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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大雪。”风烟喃喃地自语。
“我知道。”杨昭一笑,“可是没有风,估计明天早晨就会停。”
“我说的,不是外面这场雪,是节气。”风烟把炭火拨旺了一点,“是碰巧吧,我出生那一天,按节气算,也是大雪。”
“是吗?”杨昭怔了一下,从未听她提起过。伸手在身上下意识地摸了摸,似乎应该送点什么给她吧,在她生辰这一天。
可是他是在军中,身上几乎是别无长物,怀里只有一支黑色的玄铁小箭,还是当日风烟在帐外偷袭他时射进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放在身上。
“还记不记得这个?”杨昭随手把小箭拿出来,“也该物归原主了。”
风烟接过来,缓缓把玩着,“要是没有这一箭,也许我们之间的误会,到现在也没有澄清。”一边说着,一边在用它在地上轻轻划了几个字。
杨昭低头看了看,她写的是“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正是那个晚上,他练字时写下来的。风烟曾经说过,就凭这几个字,她相信他绝不会是王振的走狗。
两人抬头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我再送一句话给你。”杨昭从风烟手中拿过小箭,以箭尖在地上刻出一行字。
风烟凝息静气地瞧着,他每一笔都刻得很深,刚劲而凝重,是这么几个字:不离不弃。
心头一酸,有阵潮气悄悄地袭上眼眶。他是在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永远和她在一起。
“那么,我也回一句给你。”风烟接过杨昭手里的小箭,在地上的“不离不弃”后面,又刻上了一行。
字刻得小了点,跟杨昭的有点不相称,可是一样的深,似乎是要把这几个字深深嵌入地下一般。
她刻的是,“生死相依”。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刻到最后一划,因为太过用力,箭“喀”的一声,突然折断。
箭断了,这是一句断箭的盟誓。
二十年前的大雪之日,是她的生辰。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让她生来便在等着这句话,等着二十年后的这一天,跟杨昭立下一个断箭之约——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第二天。
正统庚午年,大雪次日,紫荆关外麓川之战。
叶知秋守在城门上,双眉紧锁。身边的兵将已经按着他的部署,各自守住了岗位,严阵以待。
前方战场这个时候已经开战了,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探马回来,把战况报告一遍。
就跟萧帅和杨督军提前部署的一样,他们在关外五十里正面迎敌,左翼先锋虎骑营和精锐营已经突破了瓦剌的防线。
虽然隔了几十里,战况的惨烈还不能亲眼目睹,但是从探马报告的伤亡情况来看,这一战必定是惊心动魄。麓川,只怕已经变成了血肉纷飞的修罗场。
叶知秋转头看了看风烟。她远远地站在城头的另一边,望着麓川的方向,似乎自从上了紫荆关,她就一直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过,一动不动的,像是一尊化石。城楼上风大,她就这样迎风而立,远远看着长空下隐约飘散的狼烟。
临行之前,杨昭曾经叮嘱过他,要他照应风烟。可这一路上,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让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在担心吧?
叶知秋踌躇了一下,想要过去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想来想去,说什么呢?“咱们会得胜?”、“杨督军他们会平安地回来?”这些话,在这个时候,都苍白无力,他说不出口。也都怪杨督军,为什么不派韩沧、赵舒他们来守紫荆关,偏偏把他调了过来。在战场上拼命,也比在这里苦苦等待前方的消息好受些。
时间过得愈来愈慢,每半个时辰会有探马飞奔来报,这中间的等待,就变得无比漫长。
风烟闭上了眼睛,细细倾听。西风扑面而来,隐约带着远处战鼓轰鸣的余音,风里仿佛还有丝丝血腥的味道。
杨昭,你要回来。
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只觉得一颗心像在油上煎,脑子里却一片纷乱。各种记忆和猜测都杂沓而来,忽而想起杨昭写字时眉心微蹙的神情,忽而想起她长发上的冰霜,融化在他的肩头,一滴滴流下来的水滴;转眼却又仿佛看见他正在千军万马,刀枪剑戟的乱阵里浴血苦战,一蓬蓬的箭锋和血雨在他身边纷扬四射。
风很大,却吹不熄她心头的那把烈火。
想要冲下紫荆关,策马飞奔,赶到麓川去和他并肩作战的冲动,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血脉里奔涌,再这样下去,她的意志随时都会崩溃。
不行啊陆风烟,你答应过他,要留守紫荆关。
不知道为什么,在战前,她担心的,是这一战的胜败,怕的是战败之后,紫荆关一破,江北的千里江山沦陷,数不清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是,在这一刻,在前方激战正酣的时候,她却什么都想不起,只有一个念头在纷乱的思绪里分外清晰——只要杨昭活着!
她只想,要他好好地活着回来。晚上可以在枕上安然入睡,早上又可以像平常一样醒来,只要这样就好。
“报——”城下传来探马的高喊,是前方的战报来了!
风烟一震,这次带回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
叶知秋已经几步冲了下去:“前边怎么样了?”
“叶将军,出事了!”那探子兵带着哭腔,“萧帅和赵将军他们的中路大军,遇上瓦剌那边的一个奇异阵式,叫什么铜人阵,被困住了!”
“什么?”叶知秋一阵窒息,睁大了眼睛,“什么铜人阵,我打了这些年的仗,从来就没听说过!”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探子兵颤声道,“就是大批戴着铜甲的瓦剌兵,就好像是从头到脚都包在铜套里,只露出眼睛,驾着战车,横冲直撞的,整个中军防线都被他们冲乱了!他们身上的铜套十分坚固,咱们的刀枪弓箭,都根本派不上用场——”
“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铜人阵!”叶知秋几乎是大喝出来的,一拳击在旁边的城门上,木屑纷飞。“那中军被困,左翼他们怎么办?”
“杨督军带着两个先锋营,已经破了瓦剌的防线,从左路直攻进去了。但后面的中军被铜人阵围困,只怕是接不上去……”
“那撤回来还来得及么?”叶知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出战之前,杨督军就说过,左翼先锋破阵的威力虽大,但极耗体力,不可久战;后面的中路大军如果接应不上,左翼就变成了孤军深入,四面合围之势,非常危险。
“我……”那探子兵嗫嚅着,“我看是来不及了。”
叶知秋脑门一阵眩晕。
“不成,我得去帮他们。”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抬腿就往城外走,“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孤军奋战。”
“叶将军,你站住!”
后面传来清脆而决绝的声音,把叶知秋从震惊和混乱里拉了回来。他闻声一震,回过头,却见风烟站在城头的台阶上。她的衣衫在风里飞舞,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那双漆黑的眸子,却紧紧盯在他脸上。
“陆姑娘……”叶知秋心口一阵紧缩,她都听见了,她知道现在的战况了?那么——“你哪里也不能去。”风烟一字一字地道。
“可是杨督军他们危险啊!”叶知秋跺了跺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时候,最急着要赶去救援的,应该是风烟吧!
“我都听见了。”风烟从台阶上走下来,“左翼已经陷入了瓦剌的包围里,中军被困,无法接应。可是,你又能做什么?”
“我……”叶知秋一时语塞。是啊,他要去做什么?
“左翼的两个先锋营,已经深入到瓦剌阵中,你现在就算去接应他,也早就来不及了。况且连萧帅都突破不了的铜人阵,你的人马就冲得过去么?”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我也明白,就算赶过去,也未必帮得了他们,可总不能站在这里眼看着他们打败仗吧!”
“叶将军!”风烟厉声道,“你是紫荆关的守将啊。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死守紫荆关,关在人在,关亡人亡!”
叶知秋呆住了。风烟这句话,字字敲在他心上,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风烟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杨昭不用韩沧,不用赵舒,也不用佟大川,偏偏要用你来镇守紫荆关?”
“我……”
叶知秋再次汗颜,听见风烟的声音慢慢道:“因为你叶将军不慌不躁,在危急时也沉得住气。他需要的,是一个与紫荆关共存亡的守将,所以才把这两万人马留在这里,交到你的手上。而你现在,要弃紫荆关于不顾,带着他们去送死吗?”
叶知秋不禁倒退了一步。是,风烟说得对,这个时候,情势再危急,他也不能乱。
“我相信杨昭,无论出了什么事,他一定能带着先锋营突破瓦剌的包围。”风烟轻声道,“他一定能。”
叶知秋抬头看着风烟,她神情镇静,可满眼都是泪水,偏偏一滴也没有掉下来。
“陆姑娘,你心里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旁边一个校尉于心不忍,小声劝道。
风烟一惊,“我……我哭了么?”慌忙用手摸了摸脸,“没有啊……”
她不能掉眼泪,这是在战场上,怎么可以这么软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尝过泪水的滋味,她几乎都已经忘了,自己还有流泪的本能。可是此刻,刺痛的浪潮排山倒海而来,就快要把她淹没!
“陆姑娘——”那校尉看风烟突然掉转头,急步走远,不禁呆了呆,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叶知秋深深叹了一口气,“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风烟忍得太辛苦了,这个时候,她不需要任何的安慰,因为没有任何一句安慰的话,可以改变眼前这个严酷的事实!
“叶将军,叶将军!”
片刻之后,叶知秋正在巡查布防,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喧嚷,不禁心头火起,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敢大呼小叫的扰乱军心!
“什么事?”回头见是守城门的参将彭德清,正一脸匆忙地赶了过来。
“叶将军,刚才陆姑娘一个人骑马出城了!”
什么——出城了?!叶知秋叫声糟糕,“你们怎么不拦着她?”
彭德清苦着脸,“拦了,可拦不住啊,陆姑娘的功夫你也知道,而且她又是杨督军的人,总不能跟她动手吧?”
叶知秋恨恨地一跺脚,“都是饭桶!”
眼下这局面,追也来不及了,更何况紫荆关的防守事关重大,他半步也不能离开。
“叶将军,这陆姑娘是去了哪里啊?”彭德清试探地问,“要不然,再派几个弟兄去追她回来……”
“她不会回来的。”叶知秋长叹一声,“她是去找杨督军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这一次,风烟绝不是冲动,她临走之前说的那番话就是证明。叶知秋心里一酸,她根本是抱定了跟杨昭同生死,共进退的决心!
叶知秋猜得没有错,风烟的确是去了麓川。
猎猎西风吹散了马蹄下扬起的滚滚黄尘,苍茫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一骑风驰电掣的身影。
——杨昭,杨昭,你要等我。
风烟的眼泪,终于失去了控制,在脸上肆意奔流。是急,是痛,是酸楚,也是悲哀。
他答应过她,会好好地回来,一起喝完那坛金不换。他可知道,这半坛酒被她仔仔细细地包了无数层,像件无价之宝一般藏在柜子里,唯恐封得不够严,保存得不够好。她傻傻地期待打完仗回来,一起坐在炭火边对饮这杯酒,却听到了他再也回不来的消息!
如果就这样失去了他,今生今世,她都再也不敢用弓箭。开弓的时候,会想起他在身后,把着她的手,拉开弓弦的一刹那;射箭的时候,会想起他用箭尖在地上深深刻下的那行字,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她把这四个字牢牢地记在心里,可是这个愿望,只怕从此再也没有实现的那一天。
疾驰里,路边的荆棘枯枝钩住了她扬起的披风,嗤的一声,登时撕裂。风烟来不及反应,身子被扯得向后一仰,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马受了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风烟情急之中一把抓住了马鬃,那匹马吃痛,又猛地往前蹿出!
风烟惊出了一身冷汗,回过神来,马鬃都被她揪掉了好几根。伸手在马颈上揉了揉,这么急,没命地打马赶路,只怕这匹马也受不了啊。
她俯下身子,轻轻地抱住了马颈,一滴泪,跌落在柔软的马鬃里——马儿,你快些跑,迟了我就再也回不到他的身边。
披风已经被荆棘撕裂,风烟伸手解开,让它飘落在身后的风沙里。
里面是一件红衣,红得那么娇艳而灿烂,是她昨夜鼓不起勇气穿上的那一件。又一滴泪跌落在红衣上,杨昭,你可知道,这是一件只能穿给你看的衣裳。
麓川战场上,战况比叶知秋想像的还要惨烈。
战马的铁蹄,仿佛要把这片积雪未曾融尽的大地踏破,震天的厮杀声、战鼓声充斥着每一寸空间,刺鼻的血腥在空中弥漫。泥泞的雪地上,鲜红的溪流蜿蜒流淌,很快从温热变成了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