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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怀越的心绪顿时纷乱起来,他即便是暗中跟随在相思身后,也只是想陪她一程,并未意料到她会主动说出这话。
他也知晓相思讲的话,意味着什么意思。
可正是因为知晓了含义,才更觉出几分酸涩,更兼几分暖意。相思仍旧认认真真地望着他,见他一时没有给出答复,又道:“大人,趁着这时候,您不是应该让我父母见一见你吗?不然的话……”她转了转乌黑的眸子,浅浅一笑,“我怕会梦到爹娘追问,近来总是有个陌生的年轻人来找我,那人是谁呀?怎么也不给他们上一炷香?”
她这话稍稍缓和了一下江怀越的心境,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道:“相思,我觉得,他们未必想见我。”
“怎么会呢?”她牵住了江怀越的袍袖,用力扯了扯,“去不去?”
他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最终还是道:“那我就……再陪你去一次。”
“哼,不情不愿的,好像是被逼的一样。”相思虽然瞪了他一眼,还是顺势拽着他的手腕,转身坐到了他身旁。
*
马车沿着河流往不远处的桥梁行去,相思在车内告诉了江怀越关于姐姐想要那支凤钗的事情,随后道:“我还将盛公子与王家女儿的事情也跟她说了,但姐姐却说自己早就知道,盛公子对她坦诚相对,毫无隐瞒的意图。”
“凤钗?”江怀越微一蹙眉,“你母亲的遗物?莫非就是我之前在你梳妆台上看到过的那支?”
相思点点头:“本来姐姐就算把凤钗要回去,我也没什么犹豫的,可上次听你说了盛文恺的事之后,总觉得他忽然调到京城有点太过巧合,所以姐姐急着要我将凤钗交给她,就更让我心生猜疑了。”
江怀越回想了一下,道:“那天我只是粗粗扫视一眼,并未看出异样,这样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城,你将凤钗先拿给我看看,若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再交给馥君也不迟。”
“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过了河,重又回到了刚才姐妹两个祭奠父母的地方。
相思提着包袱下了车,重新摆放好祭奠用的物件,回过头,才见江怀越下了马车,默默走到了她身后。她无声地微笑了一下,随后慢慢下跪于香烛前。
双手合十,双眼合拢,她凝聚精神,在心底深处悄悄地告诉父母,身后这人的身份与姓名。
以及,自己对于他的执著追求。
怀着紧张的心情再度睁开眼睛,江怀越正在她身侧,默不作声地点燃了一张纸钱。
明艳的火光在他指间亮起。
相思侧着脸,专心致志地看他以此引燃了其他纸钱。
江怀越做这些事的时候,只是低着视线,什么话都没没说。
萧飒西风自河面吹来凛冽寒意,满地纸钱凌乱飞散,带着未灭的红光在风中翻卷。
江怀越为之寻来了小石块,将剩余的纸钱压在了下边,随后才一一点燃。厚厚的纸钱在盛放的火焰间很快只剩碎屑灰白,相思忽而道:“以往都是我和姐姐去秦淮河畔烧纸钱和寒衣,中元节时还放过河灯,只是希望父母能在九泉之下不再受苦受罪……现在隔着那么远,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再收到我们祭奠的物件了……”
“天上地下都是没有界限的,不管走得多远,心意到了,亲人自然会感知到。”
他难得说出这样安慰的话语,相思心里有几分沉甸甸的,不禁道:“我爹娘听到你这样讲,会很高兴的。”
江怀越一怔,继而笑了笑,低声道:“怎么会高兴得起来?”
她还是被这样的话刺了一刺,心里有些伤感,嘴上却还道:“大人又不是我爹妈,怎么知道他们不会高兴?”
“……我自然知道。”江怀越顿了顿道,“这是人之常情,如果他们在世,恐怕都不会允许你与我见面,你也不必刻意回避这份道理。”
相思怀着小小的怨怼,不服气道:“要是我爹娘还在世,我又怎么会认识你?既然事情都发生了,就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可能的过往。”她看看燃烧的纸钱,又逞强着取出两件寒衣,塞到他手中,“你来做。”
江怀越也没心力和她辩驳这些,便拿着寒衣慢慢点燃,看那五彩华装渐渐缩小,终至化为随风飘飞的灰烬。
“别人不了解你,会觉得你不近人情,可我不这样想。就算我爹娘现在还不喜欢你,等以后,他们看到你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明白你的为人,就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了。”相思解释着,好像自己的父母还在世上,假以时日真的会渐渐熟悉江怀越一般。
他的心房微微一颤,明知这只是相思善意的安慰,却也没再道明。或许,像她这样给自己留下许多愿景,真的能让本就黯淡无光的生活多一份亮色。
正出神间,忽而听到相思问:“大人,你真的不过寒衣节吗?”
江怀越动作一顿,没有抬头回答。
相思往四周望了望,又从怀中谨慎地取出了两件叠得精巧的寒衣,呈送到他面前。
“大人。”她虔诚地望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您家中还有什么人在世,也不知道您需要几件寒衣……但想来总不可能一位过世的亲人都没有吧?”
江怀越怔怔地看着她手中的寒衣,眼眸深处渐渐浮起凉意。
漫山遍野的火光冲天,鲜血染红了江河峡谷,悬崖间的杜鹃花跌碎成泥。他与众多被俘虏的孩童一起,被胡乱捆绑着押送到了军营,在昏暗发臭的营帐内,一个又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同伴被抬进去又抬出来,惨叫声歇斯底里令人心颤,许许多多尚未成年的孩子被施以最残忍的刑罚,而他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钻心的疼痛,强压的悲愤,无尽的耻辱,带着血的刀尖晃出刺目的白光,留下的是终生难以抹去难以遮掩的伤痕,以及无法挽回的伤残。
他至今还记得被绑在那张坚硬的木床上的感觉。
惊惧、恐慌、绝望。
他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又不知道,以后,漫长的以后,自己到底会怎样度过余生。
耳畔响彻同伴们尖利痛苦的哭喊,他的眼泪流过冰凉的脸颊。
他以为自己不会哭,阿妈在死前,用沾满鲜血的手抚过他的眉间,声音颤抖着道:“逃,要逃,活下去,不要被,汉人抓住……”
大姐在拼着命将他推出失火的房屋时,竭力喊着:“快跑啊!阿桢!不要回头!”
她们用命换来的是他终能带着小妹逃出生天。可是当他抓着小妹的手,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奔逃在横跨两山间古藤桥时,小妹却失足滑落,他奋力扑出只抓住了她的手,最终力竭,只能眼睁睁看着惊哭不止的小妹坠进怒浪汹涌的黔江……
年仅六岁的她在坠入怒卷滔天的浊浪前,甚至还哭着喊:“救救我呀……小哥!”
随后,小小的身影跌落万丈深渊,只有一霎,便彻底被浊浪吞噬。
……
长达数天的屠杀,焚烧,洗劫,绕山穿岭的黔江尽染鲜红,浮尸上千。
“死的人,太多了……”
他望着相思手中的两件寒衣,眼神苍凉,不由自主地哑声道。
相思一震,她从未打听过他的身世,原本以为他只是因为家贫而被送进宫中,可是如今看到江怀越那种负重却又隐忍压抑的目光,即便只是那样一句,她都能感觉到事实或许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他艰难地站起身,望着渺茫江水,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完全处于混沌状态,什么都没有想。
相思愕然,片刻之后慢慢起身来到他身后,低声道:“是我令你想到了不好的过去吗?我……原本只是想尽一份心……”
江怀越没有回答,相思看着他的背影,心头酸涩,眼内发热。
“大人。”
她攥着那两件薄薄的寒衣,自背后环抱住江怀越。
泪水漫盈而落。
水面波涌,风起寒凉,拂乱两人衣衫。
他深深呼吸了几下,微微侧过脸,声音犹带喑哑:“我又没说什么,你为什么要哭?”
她还是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背上,伤怀道:“我,能感觉到你的心事。”
他沉默许久,低着眼睫道:“不要哭,相思。”
她却更难过。
江怀越又用冰凉的手握着她的手腕,尽力用平静的声音道:“在我的家乡,没有烧寒衣的习俗。”他顿了顿,似乎还在调整情绪,又过了片刻,才低声道,“然而,是你带来了寒衣,我觉得,他们……能收到。”
他转过身,攥着她清瘦的手腕,回到了之前祭奠相思父母的那里,面朝着不远处的茫茫河流,用家乡的行礼方式叩拜三次,沉重且缓慢。
水上灰云低沉,雾霭濛濛,远处有不知名的江鸟凄哑啼鸣,一声高一声低,萦回幽寂。
荒野间,江怀越与相思点燃了那两件寒衣。
闪耀着五彩的寒衣在熊熊火光间慢慢消融,终至成为灰烬。
清泪又自相思眸中滑落。
他侧过身注视着她,随后抬手为她拭去了泪水。他的眼里有水雾隐隐,却还勉强笑了笑,以很轻微的声音道:“多谢你,相思。”
“我……”她含着泪还未及说出什么,他已揽着她的后项,用微凉的唇吻了过来。
流泪的滋味,微咸,苦涩。
心被丝丝密密的情愫缠紧再缠紧,却又燃烧着无尽的火。
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燎红了天际。
*
隔着河流的那一端,树林森森,鸟雀惊飞。
篷车停在了阴影处,馥君撩起帘子的手不住颤抖,她的脸色煞白如纸。
钻心的痛楚与席卷的愤怒撕扯着她的全身,几乎让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气息。
压抑到极点,羞愤与失望的泪水倾泻而出,打湿了素白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