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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余德广说完这番话之后,依旧跪在地上,垂目不语。而太医司徒朗,早已瑟缩伏地,似乎想让承景帝将他彻底遗忘。
然而承景帝在沉寂许久之后,缓慢地向前一步,盯着司徒朗道:“你,刚才说金贤妃是什么时候怀孕的?”
司徒朗只觉背上都是冷汗,听得君王这低沉的声音,不由结结巴巴道:“是……是五月下旬的样子。”
“你可知道这样胡言乱语是要送命的?!”承景帝忽而震怒,厉声道,“金贤妃最初请人诊脉时,分别有两位太医前来,难道他们全是酒囊饭袋,连她未曾怀孕都会看不出来?!你又凭什么说她五月才怀上胎儿?!”
“万岁,臣说的也是实情!臣哪里敢在这事上说谎啊!”司徒朗带着哭腔不住叩头,前额很快红了一大块。
江怀越冷眼旁观,轻声道:“司徒太医,光是喊冤有什么用?难不成这太医院的人竟真的连是否有孕都会弄错?还是他们也事先被金贤妃收买了?”
司徒朗嘴唇发干,艰难地道:“那两名太医……他们,他们可能和我先前一样,只是搭脉询问,没有见过金贤妃的真容。”
承景帝心头一震,江怀越迅疾道:“你的意思是,隔着帘幔搭脉问答,太医无法见到帘后人,那极有可能伸出手腕的,根本不是贤妃,而是一个真正怀孕了两月左右的女子?”
“我,我是这样猜测的。”司徒朗抖抖索索道。
江怀越立即追问:“那你又是怎么会知晓金贤妃后来才怀孕?”
司徒朗攥紧了手掌,低声道:“我,我以前也给金贤妃开过几次滋补的膏方,她曾夸我开方开的巧妙。后来,她搬去了太液池,又命人来请我去,最初也是隔着帘子把脉,为她开方保胎。我也没有察觉什么异样……可是后来有一次,大概八月的时候,我再次被唤去。结果这一次……”
他说到此,眼光瞟了一下前方,望到承景帝的衣袍下摆,又吓得低下头嗫嚅道:“我还是隔帘把脉,却惊奇地发现这脉象与先前的全然不同,绝对不是已经怀孕五六个月的迹象。而更像是三个月左右的样子!”
承景帝盯着他,咬牙道:“那也只是你自己的揣测!”
“万岁,臣当时确实大惑不解,据金贤妃诉说,她已经给自己用过一些药,但当时仍旧断断续续出血。臣百般思索下,恳求贤妃说出孕期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为不同月龄的保胎方子绝不能使用同一个。在臣的追问下,贤妃娘娘才撩起帘子露出真容。她说……”司徒朗语声颤抖道,“她说自己其实才刚刚怀孕不到三个月。”
“随后她又以利益威逼利诱,让你不仅为她想方设法保住胎儿,而且对此事绝口不提。”江怀越道,“也因此,贤妃娘娘平日的搭脉开方,都由你一人负责。”
“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拒绝啊!”司徒朗哭诉道,“万岁,江大人,我这一介小小医官,要是不听从她的安排,说不定哪天出宫的时候就被人暗算在巷子里,到时候一家老小没有了依靠,岂不是要家破人亡了?!”
“诡辩之词!你既然得知贤妃孕期有误,就该立即来报!朕一旦查明真相,你又怎么可能遭人暗算?!”承景帝怒不可遏,“你分明就是贪图利益,竟如此枉顾职责,这等奸邪小人,有什么资格还留在太医院?!来人,将他拖出去就地正法!”
司徒朗吓得魂飞魄散,江怀越眼光一扫,正准备上前请承景帝暂时留他一命,却听闻门外有人焦急呼告。
“万岁!万岁!贤妃娘娘腹痛不已,说是可能要生了!”
室内数人皆闻言一震,余德广更是惊诧地望向江怀越。承景帝当即朝司徒朗呵斥道:“你不是说她五月才有孕吗,那怎么会现在就要生了?!”
“臣,臣说的都是真的啊……”司徒朗已经面如灰土,不知如何回答。
门外的呼喊声又起,这一回是裴炎的声音。“万岁,娘娘不能在这里待着了,恳请万岁同意让娘娘尽快回到长乐宫去!”
承景帝大步上前,打开了门扉。裴炎跪在门口神情急切,连连叩首:“还请万岁让小的派人护送娘娘回寝宫!”
“先带朕去看。”承景帝沉着脸,跨出了大门。
裴炎立马爬起,领着承景帝匆忙而去。江怀越朝余德广递了个眼神,随即紧跟其后。
*
偏殿内,帘幔低垂,金玉音正躺在榻上紧蹙双眉,神色痛楚。
宫女和稳婆皆惊慌不已,待等承景帝踏入屋内,更是只知跪倒不敢抬头。金玉音听得脚步声近,忍着痛苦睁开眼睛,只望了君王一眼,便润湿了双目。
“万岁……”她似乎有许多话语要说,却又咬住嘴唇强忍了下来。
承景帝愠恼地看着两名稳婆:“你们不是也说她才怀了六七个月的样子?难道提前那么多时间就要生养了吗?”
稳婆吓得语无伦次:“是,不是……民妇看着像,可是,这样子不应该就生啊……娘娘不然让民妇摸一摸,查一查……”
金玉音攥着衣袖,呼吸急促,含着眼泪道:“万岁,臣妾如今被人算计,这些人都是江怀越找来的,臣妾怎么能让她们近身?!臣妾命如薄纸,但腹中胎儿乃是皇家后代,岂容小人暗害?”
承景帝转过脸,看了看身后的江怀越。
江怀越望着表情痛苦的金玉音,朗声道:“臣一心为主,怎会恶意中伤贤妃娘娘?既然娘娘对臣找来的稳婆都不信任,那您的意思,还是要让裴公公处理此事吗?”
裴炎冷哼道:“我早就找好了稳婆,都是敦厚朴实之人,谁会料到你江怀越竟然私自带稳婆入宫!”
此时金玉音又是发出一声声哭音,承景帝心烦意乱,当即命令裴炎派人再去叫稳婆入宫。而在场的两名稳婆,则被命令一路护送金玉音返回长乐宫。
众人忙碌不已,很快将金玉音抬上辇车,驱驰而去。
江怀越跟随承景帝步出乾清宫大门,站在玉石长阶尽头,望向辇车离去的方向。
黑夜沉沉,朔风呼啸,天幕中寒星微茫,寂静间只有车轮声急速远去。
辇车隐没在黑暗中的时候,江怀越终于开口。
“万岁。”
承景帝微微侧过脸,不动声色地盯住他。
江怀越撩起衣袍下摆,挺直腰身跪在他身侧。“万岁是觉得贤妃真的要生养了吗?”
承景帝没有回答。
江怀越又道:“就算万岁对臣还有戒备,但太医司徒朗承认自己曾帮贤妃隐瞒真相,此事交待出来,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他又有何理由要编造谎言?先前他仓皇出逃,明显是听闻太液池出事,心虚害怕东窗事发才匆忙离宫。贤妃知道司徒朗被唤来,却迟迟不见君王再召她入内,势必猜测殿内正在对太医进行审问,因此她在这样的时机声称腹痛难忍,又不肯让稳婆检查,这样的举动,万岁还信她真是要临盆了吗?”
“那你说,她如果生不下来,会如何去做?”承景帝生硬地问。
“臣尚不能断定,但……前朝两名后妃孕期相近,为了争抢长幼,用药催生亦不是奇闻。”江怀越缓缓道,“臣找的稳婆陪同前去,万岁也可再暗中命人监视,以防贤妃再出手段。”
承景帝紧抿着唇大步返回,殿中的太医已被余德广命人暂时带走扣押,四下唯有灯影幢幢,更漏声声。
承景帝站在几案前,背对着江怀越,冷冷道:“如果真像你们说的,那贤妃腹中的胎儿,又是从何而来?”
“臣先前对万岁说起过,当时群臣竞相上奏弹劾,是有人暗中行事,授意他们这样做。而那人,是贤妃关系密切。”江怀越顿了顿,道,“此人名叫沈睿,如今化名为程亦白,是贤妃的表兄,年少时与贤妃可谓是青梅竹马。然而后来因卷入科举舞弊案而被撤除功名,从此浪迹四海多年,直至近年来,又潜入京城。”
“沈睿?”承景帝浓眉紧锁,回忆着这个名字,“你这样说,可有真凭实据?他既然身为平民,又怎么能与贤妃相会?”
江怀越正色道:“臣请求带人追捕沈睿,以求实证!太液池那边的禁卫宫女太监们,也请万岁速速扣押审讯,众口悠悠,必然能找到胆小怕事之人,吐出真相!”
*
长夜未尽,一道道宫门打破了数百年的规矩,缓缓开启。
高城之上,灯笼在寒风中晃动,明暗不定的光亮照出一列人马疾驰而去的身影。
就在江怀越率领腾骧卫连夜出宫追捕沈睿的时候,奉命去传召稳婆的裴炎亦命亲信一路疾行,离开了大内。
西华门外大道上,精壮的腾骧卫在江怀越的带领下疾驰而过,只留蹄音匆匆,不闻半点人声。
过安富坊,再穿行于咸宜坊四通八达的街巷间,黑夜中骑兵目光如炬,缰绳紧握全力驱驰。
依据着先前探子得来的讯息,这一队腾骧卫在穿行过五六道街巷后,径直寻到了西城兵马司衙门后的胡同内。
第三家院门斑驳古旧,为首的禁卫翻身下马,一脚踢开大门,率领众人一拥而入。
脚步飒沓,佩剑暗鸣。
“搜!”
一声令下,火把高举,照亮整个小院。
腾骧卫们冲入各个房间彻底搜查,最终却不见半个人影。
*
与此同时,城南一处雅致的宅邸前,有人敲响了门环。
过了许久,门内才有人应答,带着不耐烦的语气。“干什么的?!”
年过半百的仆人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来到门口,却没有开门的意思。
门外的人沉声道:“去叫你家主人,就说,程先生有急事来找。”
“程先生?谁啊?”仆人还待追问,沈睿忽而厉声呵斥:“还不快去?!”
仆人又惊又怒,只好匆忙回去,进得正院却没敢进屋,只是隔着门,诉说了外面的情形。
“是他?”屋内的人似是也吃了一惊,过了片刻,门扉开启半扇,身披斗篷的盛文恺快步而出,步下石阶。“去开门,请他进来,带去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