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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到中天时最明亮,而这就是十万大山中的正午。
满月光辉如水轻盈。
若抬头望去,透过夜空中稀薄的云层,仔细观察那轮苍白轻盈的月亮,会发现月亮的表面平滑如缎,半点山脉起伏的痕迹也无。
十万大山中的居民早已习惯了这一切,故而不以为意。如果让一位常年生活在外界的人举目凝视,势必会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这和外面的月亮不大像啊。”
车架在地面碾压出稳重的轱辘转动声。车上的帘子被人挑起,好张望四周景色,最终却又不由将目光放在了月亮上——这个世界唯一明亮的地方。
这是一只由一头牛、一只狗、一辆车和三个人组合而成的队伍。
牛拉着车,身边跟着一只苍青背毛、眼睛湛蓝的毛茸茸大狗;车沿上坐着一个黑色短打的络腮胡汉子,后头车厢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
这自然是谢蕴昭等一行人。
她此时撩着帘子,托腮看着天空。微风将她落下的耳发吹得晃动不止,衬得她肤如凝脂、眼睛明润妩媚,令她本来只称得上清秀的面容更添了几分色彩。
这虽然是谢蕴昭,却是又经过了一层伪装的谢蕴昭。她穿着淡蓝衣裙,点缀些许钗环,一副丫鬟模样的打扮。
她又看了看夜空,这才放下车帘。
车帘一落,车厢里的声音也就传不出去了。
谢蕴昭是丫鬟打扮,而某位少魔君……
“外面的月亮?小心陆昂问你何时去过外头。”他轻笑。
“那就说去战场捡尸体好了。”当然是魔族军队的尸体。
他又笑一声,像觉得有趣。
这位本是银发红眸、极为惹人注目的魔族青年,此时也换了一身深蓝衣袍,外貌也有了变化。那张俊美却阴沉冷漠的脸,现在被掩去了阴冷和过分的俊美,化为一张苍白、病弱、书生气十足的面容。
银色长发成了黑色短发,只在耳边留一缕银色;暗红双眸则成了普通的灰色眼瞳。
十万大山中的魔族多有留短发的人,因而这扮相并不罕见,反而只让他像一个普通的大少爷。
这位少爷还在膝上盖了一条薄毯,更将“病弱”伪装到了十足十。
他懒懒地倚在软垫上,说:“是有传说,说十万大山中的月亮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上古遗留下来的法宝。不过这么些年来,也没人能求证。”
谢蕴昭有些惊讶:“不会吧?如果真是法宝,什么法宝能历经十万年而不灭?”
“谁知道?”少魔君嗤笑道,“指不定明天这里就灭亡了,还争什么魔君之位?更不用这般劳心劳力,装成这副模样,偷偷摸摸溜去神墓。”
他含蓄的抱怨意有所指。
谢蕴昭正襟危坐,假装没听见。
实在不能听见,不然这位大少爷任性起来,不肯伪装了怎么办?
不错,伪装成这副模样正是谢蕴昭的主意。要说起来,出门在外、低调易容……也是她的老本行了。
他们在眠花城搞了好大一个场面,算是将北州得罪得死死的。再加上之前他们还杀了东极王之女千日莲的手下……
更别说,谢蕴昭还趁机削弱了北州白浪军的实力。
为了顺利抵达神墓、优先完成任务,他们还是低调点更好。
谢蕴昭磨了少魔君半天,才让他纡尊降贵地答应下来。不光是他们,连陆昂也做了伪装,甚至双角犀牛也被设法打扮成普通犀牛的样子。
她还把阿拉斯减也放出来,让它溜溜弯,顺便也来充个数好打掩护。
这番折腾奏效了。
他们离开眠花城已经有七天,这七天中,从眠花城往神墓的路上,不断有北州打扮的魔骑在搜捕“重要人士”,甚至出动了不少归真的大高手。
不过他们也不敢太大张旗鼓,也不敢太过分。毕竟少魔君的实力也随着名头传遍了魔族上层,谁想来送死?
他们约莫是想摸清楚他们的行踪,再请高手来镇压少魔君——比如北州王。
也不是没人怀疑过伪装后的谢蕴昭他们,但少魔君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某地一个大家族的身份证明,信誓旦旦说自己是某某少爷,边上跟着贴身丫鬟“阿昭”。在陆昂塞过去一些魔晶后,他们就被顺利放行了。
很快,少魔君似乎喜欢上了“阿昭是自己的贴身丫鬟”这个设定。
比如此刻,在灯光昏昏然的车厢里,他身体就歪得更厉害,想把头枕上谢蕴昭的膝盖。
谢蕴昭推开他,他又靠过来,微凉的面容贴在她边上,手臂也横过来搂住她。
“身为丫鬟,阿昭不是该服侍少爷?”他假作委屈,却又带着笑意,“少爷现在累了,很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他乌黑的碎发蹭在她脸颊上、脖子边,痒痒的。
谢蕴昭被他这副无赖模样逗得想笑,就亲了一下他的面颊。但是,在他得寸进尺之前,她仍是推开了他。
“少爷容禀。”她正色道,“就是身为丫鬟,才要帮助少爷知晓礼仪,不能放纵少爷流连花丛。”
“花丛?何来花丛?”他无辜道,“我从来只有一朵花罢了。”
谢蕴昭叹了一口气,谆谆教诲:“少爷,这时候为了哄姑娘开心,应当说‘阿昭一人便可抵得万花颜色’。”
一本正经的做派逗得少魔君失笑:“阿昭真是……会哄姑娘。”
谢蕴昭得意:“当然,我向来是很受姑娘们欢迎的。”
少魔君忽然沉默了。
“……受姑娘们欢迎?”他缓缓道。
“是啊,有时候还觉得不如和姑娘在一起。”谢蕴昭说得真情实感,“温柔细腻体贴可爱,多好。”
少魔君笑不出来了。
他陷入了沉思。
当他眼里落下碎发的阴影,苍白俊美的面容如雕像沉默,那点挥之不去的阴郁就又回到了他脸上。
他忽地抓住谢蕴昭的手,唇边还有笑,眼神却藏着审视。
“是了,阿昭的过去是什么样,我从未见过。”他说,“也同现在一般活泼可爱又狡猾虚伪,还是说与现在截然不同?”
他这叹息般的话语、突然泛出的冷意,都可以概括为一句话:我疑心病又犯了,快来哄哄我。
谢蕴昭眼睛一眨,却是神色更正经,还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掌。
“我也是经历了很多事,才变成这样的。以前我单纯天真还性格冲动,多亏有师兄包容我、照顾我。”她露出深情而且充满回忆的眼神,“要不是有师兄在,我可能就只剩狡猾虚伪,不剩活泼可爱了。”
谢蕴昭自认演技十分一般。
可素来机警的少魔君竟然信了。
他猛地抓紧她的手腕,眼里像有幽暗的火苗急促地跳动几下。
“师兄?”他扯开一点笑,目光亮得慑人,“阿昭的师兄不就是我?”
“没错,就是你。”谢蕴昭诚恳道。
她这么毫不犹豫、信誓旦旦,反而惹了少魔君疑窦。
按他的想法,他的过去里当然是没这么个人的,她的来历必定有问题。虽说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但也都大概能解释得过去。
唯有她的存在本身无法解释。
他心中思绪百般,面上却平稳无波:“阿昭必是很喜欢那位师兄了。”
她的过去里果真有这么个人吗?他不由暗自思索。
她看出来他的怀疑了。但这个无法解释的女人带着无法解释的盈盈笑意,清润的眼睛直视着他,柔声道:“我很喜欢师兄。不论他是什么样子,我都会很喜欢他。他总是担心自己‘不完美’就会失去我,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感动又心疼。”
车厢内的氛围一时静默下来。
病弱贵公子模样的青年,看着更加苍白、没有生气了。他没有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薄线,就像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会忍不住说出什么话一样。
他想,这样一个人必定不是他。他从未有过那样的时候。
少魔君只觉心中原本有些微烫的东西,忽然间冷了下去。像本就寒冷的冬天里被浇了一盆冷水。但也好,那些让他头脑发热的东西也会随着寒冰一起逝去,让他找回自己的清醒。
他收回手,撩起车帘,不再看她。
“到了。”他说。
谢蕴昭在少魔君背后,无可奈何地摊摊手,随即也向前看去。
牛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一直在前面尽情奔跑的阿拉斯减也扭回头,亲亲热热地对她“嗷呜”几声,在“呼呼”喘气里吐着舌头。
络腮胡的陆昂说:“殿……少爷,沐风镇到了。”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座奇高无比的山峰。它高耸入云,仿佛能直抵月亮;其形状像一截曼妙的腰身,中间凹下去一段弧度,再往上又朝两边扩展开去。
那就是无月山,传说中魔君居住之地,山顶修建有宏伟的逆星殿。
从无月山山腰往上,都是茫茫积雪;最上面有灰色的云层将山顶遮蔽。
十万大山云层稀薄,绝少下雨,像这样浓厚的云层极为罕见。
据说那并非云层,而是魔君的魔气凝结所成。它们隐藏了逆星殿,因为君王的威严与行踪不容外人窥探。
虽然无月山看上去近在眼前,但实际上,它离他们还有些距离。只不过是因为这座被群山拱卫的山峰过于高大、过于气势磅礴,才让人误以为咫尺可及。
真正近在眼前的是沐风镇。
稀疏的建筑从前方不知名山脉的山脚一直延伸到河谷中,形成了一座以灰白色建筑为主的小镇。一条细细的瀑布挂在山石岩壁上,一路蜿蜒,将小镇分为两半,又一直流到了谢蕴昭等人身边,再往他们背后流去。
虽然小镇的建筑都方方正正、没有亮眼之处,像是直接用石头胡乱堆砌出的建筑,但也说得上干净、完整。
并且,虽说建筑都是灰白色,小镇整体的颜色却并不单调。里头的居民挂了很多彩色的装饰,大多是纸做的风车、羽毛做的风铃,偶尔有一些彩色布料做的旗子,那就是最奢侈的装扮了。
这些色彩让小镇看起来生机勃勃。
谢蕴昭挤在少魔君身边,饶有趣味地瞧了一会儿,发觉了一些事。
她疑惑道:“怎么这镇子看着挺新的?”
“沐风镇确实是一座才建立不久的镇子。”少魔君也注视着那片建筑。他已经抛下了方才的闲思,眼神里有某种深沉的思绪流转。
他说:“这是专门给投诚的妖族和人类建造的小镇。”
投诚,那就是叛变……
谢蕴昭眉心一跳:“是……外界来的人?残余的白莲会?”
少魔君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阿昭果然对人类的事知之甚深。不错,沐风镇的居民大多是白莲会的成员,剩余的一些是跟着他们投靠来的同族、亲友,还有一些是十万大山中依附过来的魔族。”
白莲会……
谢蕴昭看那小镇的目光一下就变了——从单纯的好奇,变成了警惕和戒备。
白莲会在外界犯下了不少恶行,其中一些是平京世家所为,还有一些则是这一只势力的恶果。他们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早在天堑崩塌之前,就暗地里和十万大山有联系,为魔族充当了斥候和急先锋。
谢蕴昭很难不厌恶他们。
师兄跑这里来做什么?
却是驾车的陆昂无意回答了她的疑问。这戴着络腮胡的男人已经将车赶到了唯一一条通往沐风镇的路上,不过即便如此,路也还是凹凸不平,硌得牛车颠来颠去。
“夫人……昭,昭姐。”陆昂别扭地叫了这个称呼,“这里是东州通往无月山的唯一入口。东南西北四州都只有一个入口能前往无月山。神墓在无月山之中,因此要去神墓也要走这条路。”
“原来如此……”
“还原来如此。”少魔君敲了敲她的头,苍白秀雅的脸上带着宠溺的神情,“阿昭,叫你多记些常识,你却总把外头的奇闻轶事记得牢牢的,自家事却丢三落四。”
这是在帮她解释为什么她知道外面的事,却不知道神墓这样基础的知识。
陆昂才扭过头去。
谢蕴昭揉了揉脑袋,瞧着少魔君病弱却从容自若的侧脸,忽然想:师兄到底在“九世”中一样样地经历了什么,才历练得这么滴水不漏?
少魔君却只注视着前方的小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
沐风镇完全占据了山口,将通往无月山的道路挡住了。
越靠近沐风镇的入口,车架就越多。
因为有不少飞车落了下来。
会飞的动物通常都很名贵,因此能用得上飞车的人也非富即贵。在十万大山,这些人通常是城主以及城主的亲戚、将军以及将军的亲戚、各种各样的皇亲贵族,还有依附这些人的大商人。
像谢蕴昭他们这样还算不错的陆行车架,就很符合“某个二流地方的二流家族的二流少爷”的身份。
无数飞车的阴影从他们头顶掠过,在他们的车身上投下影子,最后落在他们前面。
谢蕴昭掀开车帘,对阿拉斯减伸手:“减减,来。”
毛茸茸的大狗一跃而上,跳进了车厢,扑到她怀里撒娇。
它正高高兴兴拱人类的脸,就察觉了旁边有不善的目光。自觉已经有些实力的天犬,甚是威风地扭头一看——嗯,这个陌生的男人笑得很假,眼神很吓人,但是气息很熟悉……
大狗想了想,聪明的脑袋想出了答案:哦,这就是那个——据谢蕴昭说——脑壳坏了的男性修士啊。
他以前都不会这样看着自己的。不过既然脑壳坏了,那也情有可原。
于是大狗悲悯地看了他一眼,再怜悯地摇了摇尾巴权作安慰,就又继续和他的好朋友亲亲热热玩闹去了。
少魔君:……
他皱眉思索:他是不是从一只狗的眼神中看到了鄙夷?这有可能么?
随着车架越发接近沐风镇,谢蕴昭的视野也变得更加清晰。
沐风镇没有围墙,只用两头削尖的木棍做了防御工程,将小镇围起来。这里也没有气派的大门和瞭望阁,只有一个简单的四方架,旁边立个木牌:沐风镇。
几个腰上带刀的守卫在门口,一一检查来人的身份证明,并收取过路的费用。
收费标准是每人二钱下品魔晶。
十万大山中的城市都要收过路费,有的很高,有的很低。但对皇室血脉浓厚的人不收过路费,以示对魔君陛下的尊敬。
“皇室血脉浓厚”的标准是至少二分之一的头发呈现银色,且眼瞳有明显的红色。
少魔君现在的模样,当然是不够免费标准的。
沐风镇收的费用不算高,而且现在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为了前往神墓,没人想纠结于一点点下品魔晶,因此守卫的钱收得很顺利。
很快就到了谢蕴昭他们的车架。
几名守卫显然是妖族出身,身上都带有部分动物特征。
一个脸上长着猫须的少年在认真察看他们的身份证件,另一个身后拖着三根羽毛的青年拎着个布袋,负责收费。
少年来回看了好几遍证明,又有些疑惑道:“你们血脉不厚,又不是什么好出身,看起来还病歪歪的,这样也要去参加传承之战?还要带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
旁边的青年立刻生气了:“什么叫手无缚鸡之力?我一个打他们十个!”
少年忙不迭道歉:“对不起鸡哥……”
陆昂瓮声瓮气道:“你们赶紧一些!我家少爷怎么了,别看他血统不厚,其实很厉害的!还有我们昭姐……她能一个打你们二十个!”
几名妖族守卫同时露出不信的表情。
青年跳了起来,像只被激怒的公鸡(还是本来就是?)。他四下看看,找到一块三个拳头大的石头,捧起来说:“看着!”
说完,他就大喝一声,撅起嘴往前狠狠撞去。
咔嚓嚓——
石头裂成了几瓣。
他得意洋洋,挑衅道:“你行吗?”
陆昂:……
魔族部下扭过头,困惑地说:“对不起少爷,昭姐,我们可能遇到蠢货了……”
青年:……
他气得脑袋上的头盔都立了起来——被他头顶冒出来的鸡冠给顶起来了。
谢蕴昭不禁感叹:“这才是怒发冲冠。”
公鸡青年气道:“你们……你们说谎!肯定是坏人,不能让你们进去!”
车厢中的少魔君一动不动,眼中却浮出一点幽冷的锐意。
然而,谢蕴昭却有意无意地横起手臂,挡住了少魔君。
她跳下车,摆出一脸傲慢:“你不信?看好了。”
咚——
她看似随意地跺了跺脚。
一条裂纹从她脚下延伸出来,一直蔓延到了公鸡青年脚下。
他低头看着裂缝,又看看谢蕴昭,脸上怒色尽去,只有震惊之色。
“这,这比白象妹妹的力气还大……”他喃喃自语,随机满怀敬意地抱了抱拳,“失敬了,女力士,您请!”
女力士·谢蕴昭点点头,哼了一声,重新回到车上,一把拉下车帘。
幽幽灯光里,少魔君眸色晦暗不明。
“阿昭倒是颇为心软。”他说,“我还以为阿昭讨厌白莲会得很,必是不肯为他们出头的。”
“谁为他们出头了?我是为了正一正我女力士的名头!”
她大义凛然说完,又在他的注视中默然片刻,方才无奈道:“他们没在我面前做什么坏事。你不是也说,这里有居民是跟着别人投奔来的?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是来做任务的,不是来大杀四方的。就算要主持正义,也得等到正事先做完。
少魔君凝视她片刻,微微弯起了眼睛。
他含笑道:“也是。”
这才移开了目光,苍白的指尖盘旋的一小团魔气也才散去。
车架重新启动。
可走出不久,牛车忽然震动起来。
因为大地在震颤。
是一队飞驰而来的军队,惹得大地震颤。
阿拉斯减本来趴在车里,忽然也四肢站立,耳朵竖了起来。
谢蕴昭听外面有人惊呼道:“看战旗……是东极王麾下的销骨军!”
外头陆昂也低声道:“少爷,昭姐,销骨军看上去者不善,莫非……”
莫非是来追捕他们的?他们行踪暴露?
须知因为千日莲的缘故,东极王也是少魔君得罪的对象。
这位大少爷却道:“不急,看看。”
谢蕴昭掀起窗帘,回头看去,正好看见一只魔骑汇聚的黑浪自空中滚滚而下,又拖着一道烟尘气势汹汹而来。
人未到,声先至。
“——沐风镇听令,奉东极王之令,大战当前,为保前线将士持续作战,特向沐风镇征税百斤上品魔晶、千斤中品魔晶!”
随着隆隆之声,数万铁骑已经围拢过来。从他们的装备、士气来看,这只军队正要出征前线,顺道过来征税。
反观沐风镇这边,却是一片死寂。
那几名妖族守卫先是目瞪口呆,旋即就都愤怒起来。
“又来!”
“还收税!”
“上一次才收过!”
“我们哪儿来百斤上品魔晶?辛辛苦苦赚的钱,全都给他们压榨去了!”
对面的销骨军也听到了这充满愤怒的抱怨。
却毫无动容。
为首的将领道:“若是不足,就将镇上全部库存交出,也可饶你们不死!”
“饶我们不死?!”公鸡青年又跳脚了。他顶着高高的头盔,怒火升腾:“钱都给你们了,我们要饿死吗?你们打仗的方法,难道是先饿死自己人?”
将领冷然道:“军律如铁,王令如山!”
公鸡青年气炸了。
“你们这不就是要把我们剥皮拆骨吗……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在人类那里呢!”
这是一句禁语。
因为猫须少年等人的脸色全都变了。
“鸡哥不要……”
嗖。
这是箭矢破空之声。
玄甲魔将举起一把巨型长弓,顷刻射出流星般的一箭。
箭矢在空中呼啸、擦出火花,并在转瞬之间穿透公鸡青年的胸膛。
巨大的力量将他带得往后飞起,像一个被用力抛出的破布娃娃,最后给猛然钉在了某一面石墙上。
又像个破布娃娃。
滴答、滴答……
鲜血滴落地面。
现场鸦雀无声。
将领举着长弓,空荡荡的弓弦上血光流转。
“杀鸡儆猴。凡有不臣之心,便如此獠下场!”
他的声音仍旧冰冷平静,却显出一股格外的凶悍——刚刚杀了人的人才有这样的凶悍。
沐风镇这里,有过路的旅人噗嗤笑出声,打趣道:“还真是杀‘鸡’儆猴。”
这笑得若无其事、好似还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人,也是一名魔族皇室成员。他大约三分之二的头发都是暗银色,身边护卫众多,对刚才所发生之事全无所谓,甚至觉得销骨军的将领处置得很对。
而对沐风镇本地的居民而言……这一幕实在令他们胆寒。
“鸡哥……”
猫须少年望着那还在痛苦挣扎、却眼看是就要死去的青年,嘴唇不住颤抖,眼里已经冒出了泪水。
“你怎么能这样!”他失去了理智,想冲出去,又被其他人死死抓住,“你……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花弄影!你明明也是妖族啊,你明明也是妖啊!你怎么能这样!!”
又是鸦雀无声。
那杀人的魔将也是妖?
有些人开始不安了。他们害怕自己是否听见了什么秘密,会招来杀身之祸。
凶悍的将军骑在高高的战马上,眼里闪过杀机。
他空荡荡的弓弦上,又有箭矢成型,并且……对准了泪流满面的猫须少年。
花弄影用箭指着少年,声音依旧冰冷无情,甚至更加冰冷无情。
“沐风镇的镇长在何处?打开库存,交出军费。”
“否则……”
猫须少年只是一个普通的守卫。他没有库房的钥匙,也没有联络镇长的方法。
他只是沉浸在失去好友的悲痛之中,一时连面对死亡的恐惧也遗忘了。
“花弄影,你不配当个妖!”
箭出。
箭来。
有人早已经闭上了眼、扭开了头,不愿意看这一幕。
半晌,却并未听见什么响动。
人们不禁定睛看去。
一道又一道银蓝色的流光,如蝴蝶纷纷而落。它们轻盈纤巧,好似无比脆弱,却在曼妙的蹁跹之间团团围住了箭矢。
而那声势惊人的一箭……也真的被拦下来了。
甚至被蝴蝶般的流光啃噬,最终烟消云散。
蝴蝶再次起舞,化为点点荧光。
销骨军的将领一点点眯起了眼睛。
“溯流光。”他吐出这个名字。
随着一声嘶鸣,骑着棕色飞马、身穿青色铠甲的男人从天上降下,并护在了猫须少年等人身前。
银蓝色的柔滑长发被高高束起,穿过头盔的空隙落在他身后;那张秀美纤细、宛若好女的面容,完全展露在众人眼前。
花弄影冷冷地看着溯流光。
溯流光也同样冷冷地看着他。
“花弄影,你这条东极王养的狗。”溯流光冷声道,“当初你是怎么说的?要与魔族结盟,好让妖族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当狗当得可还高兴?”
他们竟是旧识。
花弄影却还是那副冰冷的、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也是个面貌美丽的青年,一头暗金色的短发,甚至有几分艳丽之感。但他始终是一副冰冷无情的模样,于是这艳丽也就成了不起眼的装饰。
“实力相当的两方才能叫‘结盟’。”他说,“至于我,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溯流光,你也要违抗王令?”
长弓又一次对准了溯流光。
溯流光却是轻轻一声冷笑。
“不可救药。”
在第一个音节吐露之际,蝴蝶般的流光就和流星般的箭矢相遇,并爆发出猛烈的光芒。
刹那之间,在明亮异常的光芒里,花弄影面色一变,而溯流光神情冷冷。
暗金色的血液喷了出来,洒在半空中好像金色的喷泉。
花弄影微弯下腰,左手捂住右肩的伤口。
在他右肩之下,则是破碎的衣袖和空无一物的空气。
他的右臂这才“咚”一声掉在地面。
销骨军中传出轻微的骚动。
这位年轻的将军咬着牙,猛地竖起左手:“肃静!”
妖力与魔气同时包裹住他右臂伤口,很快止了血。
“将军请用!”
他的副将策马上前,奉上一颗魔晶。
这是一颗透明无暇、剔透晶莹的上品魔晶。
花弄影抓住魔晶,一口吞了下去。
他右臂伤口处的血肉缓缓蠕动,开始重新生长一条手臂。
原来魔晶不仅能补充魔族的精神力,还能帮助他们加快血肉重生。这也是东极王准许麾下军队四处搜刮魔晶的最主要原因。
但即便能重新长出右手,对一名将军而言,这也是会影响到他实力的、极为重要的伤势。
尤其花弄影还是一名年轻的、异族的、即将上阵的将军。
他直起身。
“溯流光,我记住你了。”
“销骨军听令,启程出发,前往前线!”
黑浪似的军队飞上天空,朝着更东方的战场而去。
直到销骨军彻底离开,沐风镇上紧绷的氛围才稍稍消散。
至于那些担忧被东极王报复的声音……就暂且不提。
车厢内。
谢蕴昭缓缓放开紧抓窗框的手。
“溯流光原来在这里……”
“阿昭也认识溯流光?”
少魔君问了一句,像是漫不经心。
但他眼中却有惊讶和疑惑交织。
因为……
他若有所思道:“我从溯流光身上感知到了特殊的魔气……怎么,他是我控制的傀儡?”
谢蕴昭也一怔,随后她想起来,师兄是曾经告诉过她,溯流光其实和白莲会、魔族有关,但他用某种办法控制住了溯流光,让她不必担忧溯流光对他们不利。
至于具体是什么方法,师兄却并未细说。
她试探道:“对,师兄你控制了溯流光。你是不是不记得有这件事?所以我和你说,你脑壳真的……咳,你真的失忆了,这就是一项证据。”
少魔君用温和的灰色眼眸注视着她,意味不明道:“是么。”
“既然如此,不妨见见他。”
少魔君说道。
他下了车,吩咐陆昂:“你先自去找地方休息。”
而后便径直走向溯流光。
谢蕴昭跟在他身边,敬业地扮作一名乖巧的贴身丫鬟,还拿了把折扇给他轻轻扇风。
冲突带来的阴影还盘旋在四周,除了几名妖族守卫外,溯流光身边没有他人。
他刚才将被钉死的公鸡青年尸身取下,现在正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猫须少年伏尸痛哭。
他秀美的面容显出几分恍惚,隐隐又有几分后悔。
猫须少年一边哭,一边说:“溯长老,我想为鸡哥报仇……”
溯流光猛然回神,低声道:“叫我‘溯将军’!”
猫须少年不忿道:“您也还要做这魔族的将军?溯长老,我们还是回倦鸟山吧,我宁愿在山野中当一个清贫却自由的小修士……”
旁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溯流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并未阻止。
但他眼里更深重了几分的后悔之色,却像又说明了一切。
这时候,少魔君走到了他的身后。
“溯将军。”
银蓝长发的青年回过头,见背后站了两名年轻人。男的乌发灰眸、苍白文秀,鬓边一缕银发;女的清秀可人,独一双眼眸顾盼神飞,极为出彩。
这是两个还算出众,却也并不多么出众的魔族。
也很陌生。
要说哪里格外突出一些,无疑是他们身上有意无意透出的那点无拘无束的气质——与十万大山中的压抑截然不同。
倒是更有些像……
陌生的黑发青年竖起一根食指,唇边泛出一点微笑。
“嘘。”
一股绞痛突然攀上了溯流光的心脏!
若非意志坚强,他险些跪倒在地。饶是如此,他也痛得弯下腰、死死按住心口。
他勉力抬头,瞪眼看向那一男一女。
“卫……你,你说一声不就……”
他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来了十万大山!
“抱歉。”少魔君满面无辜,慢悠悠说道,“可是我就是想试一试。唔……看来你是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
溯流光茫然地看向谢蕴昭。
既然男的是卫枕流,女的当然就是谢蕴昭。
谢蕴昭轻咳一声,严肃道:“对不起,我家少爷脑子不大好,一阵阵地抽风,请您见谅。”
溯流光:……
他虚弱地捂着心口,勉强扯出了一个了礼貌的、柔弱的微笑。
“哪里哪里。”他声音轻柔,语气却颇为咬牙切齿,“实不相瞒,我瞧您家少爷并没有一阵阵地抽风,而是一直都不大正常呢。”
说完,又是一阵心绞痛。
少魔君同情地看着他:“对不起,我又突然想试一试了。”
溯流光:……
谢蕴昭摇头叹气:“嘴炮一时爽,受气火葬场。溯将军,您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