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宜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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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欣然拄着她的算命幡子走到翊善坊时,正看见周显已领着人从定北侯的官邸出来。他身后一群大理寺的官差,一看便是在办公差。官舍前围着不少人,窃窃私语,不敢上前。

夏修言不在府中,大理寺到这儿来拿什么人?她站在路边,不一会儿见官差围着一个戴面具的男人出来。她心中一惊,猜测恐怕是赵戎的身份暴露,但见他从府中出来时,身上未带枷锁,身旁的官差态度也算和气,只将他请上马车,看来应当是请他回去调查,还不到最坏的那一步。

赵戎上车之前,似有所感,抬头朝她站着的方向看过来,一眼便看见了她,神色一顿,很快又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

周显已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见赵戎上车,催促着手下动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侯府门前,只剩下躲在四处的街坊邻居出来议论纷纷。

秋欣然在原地站了片刻,等人都散了,她才理理衣衫走到官邸门外握着门环轻轻叩了叩。不多时,大门拉开一道小缝,门房从门后探出头来,见了她也是一愣:“秋道长?您这是……”

秋欣然和和气气地笑着问:“不知贺副将在不在府上?”

门房一听她找贺中,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声劝道:“要没什么大事,我劝您晚些时候再来。”

秋欣然这个人很听劝,一听就知道多半是贺中在里头正发脾气,立即决定不进去触这个霉头,反从袖中取出个小锦囊来交给他:“那劳您将这个给他,就说若他愿意,就来何记饭馆找我。”说着又取了一锭碎银塞他手里。

门房摸着碎银,客气道:“道长这是做什么,本就是分内的事情。”秋欣然笑一笑:“贺副将正在气头上,要您跑一趟,这都是应该的。”

门房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将银子揣进袖子里,连声保证一定将话带到。

秋欣然从官邸出来,叫一辆马车出城。正是农忙时节,沿路不少农家,她一出城就跳下马车,徒步往西走去。正午时分,走到一家不起眼的田庄,她朝庄外那三棵杨树看了两眼,这才上前叩门,不一会儿有个妇人出来,瞧见庄外站了个陌生人,神色颇为警惕。

秋欣然忙冲她亮了下手中的算命幡子:“夫人算命吗?五文钱一卦,童叟无欺。”

这是先前夏修言教给她的暗语,那妇人一听,果然脸色缓和不少,悄悄将门打开一道缝迎她进来。这田庄不大,妇人默默领她走到院里,指着后头一间小屋:“就是那儿了。”秋欣然同她道了个谢,上前敲门,不一会儿房门开了,露出后头一张清秀的面孔,正是梅雀。

梅雀开门见了是她,先是一愣,随即又是一喜,忙将她拉进屋里:“是你?侯爷让你来找我?”

秋欣然故意叹一口气:“若不是他,我可找不着你。”

梅雀这段时间都躲在这城外的田庄里,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忙拉着她问个不停:“外头怎么样了?兰娘还好吗,可有叫我连累了?吴朋哪?那天之后,他有没有找过你的麻烦?”

秋欣然叫她这一串连珠带炮的问题问得头疼,忙抬手打断了她:“我一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那天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认识七公主?”

“你不知道?那侯爷怎么会让你来找我?”梅雀有些惊讶,沉吟片刻,才与她细细说道,“吴朋先前来过几回芳池园,我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有一次急昏了头带着匕首就打算潜入他屋里准备行凶,结果叫他身旁的仆从发现,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那人却放我离开,转天七公主就私下找到了我。她问我想不想报仇,我自然想,她就说她能给我个机会。”

看样子李晗如找安插了眼线在吴朋身旁,难怪那晚能将融梨香下在他的酒里,说起来当真是她误会了夏修言。秋欣然心情有些复杂:“那定北侯是怎么回事?”

梅雀道:“我见七公主不久,这事就很快叫兰娘知道了。她又气又急跑来找我,可我那时候满心只想着报仇,哪里肯听,就当场同她吵了一架。本以为她被我伤了心,就再也不会管我的事情,没想到她转天带我去见了侯爷,说起来就是在官邸碰上你那回。”

那回秋欣然自然记得,只是没想到是因为此事:“侯爷同你说什么?”

“他叫我照七公主说的去做,不过叫我那晚在湖心唱一出他准备的戏。”梅雀提到这个也有些奇怪,显然至今没想通那出戏到底是个什么用意。不过说到这儿她倒想起另一桩事情,起身去床底下翻出一个箱子来,“对了,侯爷还说叫我将这东西交给来找我的人。”她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示意她打开。

秋欣然打开一看,发现里头放着一些首饰,取出几个来看,做工精细是上好的玉石。梅雀在芳池园几年,有一些积攒倒是不足为奇,只是夏修言为什么要叫她将这些给自己?

“这是……”

“这是我姐姐寄到家里来的东西。”

秋欣然倏地睁大了眼睛,又仔细端详手中的首饰,果然看着像是只有宫里才能做出来的手艺。梅雀又说:“我有个从小被卖进宫去的姐姐,我弟弟病重那会儿,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我娘只好偷偷托人给宫里带了口信,想问问她能不能帮衬一下家里。本来也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没过多久,当真有人送了这一包首饰又夹着些碎银送来。我娘怕我爹知道了又会拿这东西去赌钱,就偷偷塞给我叫我藏好,自己拿着碎银去乡下找大夫去了。没成想,我爹那个黑心的……”她说到这儿,声音微哑有些说不下去。但她不说,秋欣然也知道后面的事。

她想起那天在宫里撞见小松偷偷摸摸地托一个小太监将这些东西送出去,叫自己撞见了,自己答应她先将东西追回来,之后便肯借她一笔银子救急。没想到这些首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追回来,兜兜转转最后竟还是到了她眼前。

梅雀眼眶微红:“这包东西我藏得深,叫人卖了以后差点以为再也拿不回来。最难的那几年,我动过要变卖的念头,但师父不肯,他说这是我娘和我姐姐留给我的念想,说什么也不愿叫我典当。”

秋欣然垂着眼,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问道:“侯爷还对你说了什么?”

梅雀低头擦一下眼角,回忆道:“侯爷说会有人来找我,叫我将这东西给他,说那人是姐姐的故人,会安置好这些东西。”

听她这样说,秋欣然又仔细将这首饰盒中的珠宝钗环逐个拿起来看了一遍,小松既然是偷拿的,自然不敢拿那些太好的,多半挑的都是徐嫔的梳妆盒中样式最不起眼或是徐嫔不常戴出去的几样。

其中有一副耳环秋欣然忽然觉得眼熟,取出来细看,发现是个白玉打成的环状耳饰,上头刻着彩蝶的纹样,栩栩如生十分精巧。梅雀见她拿着那耳环端详许久,也不由凑过来:“这上头还有字。”

“嗯?”秋欣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看。”梅雀从她手上接过,走到窗边将耳环放到阳光下,隐隐能看见上头显出两个米粒大的篆字。秋欣然一字一句念过去,正是“匪石”。

梅雀不认得那两个字,听她一念才道:“明明是块玉石,却取了这么个名,好奇怪。”

秋欣然却盯着她手中的那只白玉耳环,目光沉沉,忽然道:“这只叫‘匪石’,你猜另一只叫什么?”

“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梅雀拿着另一只,奇怪地看着她。

秋欣然笑了笑,不知为何那笑里像是掺杂了几分讽刺:“我猜另一只应当叫‘我心’。”

她想起来李晗园交给她的那只白玉指环,里头一圈有磨损的痕迹,应当是里面曾经刻过什么,却叫人抹去了。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石头上的字尚且可以轻易抹去痕迹,何况是人心哪。

梅雀不知道她神色为何忽然哀伤起来,又忍不住问:“秋道长,你认识我师父,你是不是也认识我姐姐?”问这话时,神情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期盼。

秋欣然这种目光下实在很难摇头,梅雀的眼睛便亮了亮,又有些不好意思:“你能同我说说她吗,她被卖进宫时我还太小了,但总想着姐姐要是还在家里就好了。”

秋欣然望着她,想到那天她在定北侯的官邸替兰蕙出头,跟高玥对骂起来,像是一心维护着自己的姐姐,才舍不得见她受什么委屈。想到这儿,她心中有些酸涩,一时竟难以开口,过了半晌才道:“我与小松见过两回……她眉眼间同你有些相似。”

“是吗?”梅雀有些高兴,又急不可耐地追问,“她在宫里是做什么的,性情又怎么样?”

“她是徐嫔娘娘身边的梳头丫鬟,很得娘娘器重,所以娘娘赏了这么多首饰给她。”秋欣然慢慢道,“小松性情很好,不过胆子有点小,但为了重要的人又能豁出命去。”

“那……”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梅雀显然犹豫了,不禁咬住嘴唇,踌躇许久才说:“她如今还在宫里吗?后来我托人打听……却说宫里没有这样的人,她可是已经不在了?”

秋欣然一顿,乍然间反应过来,那晚火堆旁夏修言同她说那话的意思:“我可以告诉你她的下落,到时盼你还能做到今时今日所说的话。”

此时推梅雀出去才是最好的,让梅雀将这包首饰送到无论哪个公主或是皇子面前去,他们应当都乐得收留她,借着此事能在李晗台身上做个大文章。但过后呢?等她失去了作用,他们又会丢弃她,就如丢弃一颗没有用的棋子。

夏修言早看透她的命运,所以他现在将梅雀的命运交给她,让她来选:告诉眼前的女子实情还是选择骗她?秋欣然像是已经想见他眯起眼带着点促狭地问她:你选哪个?她咬咬牙,因为她哪个都不想选。她看着眼前女子略带忐忑的目光,沉吟片刻才道:“她确实已经过世了。”

梅雀的目光黯淡下去:“她是怎么死的哪?”

秋欣然斟酌了一下字句:“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是得了病,才去世的。”

“那真是……”梅雀垂着眼,却不知道说什么,过一会儿又问,“那她走的时候应当不太难受吧?”秋欣然意识到她应当是想起余音过世前最后的那段时日了,于是柔声细语道:“听说去得很快,并没有受什么苦。”

“那便好。”梅雀笑了笑,她与小松其实没有相处过多少时日,对她的印象早已淡薄了,但念着宫中有个姐姐,总觉得世上还有一个亲人,有朝一日或许还能相见。如今听说她早已不在了,心中难免失望,但因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也不至于太过悲伤。

秋欣然望着她,忽然问:“这盒东西你能给我吗?”

梅雀一愣,她看着梳妆盒里的东西良久,最最艰难的时日里,她也没将这些东西卖出去,或许是因为在心中存了一丝希望,若是小松还活着,她若是认不出自己,这包首饰也算是个凭证。如今小松既然已经不在了,那这些珠宝首饰便也不那么重要了。

她将盒子朝对面推了推,秋欣然又说:“给了我,或许就再要不回来了。”

“本来也要给你的。”梅雀道,“你救我一次,师父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也没问她一句,这东西拿去是要干什么。

秋欣然闻言心中一热,不禁微微笑起来。还好,还好这人世这么苦,还有人愿意发出短暂又微末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