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重返中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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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的人再艰难,也决不取违义之财;兽王狮子再饥饿,也决不吃肮脏食物。

——《萨迦格言》

公元1269年——阴土蛇年《己巳)——南宋咸淳五年——蒙古至元六年八思巴35岁真金26岁春去秋来,岁月若逝去的流水。从萨迦到大都一路不必细表,路途上整整花费了一年四个月,足可见其艰辛。公元1269年1月,八思巴再度回到中都。只是这一次,身边不再伴有那笑意盈盈的纤长身影,离开时,他刚满三十岁,意气风发。回来时,他已三十五岁,沧桑寥落,忽必烈为八思巴举办的盛大欢迎仪式令人咋舌。他在中都城外一里为八思巴设下大香坛,摆放了大净供,命令王公贵胄,宰辅百官分列两旁,近卫军的仪仗队一直列队到宫门口。忽必烈以大汗之尊不便亲自来迎,可他派出了代摄国政的皇长子真金、后妃以及朝中最举足轻重的大臣们前来迎接。唯有对待八思巴,忽必烈才会如此看重。

八思巴的车队抵达大香坛处,真金亲自上前将八思巴搀扶下马车。多年未见真金,他蓄起了小胡子,身形更显魁梧,气度愈加沉稳大方,应答间谦和有礼,比那群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蒙古莽汉多了许多文质彬彬的气韵。我不由暗自赞叹,好个铁骨铮铮又不乏懦士风流的男子汉,难怪察必那么为真金自豪。

侍卫牵来一匹背上安放着珍宝璎珞装饰宝座的印度大象,八思巴坐上象背后,鼓乐齐鸣。仪仗队香车华盖,悬着锦缎缨穗的伞盖和经幡、旌旗飘扬在蓝天下。所经街道,两旁皆是五彩旗帜飘扬,万众瞻礼,仿若佛陀出世。

被隆重地迎入宫中后,忽必烈在大殿上迫不及待地迎向八思巴:终于回来了!五年时间,朕可想死国师了!“忽必烈今年已有五十四岁,看上去仍是身强体健,满面红光。反倒是比他年轻许多的八思巴一脸樵悴。八思巴伏地叩拜,声音哽咽:“大汗……”

忽必烈急忙扶起八思巴,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肩头:“那个帕竹派的琼尼,只会夸夸其谈,朕已经命他回去了。朕在宫内仍以修行萨迦派法门为主。等国师歇息一阵子后,朕还想让国师再次为朕灌顶。”

“八思巴此次回中都,并非为教派争宠,而是有大喜事要禀报陛下!”八思巴从袖袋中抽出一份奏章郑重奉上,“大汗,历经八年,八思巴终于创立了蒙古新字,特向大汗进献。这套字体如今已可使用,呈奏的正是以蒙古新字写就的优礼僧人诏书。”

忽必烈大喜过望,接过奏章越看越满意:“好,好,好!这新字是弥补本朝一代制度,振我国威之举措!朕会立刻颁行诏书,举国推行新字!”

当年2月,忽必烈便下诏在全国颁行新字。从诏书颁布之日起,所有公文往来必须使用新字来书写。当时,这种文宇被称为“蒙古新字”。所谓新,是相对畏兀儿式蒙古字而言。不久就被称为“蒙古字”或“蒙古国书”。当此文字衰亡后,后世称它为八思巴字,就是由于它的创制者一八思巴。

八思巴二弟仁钦坚赞和大弟子扎巴俄色早已将国师府打扫—新,欢喜地迎接八思巴归来。当天晚上,八思巴换了一身新袈裟,对我说道:“蓝迦,今晚大汗在宫里设宴为我洗尘,你在国师府中好好歇息,等我回来。”他顿了顿,眼里有一丝犹豫,“今晚皇后也要参加宴席,她肯定没有时间见你。我明天再带你去找她。,我蜷缩在他床上,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八思巴果真将我带去后宫见察必。忽必烈的后宫仍保留了许多蒙古人的习俗,没有后世严格的觐见制度。何况八思巴是忽必烈众多后妃王子公生的上师,他在后宫自是畅行无阻。

察必发间多了些许白发,面容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尽显母仪天下的皇家气度。她屏退众人,俯下身对着我摇头叹气:“天哪,小蓝,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了?三百年的修为竟全部化为乌有,我们蓝狐一族,有哪个混得像你这么惨的?”

我扭过头不理睬她。我都这般惨样了,她居然还是不忘打击我。

“皇后,蓝迦受了许多艰辛,尝了寻常人难以承受的苦楚。她如今这般凄惨,都是因为我。”八思巴痛惜地抚摩着我,对着察必深深一鞠躬,“我带她来见您,就是想问,她是否可以恢复灵力?”

察必拎着我颈上的皮毛,将我提起,我不爽地乱蹬,却是徒劳,她上下打量着我,慢悠悠地说道:“难倒也不难,只要勤加修炼,总能慢慢恢复。”

我忘了脖子上的不舒服,热切地看向她。八思巴焦急地问:“需要多久时间?”

她噗嗤笑出声,将我放回八思巴怀里,乜斜着眼,风情万种:“二百年修为,哪能想恢复就即刻能恢复的?看各人造化。灵性高的,三五载也就够了。悟性差的,再修个三百年也不定。”

我瞪了她一眼。这说了跟没说有啥两样?

她转着眼珠想了想,对我颔首:“这样吧,念在你我同族,我们一向交情不错,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度些灵力给你。虽不能让你立时恢复,但讲话总没问题.“我猛地抬眼,不置信地看她笑嘻嘻的脸。她什么时候那么好心了?度灵力极耗费自己的修为,若不是至亲,谁愿意随便度给他人?

她忽略我探询的眼神,将手指点在我额头莲花形斑痕上喃喃念咒。一股暖流顺着她指尖流入我印堂,瞬间游走周身,舒畅至极。过了―会儿,她放开手指,微微喘着气看我。我试着开口:“娄吉……”

声音虽沙哑,却是千真万确能开口说话了!八思巴欣喜若狂:“蓝迦,太好了,你终于可以说话了!”

我喜极,埋头在他怀里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察必在一旁偷笑:"好了好了,别在我面前这般卿卿我我,回去找个无人的地方再诉衷肠吧。“八思巴的脸蓦地红了,我极不自然地扭开头,察必又恢复成端庄贤淑的皇后样,对着我细细叮嘱:“那些法门你都还记得,回去加紧修习吧。记得,每日若是修行太过精进,你便会极度嗜睡。这也正常,不必介怀。”

我跟八思巴对视一眼,他的眼里满蕴着笑意。自恰那过世,我还从未见过他笑。那发自内心的俊逸笑容让我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为了掩饰内心,我急忙扭转头去。

在国师府中住了一段日子,由于对门便是恰那曾经住过的白兰王府,八思巴经常睹物伤神。为了不让八思巴伤心,忽必烈便让他搬到刚刚落成、位于高良河畔的大护国仁王寺中居住。此寺由察必出资建造,寺内种植千株牡丹,藏语称为“梅朵热哇”,意为花苑。春天花开时节,各色牡丹争娇夺艳,仿若天宫内苑移至人间。

八思巴回到中都后,又像以往那般政务繁忙。忽必烈设立的总制院,掌管天下佛教及吐蕃的行政亊务,领之于国师。又恰逢蒙古新字刚刚颁发,作为创造人,八思巴须得花极大心力教授大家怎么使用。他每日早出晚归,忙忙碌碌,只有晚间才能见到我。

而我,有自己最紧要的大事要做。我毎天除了进食与睡眠,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苦修。如今我终于从颓废中再度振作起来,又找到了努力的方向:我要再度拥有人身!第一次有这渴望时,我刚刚情窦初开,对着万人瞩目的年轻国师心跳不已。如今,我已历尽生离死别,明白了什么是爱,也再难有心动感觉。儿子在我心中成了第—位,渴望再度拥有人身,不过是企盼能亲手抱一抱儿子。

果真如察必所言,我每天太勤于修炼,每天吃了晚饭便昏昏欲睡。往往不等八思巴回来,我已经在他床上睡死过去。第二天睁开眼,他早已离开寝聚,只有枕上的余温和床头尚有热气的牛奶,告诉我他又是一日的早出晚归,难得见到八思巴的时候,我总诧异为何他看起来比前次见到又老了几分。他如今也不过三十五岁,眼角与额头的皱纹日日加深,竟起了深深的沟壑。虽然眉宇间更添历尽沧桑的恬淡魅力,但看上去委实比他实际年龄苍老许多!我知道这一年他操心的亊太多,又经历了亲人离世的悲痛,可即便在萨迦,他也不曾像这一年里老得那么快。

我劝说过他,别再那么劳心劳神。他却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继续早出晚归,继续一点点衰老。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又是一年过去。公元1270年,按照忽必烈的要求,,八思巴再次为他传授密宗灌顶。忽必烈将当年成吉思汗攻取西夏收缴来的西夏王印改成六棱玉赐给八思巴,敕封八思巴为“皇天之下、大地之上、梵天佛子、化身佛陀、创制文字、护持国政、五明班智达八思巴帝师”,并赐黄金百锭、白银千锭。绸缎四万匹。这些财富毫无例外地被八思巴送完萨迦,充作建造萨迦南寺的经费。

这年的夏天,萨迦传来消息:本钦释迦桑布圆寂了!

释迦喿布已有六十多岁,八思巴离开时‘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八思巴接信难过了许久。经过彻夜长思,八思巴写信回萨迦,令贡嘎桑布继第二任本钦。我万分诧异:“贡嘎桑布出身卑微,你却将萨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交付给他,会不会有许多人不服孚”

“贡嘎桑布自我与恰那年幼时便跟着我们,他的办事能力有目共睹,沉稳老练,心思缜密谨愫。萨迦南寺工程浩大,头绪繁多,放眼整个萨迦,只有贡嘎喿布有足够能力做好这ー切。”他放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转头对我说道,“至于他出身如何,如今他是萨迦大女婿,这个身份已经足够。v“你这是爱屋及乌。”我叹息,心头浮起惆怅,"因为他是恰那最信任的人,你也对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他沉默不言,眼望黑黢黢的窗外。初夏的风带着一丝燥热轻轻吹拂着帷幔,他突然怔怔地说:“很快就是三年了。”

我愣了ー下,很快便明白他在说什么。头低下,泪涟涟,心绞痛。恰那,已经离开了三年了……日出日落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意义,我每日除了修炼便是遥想儿子。他现在是不是又长髙了,是不是已经会说许多话了,是不是很调皮很可爱?是不是长得越来越像恰那?只希望当我能重回人身时,他不至于已让我抱不动了。

八思巴的苍老比先前更甚,每隔一段时间看到他,总是又添了一分老态。36岁的他‘似乎在回中都后的两年里迅速消耗了往后的十多年时光。年轻时的俊逸轩昂,已是半点不剩。原本髙瘦的身子越发消瘦,经常佝倭着背,看上去矮了许多。额头皱纹一点点在増多在变深,沟壑纵横。长出来的细密头发竟有ー半是白的。他如今剃头更加勘快’往往白发只冒出了ー点便剃去。曾经出门便引来无数女子围观的场面,今曰已不复再现。

有一日我强忍着困意不睡,硬是—定要等他回来,实在困了便拼命掐自己。亥时过后,我的腿都被掐红了,方才见到他进屋。我跳进他怀里,他愣住:“蓝迦,为何这个时辰了还不睡?你得多睡,才能好好补回灵力。,我抱怨道:“你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天天担着这么繁重的公务,每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若不是有心要等你,根本见不到你的面。,他不无歉疚地抚摩着我的头“”蒙古新字刚刚颁行,我得教会朝廷中人使用此字,还得编写教程,这样才能推广开来。我倒是想带着你去,可这些事情对你来说太无聊,不如就在寺里好好修行,及早回复人身。“我不是为了自己无聊才忍着困意等你!“我有些恼,用尖鼻子顶他的手臂,”还记得恰那留给你的话吗?他让你不要为了萨迦、为了统一藏地太拼命,要好好想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果真提起恰那,他才会露出凝重的表情。我叹息:委吉,你即便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无所谓长相越见老态,你也得想想达玛。你若是早早离世,达玛怎么办?你让他一个幼儿如何挑起萨迦重担?“他半垂眼帘,眼睫毛不停跳动着,勉强扯出个笑容:“别担心,大汗赐了许多滋补药材给我。我让胆巴熬药,天天在喝着呢。我答应你,等忙过这段时日,我必定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多陪陪你。”

我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总是这样,从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他这^生,从未为自己活过。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哄着我:“你赶紧睡吧,我再看—下总制院送来的共文,很快便睡了。”

我本就困顿不堪,被他这样拍着,睡意铺天盖地袭来。即将去见周公的那一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似乎被人轻轻抱起往外走。在有规律的脚步声中。我头一歪,沉沉睡着了。

公元1271年新年来到,忽必烈带着察必和真金来大护国仁王寺作新年祈福真金专门跑来找我,他为我带来了我最喜欢吃的德胜坊小油鸡。我惊喜地吱吱叫一声,急忙上前一口咬住油嫩的鸡肉。还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好啊,知道我最軎欢什么。每次真金来寺里,就是我改蕃伙食的时候。

小蓝,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是只老狐狸了,怎么一点不见你老?毛色还那么亮泽,眼睛还是蓝得那么可爱。,真金看我狂啃小油鸡,以手指逗我的尖下巴,啧啧笑道。

我睥睨他一眼。他若是在我刚回中都时见到我,便不会这么说了。那时的我眼睛无神皮毛枯干,经过这两年的苦心绦行才恢复到这地步呢。这些日子我已明显感到自己体内积蓄的灵力越来越强,嗅觉味觉听觉和视力都已恢复如初,试着使用法术,大都能成功。我化身成人已是指日可待了!

真金看着我大吃,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ー句:“不知她在天上是否安好?他低头长叹,粗浓的长眉间拧出几许怅然,”五年了,再也没见到她。“我愣住,他是在说我吗?已经过去那么久,阔阔真都已经为他生下第三个儿子铁穆耳了,他还惦记着当日在白伞盖佛事的那场偶遇?我微微播头,于他,那个蓝眸蓝发的身影,不过是心头一个幻影罢了。

因为贪嘴,下午吃了真金带来的整只小油鸡,晚上对着晚饭时我无论如吃不下了,只象征性地碰了两口,我便没再吃。晚上蜷在八思巴床上,我翻来覆去地想要蹯着,却一点不困。这可奇怪了,过去的两年里,我每晚吃了晚饭后不多久便会困得要死,为何今天一点睡意也没有?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立刻辨别出那是八思巴的声音,偷笑一下,在床上装睡:“吱呀”ー声门被打开,脚步朝着我走来,他将我抱起,正要开口吓他ー吓,却见他抱着我往屋外走去。

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我越来越疑惑,这是要将我带到那里去?走到ー间偏僻的屋子前,他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屋里摆设简单,没有任何装饰物,ー名身材妖娆衣着华丽的女子正对窗而坐。听见声音,女子回头ー“你来啦。”

我浑身冒汗,那竟是察必!

“这份下令推行八思巴文的诏书,我至今依旧能背出来。”我站起身在屋内慢慢踱步,轻轻背诵,“朕惟字以书言,言以纪事,此古今之通例,我国家肇基朔方,俗尚简古,未遑制作,凡施用文字,因用汉楷及畏兀儿字,以达本朝之言。考诸辽、金以及遐方诸国,例各有字,今文治浸兴,而字书有阑,于一代只读,实为未备。故特命国师八思巴创蒙古新字,译写ー切讹误文事而已。自古以往,凡有玺书颁降者,并用蒙古新字,仍各以其国字副之。”

年轻人不解:“既然忽必烈以这么大的力度推行八思巴文,为何后来八思巴文没有流传下去下”

:“因为字形很难辨识。再加上有的地方还仿效汉字篆书的写法,这就更加劚了识别的难度。”我将书上的图片翻给他看,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因此虽然元朝屡屡下令用八思巴文译写一切文字,也的确出现了用八思巴文译写过的书籍,伹民间还是用汉字。所以,八思巴文主要还是应用于官方文件。“他看着字,自己试着画ー下,点头道:“确实,这些字看着都很像啊。”

元灭亡后,八思巴文逐渐被废弃,最终成了死文字。“他抬头问:“那为何连在蒙古内部也无法保留下来?”找笑:“因为元朝只是蒙古帝国四大汗国中的ー国,八思巴文只在元朝使用,别的蒙古汗国并不通用这种文字。元朝灭亡,蒙古人被汉人从中原赶出后,八思巴文曾在北元同行过一段时间,随着这些蒙古人被其他蒙古民族同化,八思巴文自然就消亡了。年轻人感叹:”所以今天我们只能在各种文物上见到八思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