步走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柳缈,让她觉得心尖发颤。很奇怪,她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她不由得生出仿佛近乡情怯一般的畏缩。
棠鹊在她身边停下脚步。
柳缈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手是温柔的,眼神也是温柔的。
棠鹊不自觉红了眼眶。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哽在了喉咙里。
柳缈递给她个小小的丹丸子。
“吃了它。”
棠鹊不疑有它,一口吞下。
紧接着,少女那姣好的模样开始发生改变——她一双眼睛本来与棠夫人、与啾啾极像,线条偏圆,显幼态,眼珠乌黑且大,平日里一眼过去便觉得乖巧柔顺。
但是现在,这双眼睛变成了浅浅的琥珀色,线条拉长上挑,不再稚气,反而雾气氤氲,透出烟波缥缈般的朦胧感。
让少女那张脸少了亲和,多了清冷。少了可爱,多了清丽。
愈发美丽。
温素雪微怔。
这一幕何曾相识,少年脑仁扯紧了,竟然也有些紧张——他希望柳缈不要说出他想的那个结论。
可是柳缈说了,轻抚着棠鹊,声音充满想念,充满慈爱。
“我的女儿,我的乖孩子。”
她将呆滞的棠鹊搂进怀里,像怀抱着小宝宝的年轻妈妈,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哼催眠曲似的柔声道:“乖乖,娘亲的小乖乖。”
棠鹊僵硬得像块石头。
太多的信息让她根本反应不过来。
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簌往下掉。沿着脸颊的轮廓,凝在下巴窝,最后滴落到柳缈满是血污的衣衫上。
一夜战斗过去,天渐渐亮了。
晨光被高塔的窗纸滤净,在殿中洒下团团簇簇的光晕,许许多多的人都在光晕中模糊遥远。
此时此刻,棠鹊只剩下母亲的怀抱。
棠鹊不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可心中的温暖又融融包围着她——她是柳缈女儿,柳缈是她母亲。
这里是她家。
漂浮许久的浮萍,终于不用再担心随时被抛弃。
又一个晴天。
以后,悲欢楼不再有母子分离。女修们终于可以自由地拥抱自己孩子,终于可以将那些在外受苦已久的孩子们,带回家。
掌柜的擦擦眼泪。
棠鹊,是她们所有人赌上性命保护的小乖乖。
是她们共同的女儿。
棠鹊也终于泣不成声,似是撒娇,似是埋怨,似是悲痛,大哭:“娘亲——”
“不哭不哭,小乖乖。”柳缈这样说着,可她自己也哭得眼眶通红,“以后娘亲疼你,娘亲永远和你在一起。”
啜泣频频,感人至深。
温素雪却浑身冰凉,转过头。
——那啾啾呢?
啾啾什么都没有。
明明是棠家亲女儿,却一直只能注视承受着假千金占有她的一切?
从小到大,她什么都没有。
温素雪很沉重。
以前大家都提醒棠鹊要小心啾啾,啾啾这人阴郁冷硬,不像好人。兴许越是对她好,越是离她近,她越容易嫉妒。越有可能做小动作伤害棠鹊这个大恩人。
就连温素雪也一直猜,啾啾接近自己,是想抢走棠鹊的朋友。
此刻他发现自己很蠢。
啾啾接近他的理由太简单了。从他,一个病弱到被家人放弃不喜的少年身上,看见了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同病相怜。
所以想要帮助他,不想让他变成另一个她罢了。
可她太沉默,太不会示好了啊。
温素雪突然很想穿过满屋朦胧的光去牵住她的手。
不料,远处又响起别的声音。脚步纷沓,从下匆匆往上,片刻后便来到门外,推门而入。
竟又是数十女修!
只有筑基期的修为,全都窘迫难堪,一身脏污血迹。看见地上心脏刺穿、丹田破碎的“母亲”后,愕然地放大瞳孔,“呀”了一声,脸色微微发白。
两息后,才抬头看向主座上的女人,定了定神,一撩裙子,跪下大声道:“见过新门主!”
……对,母亲已死,姐姐,可不就是新门主吗。
像是提醒了掌柜的等人,殿中原本剩下的四位悲欢楼女修,都恭顺地弯下身子,大声道:“见过新门主!”
整个大殿,从冷寂变得热烈,复苏的风将鲜活重新送了进来。
众人迟钝地回过神来,终于慢半拍地沉浸到胜利的喜悦中。棠鹊也又哭又笑,从母亲怀抱出来,俏皮道:“见过新门主。”
她的心从未如此满胀过。她好喜欢柳缈,她想,她好喜欢她的娘亲。
只有在柳缈面前,她才能如稚子一般。
“抱歉打扰你们团聚了,有件事我还想问清楚。”突然,又有人开了口。
平心静气,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众人一顿,看过去。
却见说话的是前几日一直沉默浑噩的短发姑娘。她已经恢复了清明,站在高挑少年身边,宛如一只冷冽的幼兽。
啾啾声音清淡,哪壶不开提哪壶。
“东洮城张府小少爷,张熠棋之事,可与你们有关?”
……
大殿又一次安静下来。
“啾啾?”棠鹊皱了皱眉。
她下意识要反驳,可片刻后脸色一白。她不是傻子,被提醒一番,顿时能窥出其中端倪,身子一震。
隐隐约约的,有对峙的紧张感在其中流淌,女修们不自觉握上了自己的剑。
柳缈也慢慢收回放在棠鹊发顶上的手。
“是。”回答的是掌柜的,她的腿依然站不起来,只能蜷坐在墙边,也不笑了,“过些时候,我便会将我的棋儿接回来。”
看来,那假棋儿便该是她的孩子了。
她说的如此平淡,还隐约带了想念。
乔晓晓震惊:“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孩子,真正的棋儿却死了?”
掌柜的低头看看自己手心,半日才抬起头,望向柳缈:“是我的错。当时情况紧急,有长老在跟踪我,我一时慌乱,将那孩子,放进了鸟窝。”
她摇摇头:“我本想着,那孩子应该会哭会闹,到时候张府人自然会救他下来……”
“不是那个问题!”乔晓晓一声怒喝,从小怀揣英雄梦的少女在此爆发,“你们就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没有。
她们的表情何其理所当然,仿佛要全世界理解她们苦衷。
乔晓晓怒不可遏。
“你们,自诩为母亲,自诩为了骨肉而战,可你们却调换了别人的孩子,害别人母子分离,甚至家破人亡!”
“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可怜,你们可有考虑过那些被调换的孩子?你们的心肝宝贝偷走了别人的锦衣玉食、父母亲情,被调换的孩子却餐风露宿、孤苦伶仃,到底谁可怜?”
“只看得见自己,只会心疼自己,还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我呸!”
市井里的小野猫这时已经愤怒到用上了她所有最粗俗的词:“你们就是一群极度自私不自知的畜生!”
棠鹊惊呆了。
她没想到乔晓晓会这样骂人,骂得她心惊肉跳。
——她骂的那些人里面,也包含她的母亲。
她知道母亲的行为确实不太好,可人都有私心的,她想维护她好不容易得来的这团温暖:“晓晓,你、你冷静些。”
“别让我冷静!我对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冷静不了!”
场上女修都怒目圆睁,愤愤然,蠢蠢欲动。
啾啾适时开口打断剑拔弩张:“那柘阳城棠家呢?”
她顿了顿:“我是说,我和棠鹊,也是被你们算计好调换的孩子吗?”!!!
乔晓晓突然没了声音,震惊地看过去。
场上只有她与陆云停不曾了解过棠家往事,这会儿也就他俩最为惊愕,视线在她们当中打转。
是了,早该想到的,之前她俩眼睛那么相似,宛若亲生姐妹……
棠鹊也身子一僵。
柳缈却摇摇头:“不是。”
这个回答让棠鹊安心了点。
柳缈握住她的手,给她依靠的力量。棠鹊不自觉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将脸埋起来,不愿再听,不愿再看。
柳缈接着又道:“我只是听说棠府走丢了个孩子,这才将小鹊送了过去,你不必责怪小鹊,并非我害你离开父母。”
可也因为棠鹊的到来,棠家放弃了寻找女儿,让啾啾在黑风寨摸爬滚打了十年。
吃不饱,穿不暖。
不知道这些年来,还有多少未曾浮出水面的悲剧。
啾啾点了点头,风轻云淡:“那来谈谈刻相大师吧。”
怎么又聊到刻相了?
母亲身上清淡的香味萦绕着,棠鹊愣愣的。
啾啾说:“你刚才给棠鹊用的,应该是刻相大师的丹药。也就是说,棠鹊的眼睛,也是出自刻相大师之手的作品。所以我做了个猜测。”
她不紧不慢,声音清晰。
“十四年前,你决心将棠鹊送入棠家后,求了刻相大师替她雕刻容貌,使她与棠夫人看起来更相像。不知道你是否有所隐瞒,又或是刻相动了恻隐之心,总之,她答应了下来。”
“月前,刻相大师来太初宗参与门派小较,见到了我与棠鹊之间的矛盾,也知晓了我的遭遇,极为悔恨,心魔丛生。”
啾啾不悲不喜。
陆云停说,门派小较那日,刻相并未身缠心魔。
再根据刻相在太初宗地盘上逗留的时间推算一下。
“她决心挽回过错,于是来到悲欢楼,想要同你们商量,把真相告知那些家庭,不再让世上多出另一个钟啾啾。”
“你们为了自己孩子,自是不肯答应。”
“刻相只好自行解决。她去了东洮张府,想要把假棋儿的脸换回来。却不曾想到,你们不愿事情败露,甚至不惜杀了她。”
悲欢楼战斗力不高,同样,没有剑阵加持、单打独斗的青莲弟子战斗力也弱得很。
菜鸡互啄。
“恰逢张府婢女玲珑纵火假死,逃离张府。你们便将刻相的尸体扔进了火中。一石二鸟。”
这后面的事都是啾啾等人经历过的了。
刻相的心魔引得张府魔气浩荡,真棋儿也因此显形,告诉了他们真相。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最终还是让假棋儿暴露身份,送出张府。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啾啾说,“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对,全对。
刻相被她们哄骗着帮了她们,却在看见传说中“消失的孩子”啾啾时,恍然大悟,试图弥补,然后丢了性命。
棠鹊已经连呼吸都停住,只觉得殿上有什么快要一触而发。
柳缈笑了,轻轻的:“你很聪明。”
可是聪明的人都不会活得太久。
她眯起眼。
女人便是到了这时候,也如同一个悲悯的母亲,轻轻抚慰着怀中已经迷惘的女儿。
在棠鹊看不见的上方,华光如同太阳,锋芒毕露,刺得人眼睛疼。
金剑缓缓旋开,转动。
众人都心中一惊,做出迎战的姿态,虽然悲欢楼武力值不高,但柳缈好歹是个元婴期,要杀他们,轻而易举。
他们对准了金剑,女修们则对准了他们。
螳螂捕蝉。
柳缈那双朦胧温柔的眼睛,溢出了些许冰冷。
她轻轻叹了口气:“若非迫不得已,我们又怎会这般。”
“你们不会懂的。”
她手指轻轻一垂。
棠鹊听见,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破空射下,直朝啾啾的方向,几乎能够想象穿破血肉的扑哧一声。
然而不等她劝阻,那东西却铛的一声被撞开。
紧接着——
“扑哧。”
近在咫尺。
近得让她觉得,耳朵上的血管都汩汩爆开了,否则,又怎会有温热溅在耳朵上、眼角边。
怀抱着她的那具身体猛地一僵。
棠鹊惶恐到浑身发抖,好不容易填满的灵魂,迅速干枯空虚下去,她不敢面对。
她呆呆地、缓慢地抬起头。
只见星辰般闪耀的刀插在柳缈胸口,少年指骨坚硬有力,将那柄刀插得极深。鲜血如同涓流,迅速溢出,染红了整片锦裙。
少年眼尾有着薄锐绝艳的杀意。
“唧唧歪歪的烦死了。”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