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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下午,陈见夏按照饶晓婷的短信指示,在博物馆站下了车。
陈见夏很少往北城走。虽然相比旅游氛围浓郁的老街,这里才是省市政府机构所在的最繁华的市中心,车水马龙,百货商场林立,还有北方城市因为冬季寒冷和历史遗留防空洞而四通八达、蓬勃发展的地下商业街。
饶晓婷的店就在人防国贸地下商业街,陈见夏从博物馆对面的过街通道下去,地下城人头攒动,长得一眼望不见头。她左右辨认了一下门牌号的增减方向,向左转,很快找到了372-2号摊位。
确切应该说是在临近344号铺面的时候,她已经远远地听见了饶晓婷的尖嗓门,前方围了一群人,将并不宽的地下商业街堵住了。
“这牛仔坎肩不是你去批发市场赵丽芳那儿拿的我他妈跟你姓!亏我喊你声姐,你比我大了快两轮了,当我妈都够岁数了,卖货多少年了,你不知道规矩?你蒙谁呢你,那么大岁数不要脸,还他妈说是撞货?你那就叫跟货!我都问过赵丽芳了,她说昨天早上跟她那儿拿货那女的烫个鸡窝头短发,说自己是华联商厦的,所以她才敢把货给你的!……操你大爷……”
饶晓婷声嘶力竭,但当陈见夏跑到身边去扶她时候,才发现力竭是假象,她显然可以一战、再战、再再战。
鸡窝头短发家的店面比饶晓婷的大两倍,店员也更多,浩浩荡荡围上来,气势相当唬人。陈见夏不知道应该劝还是应该帮,她人虽到位了,依然和固体空气没区别,这阵仗让她瑟缩。
饶晓婷笑了,从屁股兜摸出一把小刀,用牙拽掉牛皮封套,朝着对面比画起来,“人多就牛×啊?带走一个是一个,看看你们家谁倒霉,留点力气哭丧啊!来啊!试试!”
陈见夏大脑空白,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拽饶晓婷的胳膊,她真情实感的惊惶让饶晓婷看上去疯得更实在了,人群哗一下散开,一旁似笑非笑抱膀子看热闹的保安都变了脸色,从后面把饶晓婷拦腰抱起来扯走,小刀也被夺下,饶晓婷依然张牙舞爪对着空气踢打,还有一脚踹在了陈见夏小臂上。
还好是脚尖碰到的,并不疼。
最终饶晓婷拿回了鸡窝头短发家所有的牛仔坎肩,以每件三十二的价格。陈见夏蹲在地上一起数,帮着她将每一套坎肩外面套上塑料蒙尘布,最后饶晓婷将坎肩收入麻袋,嚼着泡泡糖问:“你来干吗?”
明明短信里都说好了的。陈见夏皱眉,就知道来找饶晓婷一定会受点窝囊气。
“看看你,”陈见夏冷淡,“然后就回去念书了。”
“不买东西啊?”饶晓婷火上浇油,“看看呗,全都有你的码。”
“不用了。”
“别啊,看看呗,”饶晓婷故意将所有塑料模特的身体和脸都踢向她,“你不是来看漂亮衣服的吗,女的爱漂亮有啥不好意思说的啊?爱美俩字儿烫嘴啊?”
陈见夏霍然起身,“饶晓婷你有毛病吗!”
她正要往外走,被饶晓婷一把拉住,对方反而走在了她前面,朝旁边店铺的一位胖大嫂喊:“付姐,帮我看下店,去个厕所!”
饶晓婷拽着陈见夏到了简陋的洗手间,抬起水龙头说,洗洗吧,这些货可他妈脏了,一股汽油味,不赶紧洗就洗不掉了。
陈见夏这才看见灰扑扑的手心,掌纹都成一道道黑线了。
“你以后去外面买衣服,别以为是新的就直接穿,最好洗一水,怕洗坏了也最好晒晒,拍打拍打,专卖店的也一样,什么森马班尼路,拿货的工厂都一样。”
男女共用的洗手池中间有一块脏不拉叽的小香皂,估计是这里商户公用的,陈见夏一边细细地搓手,一边忍不住端详饶晓婷,她热心解读服装业内幕的样子和刚刚同归于尽的疯婆子判若两人,好像几分钟前也并没讥讽过自己,都是陈见夏的幻觉。
“你怎么想的,怎么能随身带刀,多危险啊。”她忍不住劝。
饶晓婷嗤笑:“批发市场买的藏刀,假的,都没开刃,刀身还没有手指头长,吓唬人用的。在这儿混,今天你一次,明天别人就敢骑你头上拉屎,欺负不死你。”
见夏心里发毛,若是自己来这里做生意,怕是半天都待不下去的,不光是她,就是于丝丝来了,也一样哭鼻子。同一座城市里潜行着不同的生活轨道。
“生意好吗?”见夏客套。
饶晓婷翻白眼:“洗完了就赶紧的,少废话,我还得回店里呢,别磨蹭!”
店的面积不大,门口有四个塑料模特,三面墙挂满了饶晓婷自己搭好的成套服装,只有最里面用隔板搭出了一个两平米不到的小库房,兼作顾客的换衣间,刚才收回来的坎肩都堆在里面。
店里只有两只小马扎,见夏坐着看饶晓婷卖货。她以为两人讲价已经讲到急赤白脸了,顾客拔腿就走,饶晓婷倚在模特上看了一会儿,忽然一脸不耐烦地朝着远处大喊:八十就八十,拿走,赶紧拿走!
顾客回来了,一脸不情不愿,饶晓婷也一脸吃了大亏的样子,钱货两讫,人刚出门,她呸了一口:“穷×。”
然后欢天喜地地问陈见夏:“十一点半了,吃午饭吧,你吃不吃冷面?”
“你不生气了?”
“生什么气啊,”饶晓婷诧异,“拿货价才二十,最低四十我就卖,八十不错了!”
“我看你脸色那么差……”
“我要是脸色好,那女的心情就更差了,肯定觉得自己买贵了。哎呀你学你的习吧,说再多你也听不懂,烦不烦哪!吃不吃冷面?或者麻辣烫?我要去买饭。”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吧。”
见夏像帮家里大人看杂货店的小学生,揣着手端坐在小马扎上,偶有顾客进来看,她都乖乖说,老板不在,老板马上回来,你一会儿回来逛吧……要不……那件八十要不要试试?桑蚕丝的,不买别摸!
当然一件都没卖掉,饶晓婷和她支起小桌板,头碰头吃麻辣烫,见夏辣得不断擤鼻涕,饶晓婷不抬眼,问,你看好没有,想试哪件?
见夏忸怩了一下,指着墙:“这件,这件,还有那件……那件裙子现在去南方能穿吗,冷不冷?”
饶晓婷揶揄:“不是没兴趣吗,挑得挺起劲。”
见夏摸清了她的性子,直来直去方能以不变应万变,于是大方点头,“我短信不都跟你说了吗,我要出去玩,想打扮得漂亮点,你帮忙搭几套衣服,我着急收行李。”
顿了顿,补充道:“你能不能成本价给我?加价别加得太离谱。”
饶晓婷大笑,被辣油呛得直咳嗽,鼻涕眼泪齐飞。她一边扯卷纸一边问:“你还没说呢,都快高考了,你去哪儿玩啊?”
陈见夏盯着条纹裙子,说,去南京。
“南京?”饶晓婷不解。
李燃在爷爷头七过后回校上课了,正儿八经开始抱佛脚,小心翼翼地问见夏,你状态好点了吗,我们能一起去必胜客学习吗?
“一起去必胜客学习”……陈见夏放学时盯着短信,读了好几遍,不敢相信这是李燃讲出来的话,她扑哧笑出来,然后感觉胃里那块冰冷的石头又往下坠了一点,把嘴角也扯了下来。
她回复:好。
放学后李燃倚坐在栏杆上等她。瘦了一大圈,棱角更清晰了,有了几分落拓的气质;他原本就高,宽大的外套松松垮垮的,左袖上别着黑布,上面一小块红。
他突然像个大人了。
陈见夏停步,静静看着他的侧脸,有风吹过,她蓦然发现李燃的头发长长了,竟有一瞬间想不起曾经他是怎么顶着一脑袋毛刺和血糊糊的脸闯进了她的世界。见夏心里涨满了温柔,溢出来,充盈了身体,四肢都软软的,好像要跪倒在初夏的风里。
李燃惊醒一般转过来看着她,双手还插在口袋里,直接跳下来,有点故意耍帅的样子,朝她笑。
“去学习啊!”他说。
学你个头啊都快三模了,陈见夏在心里喊,喊完了又小声说,李燃,我喜欢你。
李燃说咱们先去老西餐厅吃罐牛罐羊吧,虽然不好吃但好久没去了,我第一次好好请你吃饭就在那儿吧?她说对,走,去。
李燃说你记不记得说过十年后再来看小天使的翅膀?见夏说记得,十年后再来。
李燃说必胜客店员都快认识我们了吧,你每次来都点香草凤尾虾然后做卷子,服务员会不会以为这玩意儿补脑啊,这些虾都是去头的,补不了的。陈见夏说,你再不做卷子,我把你头摘下来。
李燃在宿舍门口说,快回去吧——陈见夏,你亲亲我。
陈见夏踮起脚,双手紧张地攥着他外套的领子,仿佛是第一次吻他,吻不准,亲在了嘴角;脚跟落下、人也落下的一瞬间,又被李燃单手揽着腰捞了起来,低头温柔地噙住。
“明天还一起学习吗?”
见夏说:“好。”
她看到李燃一霎的诧异和困惑。但他还是说:“明天见。”
第二天也如此,第三天也如此,第四天也如此。
陈见夏发现李燃其实很会学习,至少很有目的性,他迅速舍弃了自己短时间无法企及的难题,拣选出分值高又容易上手的类型题单独练习,并没如见夏所预料的那样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竟是条猎犬。
李燃皱眉用笔尖点着纸面,点点点,忽然抬头看她,把正叼着吸管观察他的陈见夏吓了一跳。
“嗯?”
“你不学习吗?”李燃问。
陈见夏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半边桌面,卷子明明摊开了啊。
“你怎么了?”李燃接着问。
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是爸爸,见夏一慌,没抓稳,又摔在了地砖上,后盖和电池板滑出去很远。李燃帮她捡起来,组装好,重新开机后递回她手里,望着她:“你怎么了?”他第二次问。
见夏打完电话回来,李燃正在玩她的小兔子笔袋,见夏夺过来,瞪他一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笔袋的拉链。她一晚上都没有拉开过笔袋的拉链。
从必胜客出来,他们走回宿舍,偷偷牵了一会儿手。见夏小步地跳跃着,蹦进路灯的光里,不小心挣脱了李燃的手。
李燃站在暖橙色灯光洒下的大伞边缘,没有走进来。见夏听见少年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有些羞怯和悲伤。
“你记不记得说过答应我一件事?”
“我记得。”
她疑惑地回头,李燃的表情隐没在黑夜里。
“要不要去南京玩?”
“为什么?!”
“……也是,这个时候出去玩,耽误学习。而且以后上学了,自然就去了。”
见夏沉默了。李燃轻声问:“你怕发挥不好,去不了南大吗?是我不会说话。”
李燃也走进灯光里,见夏抬眼看见间他眉目中满是温柔的询问,那个留寸头的闯入世界的少年形象更模糊了——肆意妄为、牙尖嘴利不留情面的男孩,从不在乎自己讲话伤不伤人的男孩。
“咱们去吧!”陈见夏大声说,“我们老师说了,复习到这个程度,不差这几天了,心态比做题更重要,我要是能去……能提前去南京看看,可能会激励自己!”
无比响亮。声音越大越真诚吗?
“吃完了没?想什么呢你?”饶晓婷问,见夏从恍神中醒来。
饶晓婷系上麻辣烫的塑料袋放在不碍事的角落,拽了张卷纸擤鼻涕,然后准确无误地将陈见夏刚刚指过的每件衣服都用三爪挑杆从墙上勾了下来,全部堆在刚才坐着的小马扎上,朝门帘后的库房努了努下巴,“中午吃饭逛街的人少,你赶紧试,别耽误我下午卖货!”
见夏穿着牛仔色衬衫出来,疑惑:“是不是长了点?”
饶晓婷撇撇嘴,伸手把她系上的最后一颗扣子解开了,揪起下摆在腰上打了个结,毫不留情,“土不死你。”
陈见夏来之前就做好了被饶晓婷煎烤烹炸的心理准备,但还是不免被刺激到了,想起高一刚开学不久,她听见于丝丝和李真萍笑话她穿肉色短丝袜配凉鞋,深肉色袜口在脚脖子处勒出一个圈,“啧啧啧”。
她回宿舍就扔掉了自己带来的三双夏季短袜,穿起秋天的人造革小皮鞋,做课间操的时候于丝丝眼神朝下瞄了一眼,笑了。这次她又笑什么,陈见夏直到今天也没有答案,仿佛扔掉袜子只是去掉了一个错误选项,却还是答不对。
她红着脸,问饶晓婷:“下午几点顾客比较多?我还有多长时间?我还能多试几件吗?你们几点关门,晚上你有别的事吗?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陪我去剪个时髦一点的头发?不要染颜色,你这种太过了,就、就剪个刘海就行,出去玩的时候我想把头发散下来,有刘海会不会好看点?”
饶晓婷听傻了,仿佛面前是个陌生人。
饶晓婷热情地帮她打扮,部分是想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借机教训教训曾经班里的“高才生”,部分是真心在促成见夏和男朋友,好让她离王南昱远一点。但见夏还是感到了一股热乎气儿,她们也许在任何一个话题上都永远说不到一块去,做不成朋友,但饶晓婷无论出于何种理由而起的好意、仗义,都让见夏心里暖洋洋的。
要是上学时候更大大方方一点,多好,她十四岁时怎么就那么狭隘,觉得手挎手一起逛县里的第一百货商场的都是坏姑娘。和饶晓婷一起挎着胳膊走在繁华大街上的时候,见夏很快乐。
星期二。外面的天是通透的蓝,陈见夏却只站在宿舍楼的门廊内,阳光透过大门玻璃四四方方地涂在水泥地面上,她将饶晓婷带她在地下商业街买的人生中第一只灰色拉杆行李箱靠墙边立住,踩着阳光跳方格,跳几下,探头探脑往门外看一看。
传达室阿姨窝在椅子上对着角落的小电视轻轻打鼾,等着她爱看的偶像剧重播,而陈见夏在等一个偶像剧般的出场。
童话里辛德瑞拉在王公贵族的女儿们都做完了自我介绍、王子感到索然无味的瞬间推门而入,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是不是也在王宫的大门口计算过最好的时机?或许没有,她只是刚好赶上,故事里公主的一切永远刚刚好。
但陈见夏想,计算着等待也一样好。她看见李燃背着旅行包出现在街对面老地方路灯下,松松垮垮地一倚,抬手看表,他以为她迟到了,丝毫没有料到,她站在自己辉煌的皇宫门外。
陈见夏深吸一口气,推开门,风没有如她所幻想的一样缓慢撩起她披散的长发,而是糊了她一脸,半长不短的那一绺粘在了淡粉色透明护唇油上,她手不自觉伸到新外套的口袋里,想把折叠小梳子拿出来顺一顺,又怕李燃看见这一幕。
胡乱用手扫开脸上的头发,见夏站在街边,微微左右摇摆着身体。很做作,她知道,但大脑控制不住身体晃来晃去——如果这就是身体最真实的反应,依然是做作吗?
行李箱!行李箱落在楼里了!
她身体僵着,思维却狂奔,直到李燃的目光越过马路,定在了她脸上。
无比迷茫的目光。
陈见夏心里轰的一下。
丢脸,真丢脸,她在家里因为一把香格里拉的梳子被妈妈翻来覆去拷问的时候都没感到如此羞耻。为取悦别人而刻意打扮,结果还没打扮好,让她感到一种奇妙的自我厌恶与愧意。她迅速从手腕取下发圈,抬手到脑后收拢长发,忽然听到街对面一声大喊。
“你扎起来干吗?!”
陈见夏停手,被打薄层次的发丝悉数从指缝间漏下来。
“好看!”
李燃笑着喊,大步奔过街道,奔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