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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在求购抗旱的良种。
这是所有育种世家都知道的事。
如今的育种世家,以息家为首,大多都是土妖出身。
类似黄墅之流,其实都上不得台面。
梦外的成元初年,司天监之所以会找到黄家,那是因为黄壤一直在精心打理家业。黄家也陆续有名种入市。
可是如今的黄家,早已今非昔比。
且不说黄墅被盗匪袭击,受了那难以言说的伤。
就算不受伤,他本也是个贪图享乐之人。
膝下儿女被他死死压制,根本出不了头。就算是育出什么良种,也是他收名获利。是以,诸人也并不积极。
——与其费尽心机培育良种,还不如等他驾鹤西去,多分家产呢!
是以,如今的黄家,根本不在朝廷的考虑之中。
司天监自然也就没有前往仙茶镇,拜访黄墅。
可最近,原本四处求种的司天监突然没了动静。
所以的育种世家难免都多长了一只眼睛,牢牢地盯住了第一秋。
这抗旱的良种,虽然难搞,但毕竟是笔大买卖。
一旦成交,朝廷多许金银肯定是少不了的,民间百姓更会口口相传。
这样名利双收的事,眼馋的育种师其实很多。
但是,息老爷子显然是铁了心,要朝廷剿灭第三梦。其他育种师自然也就不会冒然去接这生意。
——身为育种师,若是得罪了息家,哪还有活路?
再说了,剿灭第三梦对所有育种师都有好处。像这种不守规矩的东西,确实是害群之马。所以息老爷子的决定,大家也都认同。
这一回,大家联合一气,不惜重金,严格控制田地外租。
如此一来,第三梦纵然能用小小的一块地培育母种,但是母种要育成良种,也没有足够的试田。
原本这计划确实不错,大家也都等着看成效。
然而,最近,朝廷那边突然没了动静。
第一秋不再四处拜访育种世家,好像求购良种的事,他已经有了眉目。
他按兵不动,其他人难免有些心慌。
于是,又有人暗中鼓动谣言,称明年大旱,没有新的良种,粮食将颗粒无收。又有人传言,称官府毫不作为,百姓定将饿死过半。
民心浮动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朝廷。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育种世家利用百姓向朝廷施压。
意图逼迫司天监妥协。
可即便是压力重重,第一秋依旧按兵不动。
黄壤对这个人很是佩服,师问鱼已经几次传召,朝廷百官也纷纷进言。他身上压力巨大,但他也从来不曾催促。
这一日清晨,黄壤精心煮了牢丸送过去。
第一秋坐在书房里,刚刚与两位监副、四位少监交待完今日的公务。
——黄壤是掐着时间点来的。
她把吃食摆在一旁的小桌上,第一秋已经不再抗拒。
黄壤做的吃食,还挺合他胃口。
——相比起来,司天监膳堂的厨子真是该死啊。
他拿起筷子,黄壤正好摆上小料。她双眼亮晶晶的,道:“我刚包好的,你快尝尝。”
第一秋挟起一个牢丸,放进小料里蘸了蘸。
黄壤一脸期待地看他放进嘴里。
“挺好的!”第一秋不情不愿地应付了一句,然而却立刻伸出筷子,再挟了一个。这牢丸是羊肉馅,里面搅了藕碎,咬一口脆嫩鲜香,十分爽口。
他吃了两个,终于一抬头,问:“你吃过了?”
黄壤惊喜:“哎呀你总算是会关心我了!十年了,第一次听到你这么问,哼。”
第一秋闻言,难免有点内疚。其实这十年间,黄壤对他一直不错。他说:“没吃就坐下吃,话多。”
黄壤于是挪了椅子过来,果然是与他相对而坐,二人一起动筷。
这牢丸她包得多,两个人也够吃。
第一秋发现,与她同桌而食,竟然也不讨厌。他问:“第三梦前辈可有将母种交付与你吗?”
黄壤说:“哦哦,交了交了。我已经种下了。不是说了四月给你嘛。怎么,他们又催你了?”
她问得随意,第一秋道:“催也无妨,只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不能玩笑。我难免多问两句。”
黄壤连连点头,第一秋抬头看她。
她今日便不比同游那一日妆扮精致,只穿了窄袖裙衫,长发高高绾了个髻,随意地插了一支发钗。
那发钗虽是金钗,但十分素净,并没有别的纹饰。
她这般打扮,在一众世家女子之中,其实十分朴素。第一秋仔细回想,发现黄壤似乎确实没有什么首饰。
他问:“你是何掌门的侄女,他不为你置办首饰吗?”
黄壤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笑道:“我姨父每年都为我缴育种院的学金啊。你是不知道一年有多贵!我姨母会给我一些零花钱,不过我花到了别的地方。”
第一秋一直盯着她头上看,黄壤发现了他的目光,伸手一摸,触到那根金钗。
她也不隐瞒,实话实说:“这个吗?这个还是为了充门面才打的。我要是一根金钗都没有的话,旁人该说我姨父、姨母刻薄我了。”
“你……零花钱,花到了何处?”第一秋问。
“这个么……”黄壤硬着头皮,随口道:“我帮着第三梦,其实是无偿的。唉,这良种虽然是平价,但母种却是免费的。再加上地租、人工又贵,所以良种赚的钱贴补母种,两手一倒,根本就无利可言。我经常倒贴,当然也穷得搓手啦!”
第一秋点了点头,道:“你这个人,与我所想不同。从前是我误会了你。”
他出言坦率,黄壤倒很是吃惊:“你……”她凑过去,一脸探究,“你是在向我道歉吗?”
“哼!”监正大人继续吃饭,再不搭理她了。
黄壤也不同他计较,等他吃完饭,就收了碗筷,自己离开。
当日,朱雀司。
少监朱湘见自家监正偷偷摸摸地画了一副图稿,随后又自己出黄金,神神秘秘地熔铸什么。
她想要上前帮忙,监正大人也立刻严辞拒绝。
朱少监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偷偷看了一眼图稿。
只见那竟然是一支金步摇。
步、摇?!
朱少监很是费解。
当天晚上,黄壤又做了晚饭送过来。
书房里却没人。
黄壤把食盒放下,正要走,忽然发现书案上铺了一条雪色的丝绸,上面搁了一支金步摇!
步摇做工精细、流苏华美,在烛火之下,流光溢彩,美不可言。
这这这!
黄壤走过去,几次伸手又缩回,好半天才喃喃道:“这简直是考验本姑娘的耐力嘛!”
她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捡起那根步摇,放在鬓边比划。
心里突然有个念头小鹿乱撞——“这是送给我的吗?”黄壤左看右看,不管了,肯定是送给我的!
但若不是,未免也太尴尬了。
她犹豫来犹豫去,冷不丁门外响起脚步声。
第一秋从外面进来。
黄壤迅速将步摇放回原位,第一秋看了一眼她,又扫了一眼步摇,问:“你不喜欢?”
“我喜欢啊。”黄壤诚实道。
监正大人衣袖一拂,问:“喜欢不拿?”
“拿啊!”黄壤厚起脸皮,道:“这不正要拿,你就回来了嘛!”
说完,她一把抓起那支步摇,飞一般地跑了。
监正大人坐在小桌边,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晚饭。他吃了几口,回身看看案上空空如也的雪绸,不知为何,嘴角上扬,露了个笑。
黄壤握着这根步摇,一路跑回学舍。
她倒在床上,打了个滚儿,随后将步摇贴在脸上,那黄金微凉,可她的脸颊却红了一片。
及至三月下旬,黄壤成功用梁米的母种培育出了可供百姓播种的良种。
这对黄壤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梁米的种子,她早就烂熟于心了。
而这消息也如同插翅,不径而走。
——第三梦先生,成功为朝廷培育出了抗旱的良种。
整个育种世家倒吸一口凉气,陷入了沉寂。
谁都知道,如果梁米种子成功,真的帮助百姓渡过了大旱,那就意味着第三梦的名望,恐怕会直逼息老爷子。
梁米不能成功!
这几乎是所有育种师的共识。
于是有人偷偷造谣,称第三梦无门无派,朝廷找他不过是购买良种的银子被贪没。
种子对于农户来说,不仅是一笔银子,更是一年的生计。
根本没有农户敢拿此事去赌。
于是这说法让一部分人将信交疑,不敢下种。
但受过第三梦恩惠之人,一直在努力澄清。
——这些贫民散户,突然拧成了一股绳。他们口口声声称第三梦先生确有大才,他的良种值得相信。
于是朝廷顶着层层压力,终于还是将梁米的种子发放了下去。
第一年的试种,因为并没有旱情,朝廷要求每家农户空出一半农田,种植梁米。
其中也有人捣乱,但是此事震动朝野,就连仙门也是万众瞩目。这些无事生非的谣言,并没有闹大。
这一段时间,第一秋异常忙碌。
他经常奔走在农田之间,劝说那些仍在观望、不愿下种的农户。
可因为育种世家虎视眈眈,这些人并不敢妥协。
——第三梦这个人,毕竟从来没有露过脸。他又无门无派的,万一失败了,下种这波人可就将育种世家们彻底得罪了。
一旦被育种世家集体抵制,朝廷只怕也无可奈何。
于是,朝廷说破了嘴皮,梁米始终也只下了一半种。
又三个月之后,第一季梁米成熟。
产量是高,但是却引发了另一波骂潮。
——这玩意儿,难吃得要死啊。
若不是常吃糖咽菜的人家,平常人光是吞下去都卡嗓子。
辛辛苦苦劳作,最后收获了这么个玩意儿,百姓自然愤怒。而此事,让本就对第三梦携私挟怨之人更是兴风作浪、推波助澜。
一时之间,第三梦仿佛成了个骗子,人人喊打。
第一秋也没办法,谁也不能去捂百姓的嘴。
眼看民怨沸腾,他只得去到黄壤的学舍。
这么多年,第一秋首次主动寻找黄壤。
经过阶级,第一秋看见一大片试田。
育种院的每个学子都有自己的试田,上面插着一个又一个学子的学牌。监正大人挨个看了一遍,并没有找到黄壤。
此时,有看守学田的官吏过来,一见他在,忙拜道:“监正大人。”
第一秋嗯了一声,问:“所有学子的试田都在此地吗?”
“回大人,正是。”那官吏半天不敢抬头。
第一秋双手背在背后,好半天,道:“似乎少了一人。”
“少、少了一人?”那官吏一头雾水,“大人是说……”
第一皱眉,道:“何掌门不是有个侄女也一直在此求学吗?怎么不见她的试田?”
他这么一问,小吏顿时额头汗下:“回大、大人……她的学田,也有……不过当初宗院监将其划分到了别处。”
“哦?”听了这话,监正大人倒是来了兴致,他问:“何处?带我过去看看。”
小吏不知道为何十几年之后,监正会突然过问此事。他战战兢兢地带着第一秋过去。
第一秋注视着台阶旁边的沙地,旁边确实插了一块学牌,上面写着黄壤的名字。
可即使他不育种,也能看得出来。这块地分明只是废土,就临着台阶,人来人往,能育出什么?
旁边小吏忙解释道:“大人,那何掌门的侄女从不到试田来。这块地,她种了几根草,就一直任由其长了十几年。您看看这荒草,没人打理,都长成什么样了?”
“话倒是不假。”监正大人盯着那块沙土,说了句。
小吏道:“所以,院监也就没给她换地方。您请想,这学田本就珍贵,若是这般浪费,谁不心疼呢,是吧?”
这老咸鱼!
亏得自己还为她鸣不平。
监正大人心中冷哼,道:“把草铲了,牌摘了。她既不愿来,便不必为她留着了。”
“是!”小吏一揖到地。
当天,那沙土里的草就被铲了个干干净净。
监正大人没找着这条咸鱼,索性也懒得找了。
何惜金苦心供养她十几年,她竟然连学田也不来!哼,真真是咸鱼,懒得连翻个身也不肯。
而当天晚上,所有人都发现不妙。
——十几年没有蚊子的司天监,突然出现了奇异的“嗡嗡”声!
值夜的大人啪地一拍手,赫然发现掌中竟然打死了一只半饱的花蚊子!
这是怎么回事?!
而书房里,正在翻阅公文的监正大人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因为十几年没有蚊虫,大家早已经习惯盛夏也开窗而眠。房里更没有备下什么驱蚊之物。
可今天夜里,好像所有的蚊子都约好了似的,全部向此而来。
天赐“红包”,这可苦了所有人!
睡到半夜,终于大家忍不住了,纷纷拿着蒲扇躲出来。
司天监里因为有育种院,花木庄稼甚多。
以前也常被蚊虫所扰。但那个时候,大家有准备,各种驱蚊的香或者丹药至少也是有用的。
可如此,十几年没有蚊子,突然一涌而来,谁睡得着?
诸位大人和学子们也不顾高低,坐到了一处,又气又急,偏偏又理不清原由。
清净了十几年,怎么就突然又蚊虫肆虐了?
书房里,监正大人看着拍死在手背上的蚊子,也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黄壤端早饭过来的时候,仍然一脸气恨。
监正大人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猜想,他若无其事地问:“发生何事?”
黄壤砰地一声,将食盒怼在桌上,怒道:“到底是哪个混账吃饱了撑的,铲了我的学田?!”
监正大人低下头,默默地帮她打开食盒,强作镇定:“你那学田……不是好久不去了?”
“我不去就能乱动?!”黄壤一脸狰狞,“那个看守农田的狗吏,打死也不肯说!要让我知道谁这么手贱,我剁了他的手!”
“咳!”监正大人轻咳一声,一脸严肃,道:“确实可恨。不过你那学田里……不是只有杂草吗?”
“杂草?”黄壤咬牙切齿,“要没本姑娘那杂草,他们能睡这么多年的安稳觉?!吃饱了就打厨子!个顶个的脏心烂肺的东西!难道不知道对于育种师而言,动人田地等于杀人父母?!”
……这,本官真的不知道……
监正大人轻轻擦去额上细汗,道:“确、确实过分!”
“等等……”黄壤突然反应过来,她盯着第一秋,像怨鬼般拉长声调,问:“你如何知道,我学田里种着杂——草——”
监正大人若无其事地道:“本官也只是听说,听说……”
话落,他趁黄壤不备,爬起来就跑!
黄壤生平第一次有啃了他的冲动!
“第、一、秋!”她抄起顶窗的竹竿,往外就追!“老娘今天要剥了你的皮!”
司天监,所有人都见自家监正被一女子追打,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监正大人总不好用护身法宝对付她,最后毫不意外地被黄壤投出一记飞竿打倒在地。
黄壤双目通红,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她骑上第一秋,揪起他的衣领,脸都变了形:“混蛋,敢铲我学田!!”她愤然出拳,砰砰两声,赏了监正一对熊猫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