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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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烈三十一年的冬至,有雪轻飞。

裕王府家宴既散,文乙陪着裕王走出屋外,在院中小踱。不远处,离席未久的谢淳牵着纪园的手,步行送她回居处。

地上结有薄薄雪冰,谢淳怕纪园滑跌,遂用手拢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中带了一把。纪园却笑着将他推开,说了两句什么话,然后扬起下巴盯住谢淳。谢淳没回答,却抿了抿嘴唇,终是无声而笑。纪园满脸雀跃,又主动贴近他,双手攀住他的脖颈,飞快地在他的脸侧啄了一口。

清清月华映雪,亦映出二人深浓的爱意。

裕王止住脚步,负手站定在原地,远望着他二人的一举一动。他的眼神很平静,雪花落上他的眉睫,他没有眨眼。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于视野,他才收回目光。

然后裕王缓缓地转过身。

近前,他的侧妃朱氏抱着他的长女戚炳瑜,正立于垂廊下等着他。

见他终于回首,朱氏露出一抹笑容。那笑容很是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合她一贯端庄得体的名门举止。女儿在她怀中咬着手指,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父亲,神态很是惹人怜爱。

文乙站在裕王身后,低声提醒:“王爷此前答允过朱夫人,今夜家宴过后去陪郡主。”

裕王微微颔首。他走上前,隔着约莫两步的距离,对朱氏道:“稍后,我会过去。”

这两步的距离,似乎已被二人习惯多时。这两步的距离,象征着不亲不疏的敬意,象征着各取所需的契约,更象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朱氏轻声应了,领着女儿先行离去。

裕王目送她们走远,收回目光。他的眉峰动了动,上面沾了多时的雪花,终于被悠悠震落。

他抬脚,回到了今夜布宴的屋中。

空空荡荡的宴席间,他的目光锁定了一处。他不疾不徐地走去那一处,然后俯身,从那案台下方拾起一朵女子所戴的簪花。

花被他捏在指间,裕王沉默地看着这花。良久,他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这朵花,然后再次俯身,重新将这朵被遗落的花放回了它原本的地方。

他的姿态异常平静。

在离去前,文乙不留痕迹地瞥向那朵簪花,以作再一次的确认——

它的主人,正是纪园。

……

翌日晨时,文乙至朱氏处,侍候裕王早起。

待用罢早膳,朱氏携女儿亲送裕王出屋,裕王免去她欲行之礼,二人遂又说了几句话,然后相互作别。

止水五载,毫无波澜。

这一年,距离裕王封王辟府已过六年。裕王先后册纳一正二侧妃,皆是朝中重臣、将门之女,而这三位女人,也在短短数年之中为他诞下了一女二子。

文乙从未见过裕王偏宠。

而嫁到裕王府中的这几位女人,在面对裕王始终如一的平静姿态时,也不敢有任何明目张胆的争宠举动。

他能久持这份平静,是因他从未动过情。

他未曾以心示女人,又有哪个女人胆敢妄求得到他的心。

而他的那一份平静之下,更是不可轻窥的深不可测。

裕王从一介非长非嫡的普通皇子,一路走至今日最得皇帝圣眷的藩王,其谋略、其心计、其手段,谁敢轻而视之?

在裕王之前,皇帝何曾准允过任何一个皇子屡屡结纳朝廷重臣为姻亲,皇帝又何曾准允过自己的近臣去做皇子府上的谟臣?而裕王之得圣心及圣眷,在皇帝准允建督视军马府的旨意下至始安郡时,已至盛极。

……

元烈三十二年,齐康郡的督视军马府初成。

谢淳作为裕王心腹谟臣充任督府谘议军事,协助当时的裕王亲将节制藩军兵马调发诸事宜,没过多久,继被委以监察战时军马钱粮之重任。

因居此位,军中事杂,谢淳回始安郡的间隔越来越长,与裕王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多以书表相通,汇报公务。

裕王对此似乎毫无不满。

他对谢淳之器重,对谢淳之信任,对谢淳之厚待,在王府之中有目共睹。谢淳是他父皇的赐爱,是他难觅的心腹肱骨,更是他能够放心倚赖的得力臣下。

其后的一年中,晋、平两国又有数场战事。谢淳在后方掌调军需物资,未有一丝谬误。晋军每一场胜役之后,皆少不了他及属下的汗水与辛劳。

裕王特下王谕,嘉谢淳之功。王谕及赏赐发至齐康郡,谢淳并没有立刻动身返回始安郡,而是仅以一封回表敬谢裕王恩典。

表至裕王府,裕王阅罢,看了一眼窗外春阳。那春阳之下,他曾亲手栽种的一棵青柏已长得枝繁叶茂,针叶郁郁,荫冠葱葱。

他合下谢淳回表,没说什么。

到了元烈三十三年初夏时,谢淳已有八个月不曾回到始安郡面见裕王。

面对谢淳在督视军马府中的卓越表现,裕王未曾责问过他一回,每每提笔回谢淳奏表时,信尾总会叮嘱一句要他百忙之中顾好身子。

如此之主、臣相得,令裕王府中众人无不心向往之。

不久后,裕王的一位亲将在奏表中提到,谢淳已与齐康郡军器监提点公事纪盛的长女定下婚许之约,计于来年完婚。

一侧,文乙垂首研墨,然久等不到裕王如常提笔回函。他稍稍抬头,看见那封奏表被裕王的手掌压在桌案上,而裕王则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文乙不能确定他究竟在想什么。

或许是两年前的冬至之夜,或许是谢淳与纪园之情深,或许是那一朵被纪园遗落在宴席间的簪花。

又或许,是他自己从未动过的一颗心。

半晌,裕王轻动嘴角,伸手取过笔,蘸了蘸文乙研好的墨,一笔一划地给谢淳写了封信,以作祝贺。

这是头一回,在谢淳奏表未到之时,他主动提笔去信。

文乙陪侍在旁,斟酌道:“谢大人与纪姑娘郎才女貌,此是美事一桩,想来王爷心中必定也为谢大人高兴。”

“是。”

裕王答说。

文乙小心打量,但见他神色如常,才放下了一颗心。

……

元烈三十四年夏六月末。

蝉鸣直近傍晚才渐消停。文乙托着一碗冰镇乌梅汤,步入书房,进至裕王案前。可案上罕见地摆着酒盅,极少饮酒的人竟无事而饮酒。

文乙愣住。

饮了酒的裕王瞥他一眼,手指了指桌案,示意他将手中之物放下。

文乙回过神,将乌梅汤放在酒盅旁。他垂首道:“小臣去为王爷准备解酒汤,王爷请稍候。”

说罢,他便退走。

裕王的声音自后传来:“谢淳,背叛了本王。”

文乙一凛。

他匆忙转身,“王爷醉了,何以胡言。”

裕王的眼神很清明,没反驳,更没重复方才的话。他道:“文乙。你知不知,他为何要背叛本王?”

麻意自脊椎一路蔓延至头顶,文乙极力维持住正常站立的姿势与神态,摇了摇头。他欺骗了裕王,因他十分清楚,谢淳是为何要背叛裕王。

谢淳欲兵谏以止战,苦心筹谋近三年,谁料未发而先败。

他不敢与裕王对视,他只想尽快离开此处,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速速发信报于齐康郡,叫谢淳知悉此变。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才出声:“王爷必定是误会了谢大人……”

裕王却是一笑。那笑中有悲悯,有痛惜,亦有怒意。裕王点了点头,可文乙却不知他点头是何意。他说道:“晋军在高凉郡大败,谢淳以身殉国。漕司在高凉郡的眷属,府中已派人去接了。”

文乙耳中一阵轰鸣。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裕王面前告退离去,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循径一路走至谢淳居处的外院,直到他的双膝磕碰到冷硬的砖石,这惊来的痛感才让他从恍惚之中抽离而出,重新寻回神智。

跪在地上的文乙浑身发抖。

月轮斜出树梢,正挂在他的头顶,怜视着这般卑而微末的文乙。

他想要悲愤地大吼,想要伤心地痛泣,但他一声都发不出,也一声都不敢发。

这时的他,才后知后觉地醒悟。

今岁在高凉郡设置随军漕司,是裕王之意。此举名为让谢淳独掌转运专权,实则是将他及文臣僚属从高凉郡的督视军马府中剥离出来。

谢淳之死,是裕王所赐。

而裕王此谋,不知已有多久。

当初收悉亲将略有提及谢淳定亲的那封奏表时,文乙只专注于细察裕王对纪园究竟抱持着什么样的情绪,竟未察觉裕王知悉谢淳这等大事,竟是通由旁人之笔,而那旁人,是手握兵权的人。

是那时?还是更早?

或许早在当初谢淳仅以回表谢恩之时,裕王便已对他起了疑心?其后一年半的时间,经由谁人,经由何事,叫裕王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心中所疑?

而裕王之城府,何其深沉,为何今夜会借酒对他诉出此事?

是试探?是敲打?是警诫?

文乙按在地上的十指因过于用力而磨出了血。

他举头看向高高在上的月亮,流下了眼泪。

他何其微末,顾不了苍生。

他又何其无能,竟救不了一友。

……

建初十五年深秋,以端明殿大学士、翰林学士承旨郑平诰为首的百余名馆院清臣,于宫门处伏阙长跪,为昌恭宪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宝文阁内,戚炳靖手持军报,往事如风,模糊了他的双眼。

这一年,距离谢淳以身殉国,已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十九岁的少年从西境军前归来,粗粝的掌中沾着兄长的鲜血,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劲拔青松,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

酷肖故人。

文乙垂下眼,掩去目中水纹。

少年开口,一字一句地问说:“我的生父,是为何而战死的?”

……

永仁元年末,昌庆宫外风雪交加,戚炳瑜匆匆追出殿外,试图劝阻戚炳靖的一意孤行。仓促之间,她连外氅都未披,立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文乙捧着衣物紧跟出来,替她罩上,然后默声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一道望向戚炳靖的背影。

“倘若她果真如大平成王所评价一般,你仍然要为了她,去与成王做这样一笔交易?!连正旦朝会都不顾,立刻就要南回晋煕郡?!四弟,你糊涂了!”

戚炳靖闻声回首,于风雪之中对上她的急切的眼神。

她对着他,一字一句道:“她性贪如狼,无情,背义,这样一个女人,你连面都未见过,竟然为之所动?”

茫茫大雪之中,戚炳靖被扑面而来的寒风骤雪模糊了容色。

透过层层雪雾,文乙听见他亦是一字一句地回答道:“这样一个女人,正该配我。”

漫天雪片很快便将戚炳靖大步离去的身影遮盖得严严实实,叫人不再能看得清。他留在这风雪之中的话音,足够坚定,足够无畏。

文乙久立,定定地望着那道已消失的身影。

男人话中的决意,震得他耳中轰鸣。

他想,他懂得这份决意。

这份决意,绝不止是为了心中之明光、多年之所爱。

更是为了二十二年前,同样欲以兵谏而谋败、素未谋面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