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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见夏独自一人在老街散步,寒冬工作日白天十分萧条,她想起当时在流光溢彩的街上起舞,对着橱窗里每一条裙子和包幻想着一种鲜明的、生气勃勃的未来。
像电视里面的女人一样,穿着高跟鞋和名牌套装走得虎虎生风,起英文名字,用IBM带触控小红点的笔记本电脑,把坐飞机当通勤,下班后喝香槟泡澡,在明亮的会议室和庄重的大讲堂挥洒自如地讲述成功经验,成为令人艳羡的偶像,成为“自己”。
但没想过,具体做的是什么工作,喜不喜欢,有没有意义和价值。
坐飞机飞去哪里?
“自己”又是谁?
小时候那些假模假式的作文,“我的理想”,好像都被狗吃了。
不知道。她没有梦想,只有梦想的生活图景,这个图景如此简单粗暴:比别人好就行,能让人羡慕就行,甚至,不做陈见夏就行。
所以要好好学习,知识改变命运。
当她拥有了第一个名牌包,第一双走了三步路便疼到脱下来彻底封印到鞋盒中的“红底鞋”,坐飞机坐到厌倦……又开始想要有个房子。
在上海买不起,新加坡也买不起,就算勉强凑齐首付,买了又怎样呢?财富增值?抵御通胀?投资?
自己给自己一个“家”?
Simon曾经问过她这个问题,陈见夏的答案竟让他哭笑不得:“因为我不想背贷款。我做分析的,不用你告诉我这个想法有多愚蠢。”
“我以为你是个很向往稳定幸福的人。”
“不是我吧,你说的是你认为的所有女人。”
“那不背上又怎么样,会自由吗?我看你在上海待得蛮稳定的,熬服务期也熬得很敬业,难道还想到处跑?……Jen,你到底想往哪儿跑?”
关于省城的房子,她说了谎。
给爸妈和弟弟买房子固然是因为家里人威逼利诱,但没人能强迫陈见夏做她完全不想做的事,她不想高考,于是连李燃都可以背叛,还有什么能束缚住她?
只是顺水推舟。
她的人生清单有好几个钩打不上,其中一个钩是要有自己的房子,三个钩是孝心:养老、父亲送终、母亲送终。
于是她半推半就,让爸妈和弟弟永远欠下了她的情,一口气打掉了养老和买房的钩。
这次又为爸爸打掉了一个“送终”。她的爱里有恐怖的私心,做好了花掉大半积蓄的心理准备,止步于寻找肝源的订金,真正的大头都省下了,不知道是不是爸爸感受到了女儿的自毁倾向,受不住了。
陈见夏抬头,看见李燃和舒家桐正在一起散步,刚从小径转到主街上,差点当场碰面。见夏往旁边一闪,躲在了街边一个脏兮兮的雕塑后面。
李燃双手插兜,舒家桐想把手也揣进李燃口袋里,被李燃拿出来,反复几次,舒家桐发火了。
“你就是现在用不上我了!”
“的确用不上,一直就没用上过。舒家桐,我是碰你了还是骗你了啊?”
“你就那么烦我吗?就是觉得我乘人之危,压你呗。官司也结束了,我是不是仗势欺人你感觉不到吗?”
“这个道理我再跟你讲一遍,你爸不想管你胡闹,你年纪还小,喜欢谁都没所谓,但最好不是我。他身体不好,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又完全没上进心,一想到自己的金山银山要拱手给你未来的老公,一个外人,他就气得想拉全世界陪葬。谁都不能碰他的东西,包括你,更不可能是我,如果你跟我在一起,就等于你爸亲手把整个家都打包送我爸了,他会气厥过去,你明白吗?他俩以前拜把子感情有多好,现在就有多恨,他恨不得我爸去死!听、懂、了、吗?”
“我天天找你玩我爸也没管我。而且最后他不是也帮忙了!”
“说了是觉得你还小,对你也没啥期望,再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说了你也听不懂。总之你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呢,他帮我也是因为我上道儿,看出他的心思了,所以从头到尾都没利用过你。”
“但你对我也很好。”
“因为你是个好姑娘,年纪小不懂事,而且当时的确在调解官司,我不想让你耍脾气跑他那儿告我黑状,他会用纯洋酒灌死我。”
“是因为你喜欢别人吧?”
“真是受不了了。”李燃自顾自往前走,“对。说到点子上了,而且我早就告诉过你。”
“别故意气我!”舒家桐追上去。
“是真的。”
李燃又说了什么,但已经走远了,陈见夏站在上风向,听不清了。
她也准备离开,大衣不小心剐在雕像上,把天使的翅膀给拽下来了。
见夏大惊失色,还好街上没什么人。她捡起翅膀,忽然明白过来,一抬头——是那家俄式西餐厅。
又是一个约定好十年后再来的地方。
小时候恋爱真是喜欢做约定,真的以为未来也会手牵着手,圣地巡礼。
幸好,李燃告诉过她,这个翅膀是楔形结构,他爷爷朋友做的,能安回去的。
然而,她摁了半天,都安不回去。
陈见夏自己进去吃了顿饭,看了看时间,觉得应该不会影响那两个人谈心了,她给李燃打了个电话。
李燃二十分钟后推门进来,看见陈见夏桌上的残羹冷炙,问:“这位女士,你什么意思啊?”
“我送你个礼物。”
李燃歪头不解地看着她,陈见夏有些难堪,指着不远处吧台附近的木雕,常年在外面风吹日晒,小天使的白色漆面斑驳不堪,木头也有些烂了,摇摇欲坠。
“还记得它吗?”她问,“翅膀掉了,让我给碰坏了。”
“他们讹你了?”
见夏苦笑:“一开始倒是想,领班上来就跟我说,这个是百年老店的古董,放了好多年了什么的……还真是谢谢你了。我还记得那翅膀上面印着……”
“西郊模具厂。”两人异口同声。
李燃忍着笑:“最后谈到多少钱啊?”
“一千五。正好是你那双鞋的钱。报应。”
李燃已经完全忍不住,哈哈笑出声,陈见夏也笑了。
“为什么送给我啊?”
“总不能摆在我家里,我妈和我弟肯定会偷偷给我扔了。”
“我觉得我自己家装修风格还行啊,不是土豪欧式风情,你又不是没去睡过,你觉得摆这么个文艺复兴大天使在客厅里,合适吗?”他趴在桌上,凑近她,“除非你想把咱们家装成这样,那我没意见,现在就找人来扛走。”
咱们家。
陈见夏笑了很久。
她真的好喜欢他啊,他说什么她都觉得好笑。
也只能笑了。
陈见夏用刀叉玩着盘子里剩下的土豆,许久之后,李燃问:“你又要走了吗?”
“明天上午烧头七。我爸爸还是想葬回老县城,但墓地还没买好,先把骨灰请出来,回一趟老房子。我自己是晚上的飞机,回上海。”
“然后呢?接受你老板的提议了?去新加坡?”
“过渡一阵子,然后再说。”
李燃很平静。
他秦淮河畔十八岁的平静是带一点表演性质的,虽然是真情实感的少年心性。
“家里的事解决了吗?”见夏问,“总是在聊我,你很少提自己。”
“不用提啊,”李燃说,“你去舒叔叔的场子看过一次,就吓死了,还提什么。”
见夏不好意思:“我的确很害怕。但你别说是因为保护不了我这种话了,也别把我为了自己求学的选择和不信任你扯在一起说。”
李燃点头:“知道了。”
他还是不习惯跟她讲自己,平日贫嘴呛人溜得不行,一讲自己就便秘。
“总之,算是搞定了,结束了。”
“总之?”过程半句没讲,就“总之”了?陈见夏攥紧了手里的餐刀。
李燃又挤出来一点:“两亿变成三千万。”
她不想为难他了,“可以了,很具体了。”
“哦今天上午调解结果下来之后,我跟我爸差点打起来,不是我打他啊,虽然我上高中时候他就打不过我了,但我一直让着他。其实这个结果非常好了,但老李非要装×,又摆出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还吼我妈,我就把他给骂了。”
李燃忽然说:“我没跟你说过吧,我妈不是我亲妈。”
陈见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她不再玩土豆,专心托腮看着他。她觉得李燃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打我有记忆起,我妈就是我妈。后来才知道我亲妈生我之后身体很差,我刚过百天她就去世了。也有人说我妈妈是早就跟我爸好了,就等着上位什么的,很正常,老婆过世一年多就再娶,娶的还是生意伙伴,他又顺风顺水开始赚钱了,没人这么说才奇怪呢。但是我相信我爷爷,我爷爷这么讨厌他俩,都说这事儿是扯淡,那就一定是扯淡。
“她没有生自己的孩子,小时候一心一意带我,但她更想跟我爸做生意,所以把我放我爷爷那儿她毫无意见。有亲戚说她心狠,果然不是自己亲生的,有机会就不管了。但不是的,小孩不傻的,她就是因为真的拿我当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一个需要捧着供着做面子的工具,所以才说扔就扔了。这是亲妈才敢干的事。”
“原来你从小脑回路就那么清奇,”陈见夏说,“但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你妈妈是真的很护你。”
“保护我,所以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我知道。”
“父母那代都有局限性的,观念不行。”
“不用这么客观,”李燃说,“就是很傻×的话。不过她们那代人的确都是这么想的,她自己明明很要强,被别人说闲话也会偷偷抹眼泪,却又这么说别人的女儿,我也搞不懂。”
“把那段跳过去吧。”见夏说。
“我爸能有今天,一半的功劳要归她的,甚至这次闹出事儿的借款担保,我妈当时直觉也很准,不让他签字。他不听。这几年她一直想让我爸退下来,说让我多锻炼锻炼,她觉得他的思路观念都老了,反而是我爸不肯,我才知道历史书和《动物世界》讲的都是真的,儿子和老子交接班肯定打架。”
哪儿跟哪儿。见夏扶额。
“挺好的,这次一赔钱,正好把他那些只赚面子不赚里子的破产业卖了一半。当然我说不定做得没他好,几年就给他全败光了,不过我妈会帮我慢慢交接。老李嘴上不服输,给自己找补说,无论如何都是亲老子交给亲儿子。这话真的伤到我妈妈了,她这段时间也心力交瘁,而我的确,不是她亲儿子,她年纪大了容易脆弱,整个人都蔫了。好了,好了,我终于把话圆回来了!——以上就是我为什么跟老李打架。”
“哇!”陈见夏夸张鼓掌,“讲得真好,不容易啊!”
李燃瞪她。
李燃跟她讲话的时候,跳脱得还像个高中生,甚至松弛得有些幼稚,跟和移植科大夫在饭桌上斡旋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却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我爱你。陈见夏在心里说。
“这回可以说总之了吧?总之老李宣布退休了。”
“恭喜你啊,小李。”陈见夏跟他用白开水碰杯,“你的自由日子也彻底到头了。”
李燃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嗯,到头了。”
他问:“你呢,除了过渡,真的没有计划吗?”
“其实有。”陈见夏说,“为了更好跳槽,我可能去再读个硕士,可能是MBA,也可能不是。想多做点别的工作,再多去几个国家,国内也行,多去几个城市,反正我很习惯搬家,我从小就想往外跑,但不知道究竟要跑到哪儿去。”
见夏羞涩:“我说得还不如你,这哪算是计划。”
李燃说,算。找到了告诉我,一直没找到,也没关系。
“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