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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逛了一天街,但这种感觉很奇怪。就是这些东西吧,看起来像是买了,但又没全买。
直到傍晚时分,第一秋说:“内城有个巧舌馆,专门说一些玄门传记。也有你的。我带你去听,好不好?”
也好。黄壤还挺好奇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是什么样子。更何况黄壤曾经也并没有那么淡泊名利。
第一秋推着她,一路来到巧舌馆。
这里是一座两层小楼,里面像个茶园,提供酒水茶点。
第一秋刚一进去,就有人上前迎接:“监正,您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顺路看看。”第一秋敷衍了一句,将黄壤抱起来。那人立刻帮忙抬了轮椅,跟在其后。第一秋抱着黄壤,顺着旋转的楼梯向上,来到一个雅座。
这位置正好对着中间的说书台。
间或有不少人投来奇异的目光,但人人都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并没有说什么。
等到坐回轮椅上,黄壤的视野就十分广阔了。楼下的人头黑压压一片,清晰可见。说书台上烛火通明,想来是为了让大家看得更清楚些。
有人送了茶点过来,又递了折子。第一秋翻了一阵,黄壤也跟着扫了一眼,发现原来是书目。想来是要让他先挑。第一秋翻了几页,用笔在《黄壤传》上画了个圈。
黄壤觉得挺新鲜,当然也就有点期待。
第一秋却又在旁边的纸页上飞快地写了一排排名字,嘱咐巧舌馆的伙计:“立刻派人去朱雀司,为本座取来。”
那伙计见他要得急,哪敢耽搁,立时便去了。
巧舌馆离朱雀司本就不远,那伙计来去也快。盏茶功夫,他已经将这些东西悉数送来。
黄壤扫了一眼,见里面放着胭脂虫、比米粒更微小的珍珠什么的。还有一些类似小矬刀、小剪子之类奇怪的工具。这些是?
她看向第一秋,第一秋在她旁边坐下来,然后执了她的手,开始用小挫刀挫她的……指甲!
你要干什么?!
黄壤恨不能缩回手,可此时,说书台上帷幕拉开。那一身长衫的说书先生,已经坐到了台前。
啪地一声响,台上先生一拍醒木,开始说书。他念了几句定场诗,黄壤顿时十分雀跃。连第一秋正在挫她的手指甲的事也不再计较了。
——算了,随便吧。
“今日我们说的,乃是《黄壤传》。列位可知,两百二十年前,仙茶镇有位奇女子,名叫黄壤。”先生字字清晰,语速不快不慢,“黄壤出生微贱,其父黄墅在土妖之中并无威信。膝下更有儿女数十人。列位想来,一个乡野小妖,弱质女流,如何得以名扬天下,被仙门誉为玄度仙子?又如何嫁入玉壶仙宗,成为第一仙门的宗主夫人呢?听者莫急,且容我今日道来!”
黄壤一边听书,一边视线一低,瞄了瞄自己的手。
第一秋正在替她修剪指甲。
黄壤一向爱惜指甲,她总觉得女子的美,是从手开始的。而手之美,从指甲开始。所以她曾研究过各式各样的图案,可以在指尖作画。
现在她已经忘记现在自己指尖的花样了。不过十年过去,上面不管画了什么,应该都早已褪色了吧,像自己这个人一样。
第一秋细细地将她的十指都剪修了一遍,然后他调好颜色,开始帮她画甲。你还有这手艺呢?黄壤看不到他画了些什么,唉,但希望他画指甲的品味还不错。
“且说黄壤幼时,便聪明伶俐,现出非常人之资。她不仅美貌绝伦,更能吟诗作赋。其才华在小小年纪,已经初现端倪……”台上,先生的书还在继续。
黄壤却听得十分尴尬,什么啊!自己小时候笨得要死,个子也小,经常被兄弟姐妹欺负。后来被收拾得多了,哪怕是小妖也开了窍,自然而然地不再笨拙。
“成元初年,司天监算出禹州次年必有大旱,朝廷派人前往仙茶镇,向黄墅求助。要求他培育出耐旱的粮食种子。黄墅当即拒绝。诸位请想,这天下根苗,就算再能耐旱,也总须汲水而生。难道千里旱地,还有能开花结果的庄稼不成?显然逆天之事,不可为之。”先生说得摇头晃脑,台下的听众竟然也听得认真。
有人小声说:“我知道黄壤,我家里还种着她亲手培育的兰花。”
台上先生竟然听见了,立刻道:“兰花已是后来。彼时,黄壤还小,她却一口应承下了此事。朝廷来使见她年幼,恐不牢靠,本欲另寻名家。谁料,这黄壤小小年纪,竟然道‘若我不能,则天下无人。阁下也不必再另寻名家。’”
哦……哦。黄壤终于想起来这事儿。
“结果,列位猜怎么着?”说书先生卖着关子,吊足听众胃口。
说书先书喝了一口水,继续道:“这位黄壤姑娘,虽知此事为难,但更知此举利在百姓、功在千秋。她接下这重任之后,接下来半年,再未踏出过家门。她日日冥思苦想、废寝忘食……”
黄壤若不是如此这状态,她肯定早已笑出声来。
什么啊!当初就是朝廷许以重金,她怕跑了这单生意,这才揽下活计。
朝廷催得急,黄壤也没法再细细优化,便交出了一种梁米种子。这玩意儿它是耐旱,因为它叶片肥厚,从出生就开始储水。即使千里土裂,它也能凭借体内的水份生长结籽。但是……这玩意儿它难吃得要死啊。
灾年百姓靠它充饥,平时都是拿它喂牲口的。
“半年之后,黄壤姑娘当真不负众望,培育出一种梁米。这种米植株低矮,叶片肥厚,不仅耐旱,而且产量极高……朝廷得了这种子,忙发放下去,令百姓立刻播种。谁知此举一出,却引得百姓骂声一片。”说书先生的声音起落有序,如珠如玉。
黄壤却十分理解——辛辛苦苦种出了这玩意,换我也得骂娘。
这东西粗粝得简直涩口,达官贵人咽下去都怕剌了嗓子。
“梁米粗糙,难以下咽。百姓纷纷指责黄壤,就连朝廷官员也上书请求陛下治黄壤之罪。而黄壤姑娘却对此不发一语。”说书先生十分感叹。
——这真是太荒唐了,我当然只能不发一语!因为我太知道那玩意儿有多难吃了!简直就不是人吃的东西。驴喂多了都想辟谷。朝廷花费如此重金,最后只得了这么一个玩意儿,我挨点骂还有什么可说的?黄壤无言。
“谁知次年,大旱果然如期而至!百姓很快发现,所有的庄稼全部枯死,只有黄壤姑娘培育的梁米不仅不枯,反而更加茁壮!在极度缺水之时,那梁米的根、叶、茎竟然救了无数人的性命。”说书先生十分感慨。
这……黄壤听得也很感慨,这……谁能料到这个。梁米的根叶……那玩意儿他们吃了,没坏肚子么?据我所知,后来都用作草料了吧?
后面的一段称赞,黄壤不好意思听了。
——这地儿很好,下次不准再来了。
第一秋还在为她画指甲,他一个一个,画得极为认真。已经有不少人向这边看了,他全不在意。
说书先生在一大段赞美之后,又讲起了黄壤培育药材苦莲之事。从前外伤药材十分稀少,而且价格昂贵、效用也小。黄壤便为白骨崖培育了苦莲,大大提高了药性。而这苦莲一年三熟,价钱自然也更低廉。
——这应该赞美的明明是苗耘之嘛,他付的银子啊。黄壤无语。
然后便是培育梅花念君安之事。念君安一直到现在,都是男女定情之花。当然了,提到念君安,就不得不说另一个人了。
说书先生转而道:“黄壤姑娘团结兄弟姐妹,孝顺父亲,勤劳朴素,美名远播,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此君不是别人,说来诸位定然都听过。他便是玉壶仙宗现任宗主——谢红尘。”
团结兄弟姐妹?这段话黄壤听到前面,想要笑出声。但听到后面,却又沉默不言。谢……谢红尘啊……
“彼时谢红尘刚刚继任宗主之位,正是少年得意之时。他闻听黄壤姑娘盛名,立刻亲至仙茶镇,向黄壤姑娘的父亲提亲。”先生的声音逐渐高昂,显得有些激动。
“黄壤姑娘美貌聪慧,与这第一玄门的宗主岂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门亲事,自然无人反对……传闻谢宗主离开仙茶镇那天,黄壤姑娘依依不舍送出十里。最后,黄壤姑娘便折了一枝亲手培育的梅花赠他。并为这梅花取名念君安。”
黄壤听台上先生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事,听起来,无非就是佳人配才子。可故事外的人心与算计,那些蒙尘的真心,谁又说得清呢?
第一秋终于为黄壤画好了指甲。他把黄壤的手抬高一点,让它们进入黄壤的视线,问:“好看吗?”
黄壤瞟了一眼,她的指甲被他修短了点,底色涂成了银粉色,上面用橙金色画了枫叶,每个指甲都只有半片。枫叶边缘还用特别细碎的珍珠描了边。那珠子也太小了,十个加起来还不如半个米粒大。
真难为他,如此细碎的珠子,还要大小一致、颜色相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找来的。
不过很好看,她很喜欢。
他细细地替她吹干指尖,说:“你的手真漂亮。”
这是当然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动,不然我倒是不介意把保养的方子分享给你。这方子可是谢红尘亲自……
算了……算了。兴致勃勃地分享,到最后,黄壤心中只剩默然。
台上先生絮絮叨叨,终于说到了故事的结尾。
“这位黄壤姑娘,虽是传奇,但嫁入仙门之后,市面上已经难得见到她亲手培育的良种。宗主夫人的名头,彰显了她的身份,却也荒废了她的才华。如今,她已抱病十年,未曾出现于人前。今朝掩卷,书中叹来,终是可惜仙宗多一夫人,人间少一名家。”
啊……黄壤把这段评书小传当作消遣,却不料得到这样的结言。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那场梦境里,第一秋问:“我是问,你后悔离开仙茶镇吗?”
多少年的旧事纷沓而来。她出生于仙茶镇,可只有她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那是她的泥淖,她处心积虑、明争暗斗,片刻不敢松懈。
什么父女情分、骨肉至亲,那在黄家,是多么的冰冷破碎?
她半生经营,终于见到谢红尘的那一刻,做出了选择。她决定出嫁,用姻亲跳出这个泥潭。可一时贪图,不过是从一片沼泽,跳入一个金丝编织的鸟笼。
现在,她又想起仙茶镇的野舍农田。当初少年慕强,她想要远渡人间,去摘取天上月,于是毅然抛却浮名,毫无眷恋。而现在,回头无岸,只剩苦海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