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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房里,李禄和鲍武出去,这里便安静下来。黄壤只觉轮椅一转,她已经重新面向窗外而坐。
第一秋仍坐在书案后,专心缝制着兔皮。
天外不知几时开始飘起了雪花,下得不大,如粉如盐,落如细雨。
黄壤盯着窗外,想起方才鲍武说,谢红尘派了人打听她一个妹妹的下落。这当然是在寻她的,只是谢红尘那个人,一向顾忌宗门声誉。
自己妻子失踪的事,他不会对外宣扬。
窗外落雪簌簌,黄壤开始发呆,仿佛看到了祈露台的初雪。每年到了这个时节,白露池就会开始结冰。她经常会取些碎冰,为谢红尘烹些精致的小食。
可谢红尘其实不常过来。那些小食,她有时候派人送到他所在的点翠峰。更多时候,她分给下面的门人弟子。那时候,玉壶仙宗的弟子是喜欢冬天的。
他们会献上各式各样的食材,让师母研究些糕饼、菜肴。
有时民间遇灾情,黄壤也会带着弟子在山下施粥、施药。这些事,花的自然是玉壶仙宗的银子,她跟着赚个美名。所以谢红尘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对她另眼相看,甚至还会心生厌烦。
只是他勉力压制不悦——黄壤做这些,总归也救助了不少人。并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在所有人眼里,玉壶仙宗的宗主和宗主夫人,一直恩爱无间。只有黄壤知道,谢红尘藏在心里的鄙薄。这是她与他之间的冰墙,最后变成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若不来,她不可以去请。
祈露台里,她可以妖娆可以妩媚,但祈露台之外的地方,她必须是端庄得体的宗主夫人。
点翠峰,她无事不可入内。
旧事页页泛黄,黄壤出了一会儿神,第一秋已经将几块兔皮拼好了。他来到黄壤面前,将兔皮缝合而成的薄毯搭在她双腿上。黄壤其实不冷,但是有一种冷,叫秋师傅觉得她冷。
第一秋把她推到窗前,打开那堆今天刚买的瓶瓶罐罐。
黄壤早先见到李禄提进来,并不知是何物。如今第一秋打开,她嗅到香气,才知道这一堆东西,竟然是胭脂水粉!
秋师傅搬来椅子,在她对面坐下。黄壤眼睁睁地看他打开粉盒,然后他拿了一个茶盏,加了点水,把粉调匀。
“??”黄壤满心问号。
然后,第一秋就把调匀的粉涂抹到了她脸上。
你在干什么!!黄壤瞳孔地震——那鹅蛋粉不是你这么用的!!住手!你这是在糊墙!
秋师傅却干得十分认真。
所以当他将粉盒里的颜色都调到黄壤脸上的时候,他自己端详片刻,顿时虎躯一震。随后他让人送上热水。那下人端了热水进来,一眼看见黄壤,也被唬得一愣。
好在平时训练有素,水中水盆才没掉地上。
第一秋绞湿丝帕,细细地为黄壤洗脸。
洗净之后,监正大人继续用脂粉调色作画。
黄壤心都在抖,可她没有办法!第一秋大多时候用指腹拍粉,后来他大抵觉得不便利,操起了桌上的毛笔。那毛笔有粗有细,他一一试用。
这是我的脸啊!!黄壤气得手脚冰凉。
监正大人又完成了杰作,他搁了口脂,站起身来,严肃地打量黄壤的脸。
黄壤敢打赌,她看见第一秋嘴角微勾——这个狗东西,他在笑!
旁边那仆从虽然躬着身,然而最终也难掩好奇。他抬头瞟了一眼黄壤,随后立刻埋下头,双肩乱抖。黄壤半点办法没有。
外面雪势渐大,地面开始发白。
屋子里烧着暖炉,第一秋重新为她洗脸,随后又沾了胭脂,在她脸上一通涂抹。最后实在无可奈何了,秋师傅用笔尖沾了口脂,给黄壤嘴边一边画了三撇胡子。
以此挽尊。
——吾有旧友损似汝,如今坟头草丈五啊。
黄壤只能在心里骂骂咧咧。
果然,监正大人对窗学梳妆。辛辛苦苦地忙活了一下午之后,他又叫来上次梳头的工具人侍女。
那侍女抽搐着嘴角,替黄壤重新梳妆。监正大人捧着一盏热茶,坐在旁边观摩。黄壤觉得这个人挺无聊的,真的。
上京,内城。忠国公府。
忠国公是朝中老臣了,一直跟着师问鱼打天下。如今师问鱼沉迷长生术,对他也多有关照。故而他虽已一百二十岁,看上去却也不过六旬年纪。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虽然解甲多年,然而身姿仍旧挺拔。
他在院中打一套拳,拳风仍虎虎生威。忠国公很满意。
忽然,他只觉得头脑一昏沉,一个人已经站在他面前。
此人衣白如云,护领水蓝,腰封系玉。他向忠国公微微颔首,温和道:“国公爷,别来无恙。”
“你……”忠国公只觉得眼前华彩灿然,不由退后两步,蓦地反应过来,“谢红尘!”
不错,此人正是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
忠国公当初护卫师问鱼,也曾出入过仙宗。
他心中一沉,下意识想要惊动侍卫。但很快他又不再轻举妄动。对面站的可是谢红尘,他那满院侍卫,又有何用?他索性问:“谢宗主乃方外仙师,今日踏足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说话间,他细细打量这位仙门玄首。上次见他,已是四十年前。四十年雨雪风霜,他竟半点不见苍老。仍旧是二十七八,风华绝世。
听说这些仙门中人,寿元动辄千八百年。也难怪陛下垂涎三尺、痴迷疯狂。忠国公默默地想。
“国公勿惊。”谢红尘的眼睛温和平静,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出言安抚,道:“谢某今日前来,并无恶意。叨扰国公爷片刻就好,不必惊动府上。”
谢红尘这个人,在仙门之中地位尊崇,不仅是因为他师出名门、修为深厚,更因他克己自律、谦逊周到、进退有度。
——纵然立场不同,他也是不会为难自己一介凡夫的。
忠国公一向自视甚高,但这一刻,如萤火之于皓月,竟然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身板也不那么直了,抱了抱拳道:“谢宗主请入内奉茶。”
谢红尘竟然没有拒绝,他跟随忠国公入内。
他这样的人,贵足踏贱地,本不必与忠国公这等人寒暄。可他偏偏这么做了。他接过下人奉上的香茗,品了一口,道:“是初雾山的新茶,名叫一瓣心。”
“啊?”忠国公一愣,本以为他入内只是勉强应付。未想到他竟会真的同自己品茶。当下,他竟有几分慌乱,道:“正是。宗主见闻广博,令人敬佩。”
他下意识地恭维,谢红尘却忽然说了句:“此茶是内人六十年前亲手培育的变种,因一直同她试茶,是以记得。”
“啊。”忠国公恍然大悟,是了。谢红尘的夫人最擅长培育良种,这一瓣心,还是出自其夫人之手。他笑道:“这真是班门弄斧,惹宗主见笑了。”
这么一说,他却是放松下来。谢红尘又品了一口茶,说:“这些年仙宗与朝廷疏于走动,难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但仙门对今上的事,一直十分挂心。”
他说话总是不卑不亢,给人一种真诚磊落的感觉。既然没有谢灵璧高高在上的强势,也没有师问鱼高深莫测的诡谲。令人心生好感。
忠国公忙拱手道:“宗主心系天下,大仁大义。”
谢红尘总算是进入正题,他道:“大义不敢当。但今上服用长生丹多年,吾闻之好奇,也曾拜托一故友寻了方子。”
——好家伙。国忠公心中暗惊,长生丹的丹方那是何等机要?你一句简简单单地拜托一故友就寻了来。好像随便找一大力丸的丹方。
“方子不错,虽然耗时耗力,却有奇效。仙宗上下,也祈祝陛下寿元无穷、江山万年。”他语声抑扬顿挫,清澈到动听。忠国公知道,接下来的话就是重点了。他忙竖耳去听。
果然,谢红尘神色微凝,道:“只是今年的长生丹,吾遥观其丹气,却十分不对。因不便询问司天监,却又心存担忧,只好请忠国公转呈陛下。”
“什、什么?!”忠国公愣住——什么叫丹气不对?他皱眉道:“长生丹的丹方并未作更改。”
谢红尘道:“若未作更改,那更十分可疑了。只是事关朝廷与陛下,谢某不好置喙。忠国公只怕还须留意一二。”话落,他起身,很有礼貌地拱手道:“谢某只能言尽于此。丹方非比其他,何况关乎今上龙体。国公爷大可细细留心,若有必要,玉壶仙宗愿意为陛下验丹。”
说完,他又道:“今日得国公爷香茗一盏,谢某十分感激。”他似有心事,神情颇有些郁郁,“只可惜内人抱恙。待她身体痊愈,谢某定邀国公爷再品新茶。”
说完,他浅施一礼。忠国公只觉眼前清光破碎,待回过神来,却是落雪纷纷。
下雪了,他依旧站在庭院之间,保持着拳法的收势。哪有什么谢红尘?!
“老爷?老爷?”檐下夫人唤了半天,他终于回过神来。然而方才之事历历在目,岂会有假?
忠国公不敢相信——他竟然做了一个梦?!
他回到花厅,仍然心神恍惚。然而再一看桌上,他顿时愣住。
花厅中摆着两个茶盏,主桌一盏,客桌一盏。忠国公以指试探,盏中茶水未凉。忠国公转过问夫人:“你可听说过一瓣心?”
国公夫人上前,埋怨地为他拂去身上落雪:“初雾山一瓣心,乃是名茶。每年出茶不过两斤,甚是难得。老爷怎么连这个也忘了?”
忠国公说:“这一瓣心,是由谁培育而来?”
夫人随口道:“玉壶仙宗谢宗主的夫人,名叫黄壤,未出嫁时,是培育变种的名家。嫁入仙宗之后,便不再亲下农田。这一瓣心,听说还是因为宗主爱茶,她方才亲手育得。因为只为夫君饮用,故而未考虑产量。后来因茶实在有名,被人央了树苗去,这才流落民间。”
忠国公面上不动声色,却又问:“谢夫人是否抱恙在身?”
“老爷如何得知?”夫人一脸不解,“如今谢夫人确实抱恙。已有好些年不见客了。”
忠国公一边听夫人说道,一边心中暗惊。
不是梦。谢红尘真的来过!他们这些仙门中人,有个托梦的法门并不稀奇。何况长生丹乃是司天监炼制,他恐怕不好亲身前来。
可……长生丹难道真的有假吗?
“不可能啊。”他喃喃自语。监正第一秋,乃今上的亲生骨血。由他亲制的长生丹,怎么可能有假?!
随即,他又十分心惊。就算刚才只是黄粱一梦,他却十分笃定——谢红尘宗主之尊,若无十分把握,他是不会特意告之的。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忠国公捂着心口,开始筹谋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