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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马车上,宋卿源靠在她怀中,什么话都没说。
许骄仿佛是第一次见宋卿源这幅模样,宋卿源的母后在他小时候就过世了,她没见过,但先帝过世的时候,宋卿源跪了许久,而后便是登基时候的暗潮汹涌。
反倒不像眼下,不说话,不出声,除了淡淡的呼吸声在她怀中,仿佛没有旁的声息一般。
许骄知晓老夫人在宋卿源心中的位置,也知晓今日见过老夫人,宋卿源心中一定不好。
他没出声,只安静得躺在她怀中,许骄也没怎么出声扰他。
马车经过政事堂那处的巷子口,宋卿源忽然出声,“去忙你的事吧。”
许骄应好,而后,又迟疑看他,“你呢?”
“我回宫。”宋卿源沉声。
她喉间轻轻咽了咽,低声道,“那我走了。”
宋卿源点头。
许骄下了马车,见马车缓缓朝宫中驶去,心中就似打翻了五味杂瓶,说不出的复杂在心里。
——阿骄,替我好好照顾阿孝,他喜欢你,就是总不好意思开口,还好颜面,但其实,在我这里,十句里九句都是你……
——他这个性子,就喜欢诸事藏在心里,外祖母不在了,身边恐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许骄垂眸,修长的羽睫敛了眸间情绪。
老夫人,应当时日无多了……
“许相。”政事堂中来来往往的官吏拱手问候着,许骄颔首致意。
等到政事堂的时候,各处还在争执着人员录用的事宜。
她不在,沈凌在。
恩科的事最终是挂在翰林院的,虽然录用在吏部,但是每个人的试卷都经过翰林院,每个人也都经过翰林院评估,所以翰林院能给很多建议。
许骄不在,沈凌其实有魄力和决断,也知晓用什么样的言辞能与六部两寺相与和拿捏,他与许骄的风格全然不同,虽然慢,但是交涉有效。
许骄回厅中的时候,沈凌正在调和工部和户部,言辞得当,分析有条不紊,平铺直叙,没有太多压迫感,但一听便知沈凌说的是对的。
许骄有些意外。
但又不算意外。
沈凌的风格多温和理性,有条不紊,但在其中又蕴含了主见和魄力。
厅中的人每个都比沈凌资历老,这些人能静下来听他说,是因为他是天子跟前红人。但能听得进去,是他说得在理,且没让人反感。
沈凌初来乍到,能做到这种地步,是他的能耐。
许骄入内时,厅中忽然安静下来。
许骄淡声,“继续。”
得了许骄的话,旁人开始继续争夺人选。
沈凌是见许骄有些心不在焉。但即便心不在焉,旁人问起的时候,许骄也知晓他们在说什么,而且言之有物。
朝中虽然都有些怕相爷,但据理力争的时候大都是不怕的。相爷一般收拾都是夸夸其谈,或者浑水摸鱼,或是忍无可忍的,像今日这样的要人大战,相爷是站在六部两寺的位置上想问题,有时候实在两边都不让,相爷才会拍板。
这一日,又是从早朝到黄昏满满一日。
“都回吧。”许骄吩咐声。
再继续讨论下去,所有人都脑子嗡嗡的,人事的任命要慎重,尤其是恩科一批出来的人,哪些留京,哪些下放到地方,分配好了还要再斟酌一轮。
许骄也觉得今日有些累,索性早些让人回去,明日再谈,反正还有几日,慎重些的好。
政事堂中,六部两寺里还是有人留下,和许骄认真谈想要的人。
许骄听着,也应声。
人不少,许骄处置了些时候,沈凌留到最后,“相爷。”
许骄看他,“有事?”
沈凌笑道,“相爷有时间吗?想找相爷聊一聊。”
许骄看了看他,淡声道,“好。”
……
在庆州的时候,许骄同沈凌在一处聊朝中政事的时间还多,包括从庆州回京中的路上也是,两人在一处探讨过朝中不少事情的见解,做法,还有难处。
许骄其实清楚沈凌的为官风格,政治见解,沈凌亦是。
回京之后,因为工部空缺,沈凌代管工部,许骄放了不少心思在帮沈凌安抚工部,以及替沈凌打通和各部之间的协作上。
再加上还有恩科,春调,其实只要许骄在京中,沈凌近乎每日都会同许骄见面,也知晓许骄每日的忙碌模样,但反倒不像在庆州和回京路上那样,能抽空好好在一处说话。
黄昏过后,京中各处开始纷纷掌灯,又到了繁华时候的景象。
政事堂离京中繁华处不远,许骄和沈凌并肩踱步,许是在政事堂一日累了,步子放得很慢,但也不多时就到了西市。
葫芦几人远远跟着,近前,就许骄和沈凌两人。
周围喧闹中,两人的说话声反而不大。
“以前总听说许相很拼,但真正回京,才见到相爷都是连轴转,根本没有歇过。”沈凌感叹。
许骄笑,“哪里都不容易,你不也是?”
沈凌顿了顿,也跟着笑起来。
是啊,都是旁观者清。忙起来的时候,自己都不自知,但看旁人都清清楚楚。
许骄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路,轻声道,“南顺这么大,这么多官僚机构,还有地方,天天都有事发生,小事积攒就成大事,不急的事积攒成急事,有要救火的,有要提前考量的,哪有这么容易?”
沈凌也笑,“是,早前不觉得,这段时间跟着相爷思量也多。”
许骄转眸看他,“思量什么了?”
沈凌也不隐瞒,“六部两寺里能人很多,但大多在其位谋其政,看到的都是自己跟前的一亩三分地,很难能从其中跳出来。但一旦跳出来,眼界会大有不同,至少这段时日工部的事宜也好,恩科也好,春调也好,在相爷身边见多了,越发觉得这才是一国相辅的模样。”
许骄没有吱声。
沈凌接续道,“下官回朝中时,相爷不在,那时是顾相……”
许骄微微拢眉,“顾凌云怎么了?”
她虽然了解顾凌云,但是那段时间她不在朝中,对顾凌云的事也知之甚少,沈凌会提起,她也想听。
沈凌叹道,“在官场,就有为官之道,顾相的为官之道与相爷不同。顾相不得罪人,虽然无过,但也无功,事少下官看来,顾相在时是调和了六部两寺不少矛盾,但最后朝中之事推动还是落在陛下头上,陛下吱一声,朝中就进一步,陛下吱两声,朝中就动快些。久而久之,朝中都是陛下在看,朝事在动,陛下未看之事,朝中就不动。虽然那时候朝中看起来一片太平,但其实运转很慢,运转慢,事情就会堆积,所以陛下会动顾相,不是因为顾相弹劾相爷,而是因为陛下不得不动了。”
许骄多看了沈凌一眼。
所以沈凌确实聪明,没有将顾凌云罢官之事扣在她头上,也看得明白宋卿源只是寻个由头。
但凡宋卿源要动人,顾凌云也好,沈凌也好,楼明亮也好,都是早在心中运筹帷幄过了,只是寻个合适的契机,将人调任了。
他会考量诸多事宜,不会提前显露心思,也会让人觉得他做出的任何决定都合情合理,但只有在她那里,怄气了可以罢她的官,气顺了会让她回来,全然不讲任何道理,也不会拿她像旁人一样考虑。
因为在宋卿源心里,她不需要放在其中权衡考虑。
但若是当有一天,宋卿源也开始像调任顾凌云,沈凌,楼明亮这样,提前运筹帷幄,最后一个才让她知晓,那宋卿源已经开始斟酌她的心思,想以她能接受的方式,逐一将她手中的事放给旁人。
许骄思绪去了别处。
等回神的时候,又正好听沈凌道,“那时候顾相在朝中弹劾相爷,说相爷在位时滥用职权,打压忠良,结党营私,收受巨额贿赂,行事嚣张跋扈,一手遮天,扰乱春闱,阻碍朝中选贤任能,危害江山社稷……”
许骄轻咳两声,打断,“那个,说两条代表的就可以了……”
沈凌笑开,而后才道,“其实在朝中时日稍长些,都不会提其中任意一条,我想陛下恼顾相,还有一条是这个缘故。”
沈凌低头继续,“旁人或多或少都有派系,也会为自己的官路考量,揣摩圣意,只有相爷不会,相爷做得每一件事都是站在陛下立场,所以,朝中最不会滥用职权,行事瞻前顾后,多番思量的人是许相;最不会结党营私,反倒是提携和护着朝中新人的一个,是许相;不会收受贿赂,但很清楚这些贿赂从何而来的人是许相;推进春闱和恩科改革,选贤任能,又怕人才遗漏,坚持要补录二十个名额的也是许相……”
许骄淡声道,“唔,这马屁中听。”
沈凌再次笑开,“但行事嚣张跋扈,一手遮天这一条……”
许骄看他,“说吧。”
沈凌道,“此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委婉。”许骄赞许。
两人都各自低头笑了笑,无论许骄也好,沈凌也好,都觉得对方都不是让人相处很累的人。
临末,沈凌道,“陛下前两日找过下官了。”
许骄指尖微滞。
在沈凌眼中,朝中官吏尤其是翰林院的事,天子都是同许骄商议过的。
许骄其实并不知晓,却也没留任何惊讶痕迹,只平静问道,“那你怎么想?”
沈凌道,“等恩科录用结束后,接任翰林院编纂,兼工部侍郎。”
虽然早前就知晓宋卿源想将沈凌留在翰林院编纂的位置上,但恩科之后接任之事,宋卿源并未同她说起过。
许骄想起方才所想,宋卿源已经开始斟酌她的心思,想以她能接受的方式,逐一将她手中的事放给旁人……
许骄嘴角牵出一抹淡淡笑意,轻声道,“那是好事啊,翰林院管朝中所有文书,工部侍郎也是要职,沈凌,陛下既然看重你,委以重任,你不要让陛下失望。”
沈凌朝她拱手,“是。”
许骄淡淡垂眸。
……
“相爷?”老板娘已经好几日没见过相爷。
许骄笑道,“今日要阳春面。”
老板娘诧异,相爷不是从来不吃阳春面的吗?
许骄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换换口味。“
老板娘赶紧去做。
很快,老板娘将一碗阳春面端了上来,许骄烫了筷子,先夹了一口,尝了稍许,顿了顿,没有说旁的。
老板娘上前道,“相爷,若是吃不习惯,可以加麻加辣加酸,做成酸辣面也行……“
许骄看了看她,婉拒,“不用了,阳春面就是阳春面,做成酸辣面就不是阳春面了……”
老板娘微讶。
许骄低头把面吃完,“六子,付钱。”
“哦。”六子上前付账。
老板娘忙道,“相爷慢走。”
许骄起身踱步,忽然想起齐长平不在京中了,魏帆不在京中了,娘不在京中了,傅乔也不在京中了,她好像有什么堵在心里,也不知道去找谁了。
其实她在京中,除却忙忙碌碌朝中之事,终日围着转的也就宋卿源一个。
旁的人,都不在了……
许骄低头没怎么看路,险些同迎面而来的人撞上,对面歉意,“对不住,方才没留……”
话未说完,忽然看见对面是许骄,郭睿咬牙切齿,“怎么,是相爷,走路就可以不长眼睛吗?”
许骄一听这个声音,都不用抬眼打量对面,就知晓是郭睿,许骄还是抬眼,淡声道,“嗯。“
郭睿无语:“……”
许骄又道,“没听过吗?嚣张跋扈,一手遮天?”
郭睿:“……”
郭睿死也想不到会被许骄抓到一处喝酒,对,是喝酒,而且是只喝酒,不说话那种喝酒……
他在朝中的时间不短,知晓许骄惯来是不喝酒的,就算在宫宴上也不喝,天子都默许。
反正从东宫起,无论许骄做什么,天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干涉。
眼下,郭睿忽然见许骄这么喝酒,只有一个念头,她头被门夹了。
而且还夹肿了……
郭睿没办法,一侧是葫芦和旁的侍卫,许骄不开口,他哪里都去不了,他只有在这里陪许骄喝闷酒。
其实郭睿心中也烦闷,许骄不说话也好。
等郭睿开始喝酒,眼前的气氛就全然不同了。
郭睿酒量好,但架不住诸事都要和许骄比,旁的比不过,但喝酒总比得过。
原本许骄心中也在想事情,忽然抬头,见郭睿在对面开始的时候是一盅接着一盅,之后是一壶接着一壶,许骄还没怎么喝多,郭睿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我给你说,许清和,我……我早就看不惯你了……”
许骄看他。
郭睿脑子里已经开始浆糊了,“我他.妈从东宫就看不惯你……天子做什么都护着你,我还是天子的表弟……你来东宫之前,什么都是好好的……你来东宫之后,就什么都变了……课堂的时候,天子会让我滚到后面去,让我在东宫所有伴读面前将人都丢尽了,没有你,我在东宫不知道多好,许清和!”
郭睿继续道,“谁说我没有真才实学的!虽然在东宫我什么都比不过你,我是贪玩,但是你知道吗,许清和,我后面为了追赶你,头悬梁锥刺股看书……我是没进士及第,是不如你探花耀眼,但多给我两年时间……但是家中一定要我去户部……”
许骄没说话。
郭睿继续道,“天子看不上我,我的官职是祖母求来的……我做多做少同我都没有关系,我做再多都是挖家中的窟窿……我不像你许清和,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有顾忌,但你不一样,你做任何事情都有靠山,旁人都不敢动你……换了旁人试试,看看你还能不能做到相位?”
郭睿转怒为悲,“你肯定以为我恨你,罢了我的官……不是……我要谢谢你,我原本就不想做这个户部员外郎,郭家这个无底洞,迟早有一日要被天子掀翻了去……你是天子近臣,你动郭家,天子和祖母才都不会难做……如今祖母要没了,整个郭家都如丧考妣,想的都是祖母没了,郭家没靠山了,眼下又惹了天子的厌恶,想的都是各自以后……只有我舍不得祖母……”
郭睿泪崩,“这世上待我好的只有祖母……呜呜呜……”
许骄愣住,“……”
“喂,别哭了。”许骄其实不喜欢郭睿,但见他一个男的就在她面前嗷嗷大哭,许骄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打断他。
许骄给他斟酒。
郭睿端起就喝,喝了就哭,哭了又开始说话。
酒过三巡,郭睿已经变成,“许清和……我给你说,这话儿我没同旁人说过,你他.妈就像个娘们,但我连个像娘们的都比不过……我还不如个娘们呢……”
郭睿说完又开始哭。
许骄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她是来喝烦心酒的,只是不好随便抓一个人在对面坐着。
正好郭睿在,她想顺道恶心恶心郭睿,也同葫芦招呼好,见她开始说话,就拎她走——但没想到,她在这儿听郭睿吐了一晚上苦水……
这糟心的!
最后,许骄让葫芦送郭睿回去。
郭睿临走前,还想要拥抱她,“许清和……”
葫芦直接将人拎走。
许骄也喝不下去了,这世上不顺心的人也不止她一个。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她不想困在某处地方,郭睿也不想困在郭家,困在京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围城,看旁人看不到。
许骄端起酒杯最后饮了一口,“六子,付账。“
六子赶紧付了账,过来照看她,别说,相爷早前是沾酒酒醉,眼下似是慢慢比之前好了许多……
许骄回了鹿鸣巷,一宿无梦。
***
翌日早朝,天子照旧出现在殿上。
靛青色的龙袍,十二玉藻冕旒下,看不清神色,但许骄知晓他不好。
早朝后,天子回明和殿,她去了政事堂。
前一日没定下来的调任,差不多要这两日敲定。
翰林院处,何进能帮忙做得事情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顺,沈凌也慢慢理顺工部的事,翰林院的事,沈凌开始同何进开始磨合。
沈凌沉稳有魄力,何进细心做适合副手,再有许骄照从旁照看着,很快,慢慢上道。
接连两日都在政事堂中,也将名册定了下来,最后就等呈到天子跟前过目。
此事属恩科收尾,最终会落到吏部。
许骄让罗友晨整理好名册,明日送至宋卿源跟前,没有旁的问题,就可以对外公布,开始调任了。
但在这日下午,子松匆匆来了政事堂,“相爷……”
许骄刚同罗友晨交待了一半,临时离开,“怎么了?”
她以为宋卿源让子松传话给她,子松却哽咽道,“相爷……老夫人没了……”
许骄怔住,尽管前两日就知晓,也见过,但是忽然听子松说起,许骄还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在原处,良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吱声,鼻尖稍许有些泛红,沉着声问道,“我知晓,陛下呢?”
子松低头道,“陛下去郭府了,师父让我来告诉相爷一声。”
“你回大监一声,我马上就去。”许骄轻声。
子松应好。
许骄折回罗友晨跟前交待了一声,而后才出了政事堂,往郭府去。
许骄不知道宋卿源如何了,但对宋卿源来说,老夫人是他的至亲。
马车在郭府门口停下,郭府还没来得及挂孝,应当是太医怕老夫人不行了,事前请了宋卿源,大监和子松跟了宋卿源一道来,老夫人去的时候,大监让子松来政事堂寻她……
“相爷。”郭府的人拱手。
许骄入内。
屋中还未建灵堂,宋卿源应当在老夫人苑中。
许骄快步,临到苑中时,听到苑中都是戚戚沥沥的哭声,更有甚者,哭得肝肠寸断,苑中满满都是郭家的子弟跪着。
许骄在苑中看到了郭睿。
郭睿跪在其中,在周遭的如丧考妣中,却是最安静的一个。
低着头,不说话,但是身前的衣襟是湿的……
许骄稍稍驻足。
许是察觉了她的目光,郭睿转眸。
许骄看到他一眼,见他满眼通红,眼泪挂在脸颊上,但是厌恶看了她一眼,而后重新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郭睿前日里喝多,应当已经记不得同她说起过什么。
郭睿一惯厌恶她,这个眼神在情理之中。
许骄想起他喝多时,一直在她面前哭着说我祖母要没了……
但眼下,在周围的哭声中,却是最朴实的一个。
“节哀顺变。”许骄沉声。
郭睿继续跪着,没搭理她。
许骄收回目光,跟着子松往屋中去。
屋内,是郭石宏和和夫人,还有郭府的二房,三房的长辈。
许骄入内时,见宋卿源坐在床沿边,一直握着老夫人的手,背影看不出什么神色,但从她入内开始,就没见他动弹过。
“相爷?”大监轻唤一声。
许骄上前,正好朝郭石宏道,“节哀。”
郭石宏再如何也朝她拱手。
许骄到近侧,见老夫人安详得躺在床榻上,一侧是宋卿源,眸间黯淡无光。听到她脚步声,宋卿源转眸看她,许骄忽得一颗心就沉到谷底……
“走吧。”宋卿源低声。
屋中恭送。
许骄看了老夫人一面,恭敬躬身作揖,而后才跟着宋卿源离了屋中。
出府的时候,宋卿源一句话没说,旁人也不敢说。
郭府已经开始挂白事。
也越来越多人开始往郭府来。
上了马车,许骄还未开口,宋卿源一言不发趟在她怀中,许骄顿了顿,伸手轻轻抚了抚他额间,“阿孝……”
她想,此时,她这么唤他才是合适的。
他仿佛愣住,良久,她鲜有听过的轻声道,“我想回家。”
家?
许骄心底微沉,也忽然反应过来,而后撩起车窗上的帘栊,朝马车的大监低声道,“去鹿鸣巷。”
大监会意,抬眸时,见天子躺在相爷怀中。
大监低头。
……
等回鹿鸣巷,许骄在小榻上看着卷宗,宋卿源还是躺在她怀中,许久后,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许骄知晓他一夜没睡。
老夫人走了,这世上还会唤他阿孝的长辈再也没有了……
大监入内送茶水的时候,许骄伸出食指,在唇边做了一个悄声的姿势,大监会意,放下茶盏,没有出声惊扰天子。
天子在寝殿坐了一宿没有阖眸,大监再清楚不过。
其实不止昨夜,前一晚也没怎么歇过,只是前一晚一声不吭,似发疯般看折子……
眼下,终于阖眼了。
是在相爷这处。
许骄轻声道,“休沐吧。”
大监顿了顿,应好。
这句早朝休沐一定不是陛下吩咐的,但不知为何,许骄说出来,大监还是觉得不容置喙,也应了。
许骄继续道,“老夫人过世,早朝休沐三日。”
大监应是。
临出屋时,刮到屋门,屋门还是“嘎吱”响了一声,许骄低头看向怀中,宋卿源果真睁眼,眼中布满血丝。
许骄温声道,“你歇会儿吧,有我呢。”
他看她,沉声,“许骄……”
许骄轻声道,“不说话也可以,不怕……”
宋卿源埋首在她怀中,亦揽紧她。
夜里,相拥而眠,他埋首在她颈后。
……
翌日休沐,虽然早朝休沐,但架不住朝中还有数不清事情要到许骄这处来。
宋卿源在她这里,许骄不好去政事堂。
但她不去政事堂,就有一堆人来鹿鸣巷,于是第二日晨间起,鹿鸣巷的许府就开始进进出出的人。
许骄没旁的办法,宋卿源在屋中,她只能在外阁间见京中官吏。
没人知晓天子在她这里。
晌午之前,许骄就几乎在外阁间没挪过位置,一个接一个人的人往外阁间来,都是要紧的事,亟需同许骄商讨,或者要许骄拿主意,才会在休沐第一日的晨间就开始往许骄这处来。
许骄不意外。
当时宋卿源去梁城的时候,休沐第一日,陋室就要被挤爆了,到处都是马车,眼下鹿鸣巷在京中,旁的官吏可以步行来,而且鹿鸣巷很大,也不怕旁的人在苑中候着,就是忙坏了六子等人。
宋卿源在屋中一面翻着册子,一面听着。
从晨间开始到晌午,黑压压的一堆人,什么人都有,也什么琐事都有。
有很多事情是他早前甚至没听说过的,也甚至没有到过他这里的。
不少他若是听了,能摔茶渣砸人。
——但是因为有许骄在,这些烦人的事情,少了多半至他跟前。
他早前并不知晓。
他知晓许骄熟悉朝中之事,所以在朝中雷厉风行,也知晓她有法子约束朝中重臣,还知晓朝中几乎都怕许骄,但他从未亲眼见过,他不在场的时候许骄是如何处理朝中之事的。
譬如从未像眼下这样,仿佛躲在不起眼的角落,听许骄同朝中的人交涉。
他了解许骄,但又并不全然了解他不在的时候,她平日里是什么模样,今天才晓她有知性的一面,温和的一面,也有雷厉风行,甚至烦躁训人的一面……
他在的时候,许骄大多老实,轮不她训人。
他今日猫在角落里,才听到被她训的官吏,除却实在是应当被训之外,她怼人也怼得旁人无话可说,窘迫是肯定有的,但却未陷入撕破脸的僵局,旁人心虚,会连忙应声,她大多时候是不会戳穿的……
她有自己的行事风格,自己的为人处世,也有自己的为官之道。
他早前并未好好听过。
这些都是他不曾进过的许骄,许相……
大半日下来,到晌午的时候,许骄总算歇下,他觉得她在政事堂,比他在明和殿还要再忙上一些,至少什么鸡飞狗跳的事都有,什么样参差水平的官吏也都有。
好些在他面前,和在许骄面前根本还是两幅面孔。
也有实在让他都听得皱眉头的,许骄开始火力全开训人,训得他听了都觉得心里舒坦……
许骄不是没脾气的人,只是从来没在他跟前发过脾气。
宋卿源想起那晚在京中,许骄打断他,“宋卿源,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明明可以不用的,你明明知晓我在意我娘……”“我娘离京了,我难过,我闹一闹不行吗?”
宋卿源眸间黯沉。
……
晌午用饭的时候,外阁间终于安静了。
许骄和他一道用过饭,会察言观色看他情绪,也会给他夹菜,但其实她自己困极,没用两口困意就上来,上下眼皮子开始打架。
她每日晌午都要眯上一会儿,不然下午没精神。
“我趴一会儿。”近乎说完后不久,小榻上就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宋卿源看她。
她睡得正好。
宋卿源远远看着她——其实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每日都在,替他做事,替他分忧,替他尽所能,见所长……
宋卿源微微敛眸。
……
小寐一会儿过后,许骄醒了,不敢睡沉。
午歇过后不久,又有一堆人往鹿鸣巷许府来,不早上好不了多少。
早上是有急事的官吏,解决的大都是棘手的问题。下午就是例行的汇报,专项事项,还有早前她叮嘱着的事情,会有人来回复,以及翰林院的官吏诸事梳理。
上午的事急,下午的事都是计划中的要事。
不少事情又涉及六部和两寺多个部分协作,也费神,她不吱声的时候,六部和两寺也会强硬得互怼对方,让他想起顾凌云在朝中的时候,同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六部两寺调和需要时间……
朝中各部,各司其职,自然会站在各自角度上想问题,总要有人推着走,许骄很清楚她要做的事情。
许骄在,需要他反复过问的事情近乎很少。
接连两日,宋卿源在鹿鸣巷没有离开过。
他白日里放空,听许骄处理朝中之事;夜里相拥而眠,不做旁的事,要么埋首她颈后,要么将她揽在怀中……
这样的日子很少见,心中也少有的宁静,但他是天子,不可能在朝中空置太久。
第三日晨间,许骄睡得迷迷糊糊,他吻上他额头,“朕回宫了。”
她轻嗯一声,没怎么睡醒,下意识应了声。
等醒的时候,子松才道,“陛下回宫了,让相爷醒了,同相爷说一声。“
许骄应好。
今日是休沐最后一日,但许骄几乎没休沐过。
去了外阁间,见她早前放在外阁间的卷宗被人翻过了。
许骄上前,见其中不少是宋卿源字迹。
她昨日不少悬而未决的事,他干脆直接批了,不用旁人再在她跟前长篇大论了……
许骄笑了笑。
有人批的回复,让人好气好笑。
——让他直接来找朕。
——此人做不了知府,打回人力。
——骂他。
……
恢复早朝后的不久,老夫人下葬。
宋卿源是天子,老夫人下葬的时候,宋卿源在宫中,她替宋卿源去送的。
跟在人群中,看郭家子孙哭得有些狼狈。
其实未必不是真心实意,而是老夫人一走,郭家再无凭借,所以人人心中都悲伤,所以哭得份外恳切。
许骄又遇到郭睿,郭睿跟在人群中,披麻戴孝,一言不发。
……
从政事堂回鹿鸣巷的时候,宋卿源已经在了。
从早前休沐开始,宋卿源日日都在,和早前不同的是,他会每日问起她,今日在政事堂又有什么幺蛾子之类的。
早前他很少这么同她问起过,许骄也会如实讲。
第二日早朝上,被天子摁在殿中捶的不少。
许骄忽然想,这是不是吹枕边风……
日子过得很快,也仿佛因为老夫人过世的缘故,两人都没再提早前的事。临近六月末的时候,许骄收到的齐长平的信。
信不长,大抵说西关百废待兴,他会不辜负相爷期望。
许骄知晓,西关的情况肯定不好。
明和殿内,宋卿源一面看着奏折,一面温和问她,“你怎么来了?”
许骄上前,认真道,“把郭睿外调吧。“
郭睿?宋卿源抬眸看她,“怎么忽然说起郭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