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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不是很好。
陈见夏一直讨厌这种天气,看不见云层浓淡,头顶只有一望无际浅浅的灰,太阳隐匿,细微的光却从四面八方照过来,是“刺眼的阴天”,以往定会让她心里无端烦躁。
“怎么是这么个天。”李燃一出站台就抱怨。
她却笑嘻嘻的,从心底往外冒着兴奋:“挺好的呀,不晒!”
站前广场对面就是玄武湖,见夏呆住了,忍不住去拽李燃的袖子,“行程安排得好细心,你特意的吗?”
李燃哭笑不得:“对,我特意嘱咐市长把火车站建景点边上的。”
她气笑了,瞪他一眼,很匆忙,因为更急着看眼前的玄武湖——阴天加水汽让远处的亭台景观隐没在烟云中,规整的直角湖岸和岸边卡通造型的收费脚踏船让它更像一个放大版的水上游乐场。
“先去宾馆放行李吧,”李燃说,“拖着箱子玩也太累赘了,除了明孝陵离市区有点远,得单独去,其他几个地方都不远。”
见夏点头说好,双手撑在栏杆上看风景,他跑去和路边趴活的黑车司机扯皮,不知道说了什么,司机哈哈大笑,谈妥了,打开后备箱放行李箱。李燃一招手,朝她喊,走啦!
司机问他们是不是来旅游的大学生,还帮李燃参谋参观景点的顺序,热情得让见夏深深怀疑李燃是不是被他宰了一道而不自知。李燃在副驾驶,见夏自己坐后排,把下巴搭在他的座位上,他别过胳膊,把她的左手拉到前面,十指交错轻轻攥住。
“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南京的红绿灯……”
李燃忽然问,话刚说一半见夏就接上:“红绿灯读秒的电子牌——”
两人异口同声:“特别大!”
司机愣住了,是吗?
“对,真的特别大,我以前从来没有隔着路口那么远就能看清楚红灯还有多少秒。”
“是牌子大还是因为红绿灯比别的地方矮,离地面近?”
“近大远小?不是吧,那也不会大这么多啊……”
两个人热烈讨论起来,因为心有灵犀的一瞬而高兴得涨红了脸,司机好长时间没说话,不知道是否在思考南京的红绿灯是不是真的比别的城市大。
最后笑了。
“小年轻谈恋爱真是,”他自言自语,“什么都觉得有意思,稀奇巴拉。”
广播里正好放着情歌。
车停在宾馆门口,司机搬行李时递给了李燃一张粗糙的名片,手写的姓氏和一串手机号,说要去明孝陵还可以找他。路边就是一家鸭血粉丝汤,李燃看见夏饿得眼神发飘,问,师傅,这家正宗吗?
司机很实在地笑:“多大事,从火车上下来都是第一顿,好吃歹吃,正不正宗的你们又尝不出来。”
见夏的确不在乎,吃得鼻尖沁汗,李燃给她抽了两张纸递过去,说,谁让你放那么多红油的。
“以前不怎么吃辣,好像就是高一那次,跟你吃学校对面的串串,突然喜欢上了。其实不太能吃,但是喜欢吃。”
她侧过身擤鼻涕,又说:“鸭汤好浓啊,你有没有觉得,有一点点臭臭的?但是好好吃,鸭胗也好吃,这个叫油豆泡吧,吸了汤,好好吃,早知道就多加一份了。”
来来回回的,语言都干瘪了,只知道说好好吃。李燃笑了,“又不是就吃这一次,以后……”
他顿了顿,“明天就接着吃。少吃粉丝,多加几份油豆腐泡汤吃。”
黄昏采光不好。宾馆前厅不大,陈设比省城的铁路招待所稍微新一点,应该是近两年翻修过,但因为离鼓楼近,地理位置好,排队办入住的人倒不少。见夏从火车到站就一直满心轻盈,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李燃的窘迫,她四处探头探脑张望的样子被他误会了。
“我114订的房,这次用我爷爷给的钱,就没订太贵的,但是我打听过了,这家开了很多年还挺正规干净的……”
见夏看着他:“别说了。这就没意思了,再说我就生气了,你觉得我会在乎吗,本来就是你花钱,要是我也能分担点——”
正说着排到他们了,见夏这才想起来——他们这可是在开房。她不自觉退步,躲在了李燃高大的身后。
李燃报了预订信息。前台小姐重复道:“两间大床房是吗?身份证。”
他忽然感觉到见夏一只手轻轻拽着他的帽衫下摆,等了半天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还好前台也因为电脑系统死机而专注于屏幕,没有催促,就这么僵持了许久,见夏细细小小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就开一间吧。……省点钱。”
自始至终见夏只拽着他,半低着头,隐约能透过披散的长发看见她通红的耳廓。李燃愣了很久很久,直到前台小姐又提醒:“身份证!”
李燃挪了两步,尽量和后面排队的住客拉开距离,声音压低,“就、就开一间吧。标间,双床!”
前台小姐可能是笑了,也可能没有,见怪不怪地半垂着眼睛,把台子上印着派出所规定的塑料立牌往前一推:“标间也要身份证。两个人的都要。”
他忙着掏书包,陈见夏像个早有准备的背后灵,从他抬起的胳膊底下伸过去,将她自己的身份证轻轻放在了台上。
宾馆一共就四层楼,把标间都在二楼。在电梯厅等候时,见夏将挂着塑料门牌的两把钥匙分了一把递给李燃,嘱咐他,丢了要赔20块钱,你别乱放。
李燃手伸慢了,意外没接住,显然还没从开房的状态里缓过来。在拥挤的电梯间掩护下,他利用身高优势偷偷打量见夏——她从容很多,没什么表情,好像真的只是想省一间的房钱而已。
屋里有股霉味,李燃打电话给前台想换房,被告知这个季节都是这样的,把门窗全打开通一会儿风就好了。临街窗外车水马龙,吵闹声缓解了第一次青天白日共处一室的尴尬,见夏蚂蚁搬家似的将洗漱用品从行李箱转移到狭小的洗手台,李燃忍无可忍,小声道:“能不能先让我上趟厕所?”
“你快去,你去吧,你去!”
见夏客气得像个新招来的服务员。怀里的小香皂滚到棕色写字台下,两个人一起蹲下找,她阻拦李燃:“我够得着,你去上厕所吧!”
“哦。”
完全不隔音,见夏清晰听到塑料马桶圈被抬起来发出的嘎吱声,还好李燃反应也很快,迅速打开洗面池的龙头,用更大的水流声盖住了。
李燃两手自动甩干着走出来,见夏连忙递出毛巾,“我也怕他们的毛巾不干净,自己带了,面巾纸我也带了一大包,清风的,你别用他们的,电视上播过,好多杂牌卫生纸荧光剂都超标。”
“唔。”李燃接过去,乖巧地擦手。
其实她家里厕所也不隔音。弟弟在里面尿尿,她在外面砸门玻璃骂他肯定又尿到马桶圈上了,弟弟回吼、不承认,她发现门没锁,直接闯进去“抓现行”——看见了那玩意儿又怎样,小时候两个人常常被妈妈带去同一个女澡堂子的。最后弟弟跳脚骂陈见夏吓得他尿不出来了,妈妈进来劝架,一边埋怨男的都这样,说这爷儿俩多少次了都不听,就不知道把马桶圈掀起来再尿;一边又瞪见夏,嗔怪她,“老大个姑娘了,没正形!”
李燃擦完手开始玩帕子,把它抓在手里试图像篮球一样转起来,随着见夏东拉西扯:“我初中去过一次日本,他们的厕所——我听我妈说的,我自己没注意,可能因为女厕都是隔间,她细心一点吧,总之,他们厕所在放卫生纸的架子旁边有一个按钮,你猜是做什么的?”
见夏歪头。
“一按就响,仿真水声,我妈说更像电波声,吱吱啦啦的,声音不小,就是为了掩盖公共厕所隔音不好这件事,怕跟熟人一起上大号的人尴尬吧,我猜的。”
陈见夏前半段还沉浸在“世界真奇妙”,忽然被“上大号”三个字惊醒了。
这次是李燃上小号,万一轮到她要上大号怎么办?
“本来我还想洗澡,”李燃咧嘴笑笑,“坐了一夜火车了,我们男生爱出汗,我没想到南京这么热,还穿多了,”他勾起运动卫衣领子闻了闻,“老觉得不自在。”
见夏毫无必要地从床沿迅速站起来,更像个服务员了,“你去吧,反正刚吃完饭,晚饭也不着急,快去!”
李燃看着她:“见夏,我是想说,咱俩真不用省那一间房钱,现在不是旅游旺季,房费不贵,我手头也没紧巴到那个份上。这宾馆撒气漏风的,我看出来了,你也不自在,想换个衣服都没处躲。我现在就去前台重开一间,然后我直接去新房洗个澡,半个小时后前台集合,带你去看鼓楼看城墙,晚上就近找个有名的馆子吃饭,好不好?”
勇气向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早就被刚才微妙的尴尬冲淡了,也不知道该怪她有勇无谋,还是该怪太阳迟迟不落下去,屋子太亮了,照得她无所遁形。
李燃临走前嘱咐,他一离开,就立刻把房门反锁,白天晚上都一样,别人敲门不要开。
见夏独自在平整的单人床上坐了一会儿,也去洗澡,起身时还把床单上的屁股印捋平整,像在自己家一样。淋浴喷头堵了一小半,水时冷时烫的,她紧闭双眼仰头冲水,手轻轻抚摸着腋下——才一夜过去,还是平滑的。
饶晓婷叮嘱了她很多小事。临行前一天晚上,陈见夏在宿舍楼的公共浴池用屈臣氏买来的小剃刀给自己剃腋毛,躲在最里面,生怕别人看见。偏偏宿舍的淋浴房每天只开一个小时,没有隔间,一共八个龙头还有两个是坏的,不断有人挤占她旁边的位置,她做贼般心惊胆战,一直磨蹭到浴室停水,人都走没了。
宾馆的热水比宿舍澡堂的稳定充沛,她安心冲了好一会儿。接到李燃的短信时她刚好吹干头发,差点下意识又扎起马尾。
李燃已经在电梯口等了,看她走近,愣住了。
见夏静静等着他讲话。
她穿了一身深蓝底嫩黄碎花的A字形及膝连衣裙,用据说批发市场一块钱一条的细编织腰带扎出了腰身,外面搭白色针织开衫,光着腿儿,穿一双白色厚底的宽带松糕凉鞋——街上好多女生穿,正流行。
然而李燃脱口而出:“你不冷啊?”
见夏羞愤:对,我就是冻死也要臭美!我不要脸!
她面上如常,微微摇头,轻声说,不冷。
电梯里两人都没讲话,李燃不完全是傻子,他感觉到陈见夏闹别扭了,但不确定是为什么,想了想,艰难补充道:“晚上跟白天不一样,怕你冻着。”
见夏点头,唔。
一路上奇怪的气氛还是没缓解。他们到了售票处,工作人员说,鼓楼公园五点关门,明天再来吧。
“怎么不早点来,到晚上里面乌漆麻黑。”阿姨讲完,抬头看见陈见夏拉着脸,以为她因为白跑一趟生气,怕李燃会掉脑袋,又热心建议道:“外头拍拍照好了,给女朋友好好拍,小姑娘特意打扮漂漂亮亮的!”
火上浇油了。
陈见夏说什么都不肯照相。
俩人步行去看明城墙,朝玄武湖方向走,前后差半步,陈见夏走在前,李燃一追上,她就加快几步拉开一点距离,但是她的腿长步速如何能与李燃比赛竞走,松糕鞋也穿不惯,脚背上的帆布带趿拉趿拉的,被他追上一把拉住。
天还亮着,但太阳已经落到建筑后,湖边阵阵凉风,陈见夏孱弱的胳膊隔着一层薄薄的针织开衫,在李燃温热的手掌中控制不住地抖。
陈见夏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发难:“我不冷!”
“我没问!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你那什么表情,跟问了有什么区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问什么?”
“但我就是没问啊!”
“等于问了!!!”
为什么一着急就爱跺脚?是天生如此,还是从电视小说的女主角身上学来的呢?反正陈见夏气得直跺脚,果然又崴了一下,李燃正好打破僵局强拉她入怀,紧紧抱住——陈见夏整个人已经抖成了振动模式的塑料壳小灵通手机,再晚一点,电池板都要冻碎了。
李燃把垂在胸口的连帽抽绳拨开,防止硌到她的侧脸,用双臂护住见夏的后背,薄薄的针织开衫勾勒出里面碎花裙的痕迹——背后的款式是V领。皮肤的温度隔山打牛,烫到了李燃的手掌。
“腿我实在是护不住了,风从这边吹过来的,咱们转个角度,能挡一点是一点。”李燃在她耳畔讲,十分懊恼,“早知道多穿件外套了,还能给你披一下,脱了这件儿我就光膀子了。走吧,打车回酒店一趟再出来,听说晚上的城楼也漂亮。”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今天穿得也很漂亮。”
“你别说了。”
陈见夏声音糯糯的。她知道是自己作,虽然情绪过去了,小心思被戳破还是不好受,微弱地点点头,希望这事翻篇。
他们回酒店,见夏换了长袖T恤、牛仔裤和球鞋,虽然也都是新衣服,但粉色T恤胸前有亮闪闪的珠串,见夏自己都觉得有点土,饶晓婷非要她买,她怀疑这件可能是压在库里卖不出去。
这次她在电梯间阻止了李燃开口,反正狗嘴吐不出象牙。
还是穿着普通的衣服更自在,见夏小口吸溜着纸碗里的糖芋苗,边走边吃也不怕掉在身上,又暖又饱,看李燃的时候也没那么大气性了,他非要给她在城门楼下重新照相,她也不再忸怩,答应了。
拍了几张,都不怎么样,开闪光人惨白双眼血红,不开就糊,陈见夏左手捧着纸碗小吃,右手比V,被拍出了傻乎乎的标准游客照,但也没像旁边的女生一样去嗔怪自己男朋友。
她安静得让李燃愧疚,自己主动提,“都怪我。”
见夏不以为意:“晚上拍照就会这样嘛,不是反光就是抖,昨天火车上不也说过。”
“不是,”李燃不知收敛,“是怪我没早点夸你漂亮。我早夸,你早就在鼓楼公园门口照相了。”
陈见夏脾气又上来了:“你不是早就夸了吗,你夸我扛冻啊。不就是嫌我臭美。”
“打扮又不丢脸,我买新球鞋你没注意到,我每次都主动伸脚让你夸,刚才电梯间你直接问我不就得了,咱们俩都好了这么长时间了,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
其实跟好了多久没关系,他俩刚认识还没“好”的时候,他就逗她让她赔一千五的球鞋,每次穿了新衣服换了新发型都会问她帅不帅,她就不会这样。可能因为她是陈见夏,也可能只因为她是女生,漂亮如凌翔茜在学校里也不会这么嘚瑟自己的穿衣搭配,更不可能在嘚瑟过后全身而退。
“你还化妆了,是吧?”李燃捏了捏她的鼻头,“冒油了。”
“你烦死了!!!”
陈见夏转身就走,这回没了松糕鞋的拖累,健步如飞宛如急着去点烽火台,李燃从背后赶上来抱住她,把头埋在她发丝之间,闷闷地笑。
她憋了一会儿也跟着笑,的确没什么不能直说的,所以她背过胳膊去揉他毛茸茸的脑袋,问:“那你……高兴吗?”
我特意打扮,你高兴吗?我很重视这次跟你出来玩,很认真地准备了,你,高兴吗?
“高兴啊,”他声音穿过她耳畔的发丝,昂扬轻快,“以后上大学了,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研究怎么打扮。”
陈见夏的身体微微颤抖,这次不是因为冷;她像中世纪乞怜的罪人,跪在神像前伸出手,想得到一张赎罪券,却摸到滚烫的烙铁。
李燃提议回酒店的时候,见夏意兴正浓。她第一次出远门,还是纯粹旅游,不用帮忙带弟弟,也不会因为一家人晒太阳景区排大队而烦躁吵架,又逛又吃,根本没看过一眼手表。
“明天还要起很早去明孝陵,而且你晚上不做两张卷子赎赎罪么?我怕你玩疯了,回酒店逃不过良心的谴责。”李燃顿了顿,又补充,“不是我扫兴,这两年你都给我搞出心理阴影了,老怕耽误你学习。”
见夏眉眼低垂,仿佛专心喝着糯米桂花酿,咽下去了才点点头,“好,回吧。”
李燃出了电梯间便率先走了,离开前揉揉她脑袋,说晚安,有事找我就打内线电话,房间之间互打不要钱。他头也没回,没给陈见夏任何尴尬的机会,她松了一口气,也有些失落。
然后她翻来覆去,失眠到凌晨。
这个酒店的床还不如宿舍的舒服,翻身时吱吱作响,凸出来的弹簧圈圈硌着后背,陈见夏愈发清醒,起身,赤脚踩过地毯去看窗外。除了气候比家乡温暖些,这种街景并没什么特别,若不是专业学城市规划或对植被格外有研究的人,根本分不清。
或许全中国城市的普通街道都是一样的,差不多的电线杆,差不多字体的店家招牌,差不多的路墩和盲道。梧桐和桦树都是阔叶树,不开花的灌木丛都一样高,南京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是他们俩赋予自己的。
陈见夏根本没带半张卷子,但她的确有作业没有做完,更不想像一个没做完作业的小学生一样恐惧下去。她转身拧亮床头灯,按照座机上印着的指示拨通了李燃房间的电话,紧紧握着滑腻的塑料听筒。
嘟了几声,李燃的声音传过来:“陈见夏你想吓死我啊!我刚睡着!怎么了?”
原来他好好地睡着了。见夏不知为什么欣喜,仿佛李燃的天真也等于她自己的无辜。
“你睡你睡。”她匆忙挂下电话。
放下悬着的心,困意终于袭来,小学生想起来第二天是礼拜天,作业先放着不写也是可以的。
小学生春游醒得早,兴奋得吃不下早饭,端着餐盘排在队伍里东张西望半天也只盛了一碗粥,只是李燃理解错了,问她是不是这酒店的早饭太简陋。
每当这种时候,陈见夏都会感到一种奇特的快慰。李燃也有他自己的狭隘和面子,他曾经带着她“见世面”,说了太多嚣张的话,这种境况下,也自然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窘迫,明知道她并不会在意,但他就是在乎。
她没有安慰他。没必要,李燃会想明白,只是此刻不自在罢了,他们“好”了这么久,他知道什么都可以直说,她也知道什么都不必说。
陈见夏勉强吃了一个鸡蛋一小碟炝油菜,把粥喝完,还揣了一盒酸奶进口袋,说:“走吧!”
还是昨天接站的司机,已经等在宾馆门口,路上拉拉杂杂讲了许多,还教了他们几句南京话,只可惜一下车陈见夏半个字都回忆不起来。
虽然李燃已经努力将他自己的意兴阑珊掩藏起来,见夏还是发现了。他很早就说过,景区就是:下车一个大停车场,买门票进去,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用红字刻着景区名专供合影,再往里面走,爬山,一个亭子,再爬山,一个小水瀑,再爬,又一个亭子……
陈见夏理解,她几乎没出过远门,光在过年时候看亲戚们炫耀的合影都看得出来,石头、瀑布、台阶、亭子、石头、亭子、石头、亭子……
景区都是这个套路。但,知道是一回事,自己走一遍,是另一回事,她要自己走一遍。
人生总要自己走一遍的,“不过如此”也要先明白何为“如此”,别人谁说的都不算。
一转弯,看到了湖。
灿烂朝阳碎在了水里。暮春初夏,山色明媚,李燃也看呆了。见夏得意地问他,刚才看景区路牌的时候问他往哪边走,他还说随便,哪儿都一样——有没有后悔?
“这个叫紫霞湖。”
他问:“《大话西游》那个紫霞?”
“严肃景区怎么能跟着搞笑电影起名?!”陈见夏纠正,“是爱国华侨民国时期捐款修的人工湖,叫紫霞是因为附近有个紫霞洞。而且,我更喜欢白晶晶。”
李燃愣住了:“朱茵多漂亮啊。”
“跟漂亮有关系吗,至尊宝先喜欢的是白晶晶!”
“五百年前不是先喜欢的紫霞吗?”
“电影虽然说的是五百年前,但是叙述是线性叙事,作为观众,我先看到的就是五百年后他喜欢白晶晶啊!第一部全是白晶晶,我已经接受白晶晶了,后来再出来一个紫霞,我不接受!”
“你接不接受管什么,周星驰接受不就行了。”
“你这是抬杠,电影不就是拍给观众看的?”
他们聊着完全不相关的事情,见夏抬杠抬得很快乐:你心里我是白晶晶还是紫霞?你觉得朱茵到底有多漂亮?如果你遇到了比我漂亮的呢?哦不对你以前遇到的都比我漂亮……
他们好了那么久,她从来没有用无聊问题去腻味他:你会不会永远喜欢我,你会不会爱上别人,你喜欢我什么,太敷衍了重说!
昨天因为换新衣服而别扭,怕是唯一一次接近她初中女同学们谈过的模版爱情。
陈见夏看惯了她们找借口作男朋友作个没完,当时只觉好笑,现在忽然觉得,真是说不腻啊,越无聊越有趣。
李燃明显没睡好,坐在草地上便散架子了,靠着陈见夏从九点多坐到快十一点,偶尔讲两句,最后没声音了。
睡着了。
陈见夏把李燃上半身拥在怀里,暖洋洋的,和背后升起的旭日不相上下。岸边青草飘摇,衬着远处层次错落的群山与粼粼的平静水面。湖光山色。只有亲眼见到才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虽然是个人工湖,但湖面真的反射着阳光,山景真的有颜色,管它是互文还是别的什么,古人写这句的时候,必是真的走到了一个地方,看到了一处景色,或许怀里也真的抱着一个亲爱的人。
心中喜悦,什么都美。
她用李燃的相机捏了好几张,岸边总有游客,她心知怎么都不会有《中国国家地理》的照片好看。那又怎么样,别人拍得再美,按快门的也不是陈见夏。
见夏不是做题机器人,她为了写作文多攒排比句,也读过许多世界名著的简介。包法利夫人飞蛾扑火,于连处心积虑,基督山伯爵念念不忘的初恋情人其实一个长得差不多的年轻希腊公主就可以替代……
不过完整读过或许也是白搭。名著的爱恨是大江大湖,自己的感情稀释在广袤湖水中不过沧海一杯罢了,但于她,是墨水滴进人生里,浓烈鲜艳,人一辈子的眼泪也只能集成这么一杯。
湖边游客渐渐多起来,小孩跑跳老人呼喊,李燃终于被吵醒了。
“几点了?累坏了吧?”他帮见夏捏肩膀,“是不是给你枕麻了?站得起来吗?”
“你昨天不是睡得挺早的吗,怎么困成这样?”见夏疑惑。
李燃没吭声。
“要不回宾馆补觉吧。”她问。
“怎么可能啊,”李燃伸懒腰,“这景区太大了,还有好多地方要去呢,附近有桃花坞,还有颜真卿碑林,来都来了。你没听人说吗,旅游这种事儿能坚持下来,就要靠这种心态——来都来了。”
明孝陵连着好多个景区,实在辽阔得过分,两个精力旺盛的高中生起初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铆足了劲儿要把导览地图上知名景点逛个遍,生生被耗得坐在僻静小径靠着城墙上的爬山虎藤双双发呆。见夏笑话李燃你怎么回事,不是踢球的吗,体力那么差。
李燃有气无力:“陈见夏,是你不让我吃午饭。”
见夏羞赧:“不是吃了三加二夹心饼干吗?我那不是怕景区的饭店宰人,而且还有好多景点没逛,节约一下时间……”
“我不要饼干。我要吃肉。”
“好好好,”她揉着李燃毛茸茸的脑袋,“但你体力还是很差。”
“差不差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一阵静默。
李燃艰难解释:“就随口一说,平时跟哥们儿犯浑习惯了,你别……”
见夏忽然站起身,望着小径尽头,夕阳被树林切割成萤火,她说你看,多美啊,李燃,可惜留不住,拍进相机也留不住。
他没像往常一样说她肉麻。大片萤火降落,世界沉静下来,他们的目光跟着层染的天色从夕阳一直望到头顶暧昧的蓝紫,鸟群恰好飞过。
坐在回程的车上,见夏珍惜着相机电量,一张张翻看着这一天拍的照片。果然,虽然没有眼睛看到的那样美丽,景色还是不错的,唯独拍人物时格外忠实,李燃几乎抓住了陈见夏每一次将笑不笑的尴尬、做作的姿势和僵硬的比V,太真实了,让她无比想要用相机的金属角砸他熟睡的狗头。
但她还是被一张照片逗乐了。在颜真卿碑林,见夏看到一块石碑上刻着“真剑”,说什么都要让李燃站旁边合张影。他大大方方站过去,松弛地侧身倚着碑,扭头朝镜头露出灿烂不设防的、贱兮兮的笑容。
陈见夏将那张照片放大再放大,直到显示屏像素的极限。他头发已经长得像刺猬,虽然通身依然锋利,但眼里再没有初遇时的凉薄、讥讽和调侃,满是坦荡温柔。一个他正睡在她肩头,另一个他在照片里注视着她。
车到了,李燃睡眼惺忪望着窗外:“这是……这也不是南大啊,不是要去南京大学吗?”
陈见夏道:“太累了,不去了,你不是要吃肉吗?我们去吃饭。师傅给推荐了一家馆子,走吧。”
李燃一愣,他不知所措地直起身子看向见夏,见夏安然回望他,没有半点慌张。他不必知道这一路见夏数着一棵棵梧桐树,做了怎样的决定。
晚上还是各回各屋。吹风机挂在镜子旁,焊得牢牢的,仿佛预设了住客都是小偷,也不知道这种只咆哮不出风的烘干器有什么好偷的。陈见夏蹲在地上,把蜷曲的连接绳都绷直了,终于将长发烘到半干,抹了一把镜子上的水汽,她望见自己苍白的脸。
见夏拨通了李燃房间的电话:“你来一下行吗?我好像扭到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