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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欣然第二天是叫外头的鸟叫声吵醒的,醒后竟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恍惚还在山中。她睁眼坐起来,记得昨晚睡前开了一道窗缝,不知谁半夜给放了下来。屋里静悄悄的,她坐在床上,就那么盯着窗沿发了半晌的呆。
忽然一声窸窣轻响,秋欣然猛然一惊,转过头才发现不远处的小桌边竟还坐着一个人。对方见她转头,也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看过来。
“夏修言?”坐在床上的人愣了愣,露出些茫然的表情。夏修言眉梢微挑,第一回听见她连名带姓的这么叫自己,便知道她是刚醒脑子还没全然清醒过来。
小道士穿着身雪白中衣,素面朝天,披散着头发盘腿坐在床上,被子胡乱地堆在腰间,像个全然没有防备的小兽,懵懵懂懂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不带一点儿的防备同攻击。
夏修言同她对视了一瞬,率先转开眼:“当面一口一个世子侯爷,背后原是这么叫我的。”
秋欣然闻言瞳孔猛地一缩,像是一盆凉水倒在头上终于清醒了过来,瞪大眼睛看着坐在不远处一身轻袍缓带的男子,过了半晌才找回声音:“侯、侯爷……”
“还不起来?”
秋欣然露出尴尬神色下意识将堆在腰间的被子又拉了拉。夏修言目光一顿,转开眼起身朝屋外走去:“起来洗漱,船家准备了早饭。”
客船上的早饭准备的十分简单,都是些清粥小菜,就这样秋欣然还是“呼噜呼噜”喝掉了两碗。她感觉今天明显比昨日刚上船时感觉要好,大概是因为过了前头那一段,江面开阔起来,船行也缓慢;又或是因为她已经开始渐渐习惯了船上的时光。
闲暇时夏修言常会去甲板上,有意同船上的客人打交道,船上多半都是进山的商贩,他观察一圈,倒是没发现有什么隐藏的高手。许多人来同他打听现今草药的行情;也有好事的隐晦打探他与屋里女子的关系,以为那是他从哪里买回来的侍妾。秋欣然出来透气时,正听他同人说:“拙荆性子活泼,我每逢出门她必要吵着跟来,这才次次都带上了她。”言语间颇为无奈,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沉的,远处传来几声闷雷,船上的客人们便都回到了自己的屋中,不一会儿天上就下起了大雨。
秋欣然光脚坐在床上,趴在窗口瞧着外头雨打江面,远处青山笼罩在一片雨雾中,仿佛舟行江上,天地也只剩下这小小一隅,这小小一隅间又只剩下同屋的二人。
夏修言坐在桌边,神情专注地看着揽月江一带的地形图,不知在想什么。这船上明明危机四伏,不知有多少人潜伏在暗处,可在这间不大的船舱里,时光似乎被无限拉长,安宁祥和,恍然间当真有几分人间寻常夫妻的滋味。
这念头浮上脑海的一瞬间,秋欣然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桌边的人注意到她的目光,抬眼看过来,露出个询问的眼神。秋欣然只得硬着头皮,没话找话道:“侯爷想过将来的事吗?”
夏修言神色一顿,目光略带深意:“你指什么?”
秋欣然本来也是随口问的,见他听了这话,好好的地形图也不看了,只盯着她瞧,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也不由紧张起来:“比如……侯爷想过老了以后的事情吗?”
夏修言没想到她问这个,似乎有些失望,又重新将头低下去:“没有。”
“为什么?”
夏修言淡淡道:“因为或许不等我活到那个时候,就要死在战场上。”
秋欣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呐呐道:“如今西北安定,侯爷会长命百岁的。”
夏修言笑一下,反问道:“你老了又如何?”
“我嘛……”坐在窗边的女子认真想了想,他正以为她要说大概会名扬四海,赚得盆满钵溢,却听她说,“大概会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客栈里溘然长逝。”
夏修言盯着她,过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你孤独终老,我英年早逝,如此说来,你我倒是般配。”
他说这话时,听不出有几分玩笑的意思,看着她的目光却很认真,叫秋欣然心跳都不由快了几分,又重新转头去看那江面上的雨水,镇定地顾左右而言他:“外头下雨了。”
这话题转得太硬了,屋里响起一声椅子摩擦地板的声响,原本坐在桌旁的人似乎站起来朝这儿走过来。夏修言站在她身后当真认真地看了眼窗外,言语间几分戏谑:“道长不说我倒是不知道外头下了雨。”
他俯下身时站得离她近极了,隐隐好像还能闻见他身上的熏香。秋欣然面朝着窗口坐成了一座小山包,巍然不动绝不肯回头。夏修言瞥一眼她隐隐发红的后颈,直起身子终于放过了她:“明晚船能走到鱼嘴峡,船上那帮人应当会有些动作,你且留个心眼。”
他说完这话便转身走出了屋子,大约是去隔壁同手下商议对策,只留下秋欣然独自一人面朝着船窗愣神。
鱼嘴峡是个水流平缓的浅滩,状似鱼嘴,因而得名。
夏修言这几日观察船上众人,确定刺客不在船客之中。这艘船不大,没有多少地方可以藏身,想来岸上必然还有接应。他这几日研究揽月江的地形图,调查客船经过的几个地方,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此处。
果然待船缓缓靠近峡口时,船舱外忽然有了动静。一个黑影趁着夜色悄悄潜入船舱,推门摸进了屋内。
那人影身形高大,背上背着一把长刀,进屋之后迅速合上房门,蹑手蹑脚地摸到床边,从背上抽出一把长刀,一刀就向床上的人影砍去。
刀口落下,却未听见骨肉分离的声音,只感觉砍在了一团软趴趴的棉絮上。
那黑影大惊,立即收刀,背后有凛冽剑气直刺而来,在无数生死之间滚过的精准直觉,叫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翻身滚上床榻,背后的长剑擦过,在他腰上划开一道口子。
背后之人见他方才那一个鹞子翻身已探出他的功底,漆黑一片的船舱里两方静默对峙,仿佛谁先动手就会率先露出破绽。
最后先熬不住的还是半跪在床榻上的黑影,他腰间受伤,鲜血已经染红了周围的衣衫,这样对峙下去只会更快地耗费他的体力,很快就会处于下风。于是他只能先动——
长刀的闪过寒锋,直冲对面的人影而去,一刀斩下似有劈山之力,叫人胆寒,当世能有勇气直面接下这一刀的寥寥无几。暗夜中的人瞳孔一缩,不避反进,提剑朝着长刀直去。只听一声巨大的刀剑相撞之声,几乎叫人错以为看见了黑暗中溅起的火星。那硬生生的一击之下,黑暗中的二人都感觉到虎口一震,几乎握不住兵器。
随即二人迅速回身,抓住这一击之后的短暂空隙,直击对方空门。彼此间你来我往,几回交手竟是不分上下。拿刀之人腰腹有伤影响了动作,但是他力大无穷,靠着几乎算是肉搏的近战竟也能同船舱中的人打个不相上下。
二人交手的动静越来越大,几回之后,手中持剑之人终于寻到机会,一脚将对方手中的长刀踢落一旁,长刀落地,那黑影的原本连贯的招式立即被阻断,对方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是一个回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地上的人稍稍一动,就感觉道冰冷的剑尖已经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船舱重新回归平静,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映出剑下之人模糊的面目。那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眉高目深,一只鹰钩鼻叫他看上去模样凶悍,头巾下散出几缕黑发微微卷曲,原先用做伪装的络腮胡已脱落了,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中原人的长相。
夏修言微微挑眉,却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只戏谑道:“喀达布草原的雄鹰怎么到这乡野间当起了漏网的鱼儿?”
齐克丹躺在地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早知道我在这船上?”
“我虽猜到是迖越人,可万万也想不到竟能叫二王子亲自上船杀我。”
“你杀了亚述?”
“这问题你不妨亲自下去问他。”
夏修言轻抖一下手腕,剑尖闪过一丝夺人锋芒,抬手便要取他性命。这时外头忽然飘来一阵浓烟,船上不知何处起火,原本睡在屋里的客人们纷纷披衣起身,甲板上乱作一团。有人事先在船上浇了油,火势一时半会儿竟扑灭不了,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隔壁船舱也传来了打斗声,应当是齐克丹在这船上的部下赶来救援。
地上的人抓住他分心之际,瞅准机会就地一个翻身,伸手去够原先被踢到一旁的长刀。夏修言眉心一跳,眼看就要叫他脱身,这时忽然从黑暗中伸出一脚,又将那柄长刀一脚踢到了屋中不知哪个角落里去了。
齐克丹进来之后和夏修言缠斗良久,没想到这屋里居然还有第三个人。眼看原本大好的机会,竟有又叫人阻拦,不由大怒。他反手勾住那人的脚腕,猛地将她拖倒在地。待听见一声惊呼,才发现竟是个女人。
秋欣然原本躲在角落处,情急之下才会现身,不想反叫他擒住。齐克丹掐着她的脖子,将人拖到窗边,冲夏修言哑声威胁道:“你要是上前一步,我就立即拧断她的喉咙。”
夏修言神色一变,语气却还算镇定:“你觉得我会受一个女人威胁?”
齐克丹眉目间闪过一丝犹疑,夏修言见状又说:“你要是想着拖延时间,等你岸上的部下前来接应,我劝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我的人已先一步开船到了峡口,他们以为那船上坐着你我,此刻恐怕正在那艘船上。”
听到这话,面目狰狞的男子果然神色大变。正当这时,秋欣然忽然抽出藏在背后的一根长箭,趁他与夏修言对话之机,将箭簇猛地一下扎进他的手背。
齐克丹料不到这样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竟然还有动手反抗的胆色,一时吃痛掐在她脖子上的力气稍松。秋欣然瞥一眼背后薄薄的船窗,心下一横,不但不逃,反而一手紧抓住他的手腕,猛地将身子往后一撞——齐克丹身材壮硕,这一下立即就将船窗撞了个大洞。随即“扑通”一声,窗边二人双双掉进夏夜的揽月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