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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十九年七月三十日,空桑对冰族的战争彻底结束。
带领空桑扭转战局、取得胜利的元帅白墨宸率领大军班师回朝,于加蓝白塔顶上的紫宸殿接受了白族悦意女帝的禅让,正式即位为空桑新帝君。女帝退位,携夫君慕容逸回叶城,为镇国公夫人,受封赏无数。而其余六部藩王虽然心怀不满,却畏惧白帅的兵权不敢出言,只能保持缄默,各怀心思。
或许是为了给刚经历过战争的空桑百姓带来一些喜庆,扫去阴影,加蓝帝都在新帝君登基时,举行了盛大的继位仪式。
仪式定在了十月十五日,海皇祭的日子。本来就是盛大的节日,又遇上了新帝君登基这样的大事,整个帝都的喜庆热闹更是十倍于往日。处处张灯结彩,宝马雕车香满路,街上满是出来看灯游玩的人,红男绿女,双双对对,嬉笑声不绝于耳。
“怎么一夜之间路边的树上都开出花来了?”一个少女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左顾右盼,看花了眼睛,“这都是什么花?我在南迦密林都从来没见过!”
“傻瓜,那不是真的花。”旁边的一个青年男子回答,风帽下露出一缕深蓝色的长发,微笑着,“这些都是叶城的珠宝匠们用各种玉石一瓣一瓣雕刻出来的,花蕊里点缀着宝石,用珠光一映,就像是真的一样。”
“哇,真的,是用金丝穿起来的!”少女凑过去看了一眼,伸出手指拨了一拨,花蕊颤巍巍地摇动,“太美啦,每一片花瓣好像都会动!”
“喂,快滚开!这些东西只许看,不许碰!”旁边有巡逻看护的人一个箭步走过来,粗鲁地打开了她的手,大声呵斥,“这是流光玉雕的,弄坏了一个花瓣你们都赔不起!”
赔不起?琉璃吐了吐舌头,本来想反唇相讥,最后居然还是忍了,只是狠狠白了那个人一眼,拉着溯光转身就走。
“你的脾气收敛了许多啊。”溯光忍不住感叹。
“哼,何必和这些凡人一般见识!”琉璃撇了撇嘴,却抬起手,掂量着手里的一个荷包,“让他破点财也就算了。”
“你……”溯光不由得失笑,想起在大漠上第一次相遇——在那个时候,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也曾经试图偷过自己的辟天,差点被他下手打成重伤。
一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世事无常,宛如梦幻。
然而,琉璃却不知道那一瞬他心里转过了什么样的感慨,只是看着眼前盛大华美的景象,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在天上被关了那么久禁闭,难得才回到地面上来,干吗为了一些小事坏了心情?何况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云荒去海国啦。对了——”
她回过头,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你……真的是海国的皇太子?”
“是,”溯光微笑点头,语气却低沉,“不过,我不想回去继承海国的王位。”
“为什么?”琉璃诧异。
“作为海皇的继承人,我本来应该守护龙冢,但我却撇下了自己的责任,擅自远游云荒。”溯光摇了摇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海国皇太子,所以,应该让更适合的人来继承这个王位——比如我弟弟溯源。”
“说的也是。你看你关心云荒比海国还多,”琉璃撇了撇嘴,语气并无太多挂怀,“其实王位真的没什么好,你看我在云浮城里当翼族的王,当得实在是太无趣了——你不想当就不当吧,也挺好。”
溯光看着这个少女,想知道她这番话是不是为了安慰自己。然而她眼里的神色坦然轻松,对那样重要的得失居然毫不挂怀——或许,这些在九天上飞翔的种族,心灵和身体是一样轻盈无挂碍的吧?
他笑了起来,带着她在锦绣灿烂的帝都穿行,享受着这一刻人世的繁华。
“哎呀,你看,放烟火了!开始放烟火了!”忽然间她停住了脚步,拉住他的袖子指着天上某一处叫了起来——她手指指着珈蓝白塔。围绕着塔基,皇宫里正在放御制的烟火。这种皇家特制的烟火一年也才放一次,比民间烟火富丽堂皇许多。
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一簇簇的烟火从夜空里升起,在头顶散开,笼罩整个帝都。
“看啊……那是星星的碎屑!”琉璃看着落下来的烟火,六种颜色的灰烬从天而落,如同宝石一样撒向大地,令她不由得惊喜万分,“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放‘六星邀月’,如果能找到一枚金币就好了!”
她在万人之中抬头仰望,眼里映着明灭璀璨的烟火,清澈如水。
月亮很圆,却在很远的地方——远到她无法抵达。月下,那些在半空中散开又落下的烟火纷纷扬扬,如同一场巨大的流星雨,将整个帝都里抬头仰望的人群笼罩。那一刻,琉璃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一下,忽然叹了口气。
溯光皱了皱眉头,“怎么,忽然不开心?”
“这些落下来的烟火,是不是很像通天木上的‘仲夏之雪’?”琉璃黯然,将视线从烟火上转开——烟火年年都会有,然而故乡已毁,密林之中的“仲夏之雪”已成绝响,无论多少载也无法重现。
那一刻,溯光的眼神也微微一黯,只觉得心口有细微的刺痛。
“我的故乡有一种花,开在云端,凋落在风里,一生永不落地。”北越郡那场大雪之后,紫烟曾经慵懒的梳头,第一次对他提起这个名字,“短暂的就像是仲夏的雪一样……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它,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
是做了一场梦吗?
他还记得一百年前和她相遇的刹那,还记得那片密林里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往事,还记得那些纷扬如雪而落的细小白色花朵……然而,那个随着明珠的碎裂而翩然离开他的影子,却已然如同幻梦般消失在轮回里。
“百炼钢尚有片片粉碎之时,回忆也当有终结之日。”黯月之下,那个消逝的影子对他说,“我将去往新的轮回,把你忘记——也请你把我忘记。”
紫烟……紫烟,我永远不会把你忘记。
但是,我会如你所说,继续往前走下去,好好的过完这一生。
“走,我们去买点东西,”耳边传来琉璃的声音,毕竟开朗年轻,黯然的神色只持续了片刻便一扫而空,挽着他的手往前走去,“快看,那边有一排摊子!”
溯光微微苦笑,顺从地被她拉着往前走去。
自从迦楼罗金翅鸟坠毁于九天之后,他先跟着琉璃回了一趟帕孟高原上的铜宫,见到了如今卡洛蒙家族的临时当家人翡丽长公主——琉璃把父亲和母亲在南迦密林的死讯告诉了姑姑,却隐瞒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也隐瞒了溯光的身份。
当她和养育自己的族人告别之后,便一身轻松的准备和他浪迹天涯。
“哎呀,你来看!”琉璃在一个摊子前停下,看着上面琳琅满目的小东西——有东泽出产的织品刺绣、西荒的奶酪糕点也有来自于中州的精美陶瓷。她眼睛放光,每一样都拿起来不肯放下,到最后挑了满满一大包,然后为了一两个铜子的差价和小贩磨了半个时辰。
溯光在旁边看着,没有催促她,眼神安静而宽容。
当琉璃心满意足地拦腰砍了一半价格,买下了一大包东西时,眼睛一转,忽然又皱起了眉头,转过头问:“你说,我去海国,该带什么东西去见你父皇呢?——这些小东西我打算用来送你的一些普通朋友,可不能送尊贵的海皇大人。”
溯光不由得愕然,“原来你是为了我买的这些?”
“是啊,我还从没见过你的族人呢……心里好紧张。”琉璃脸红了一下,有些忐忑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万一……万一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你们鲛人都是海里来的,会觉得我们翼族是异类吗?他们……他们会不会反对?”
他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不由得微笑,“如果父皇反对,你准备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我就只能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他老人家啦。”琉璃嘟囔着,悻悻然,“如果这样他们还是不答应,那就只能……”
“只能怎样?”溯光有心逗她。
“那就只能抢亲了!”琉璃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拖着往前就走,“干脆一把将你扛上肩膀,飞回云浮城成亲!翼族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你们家那些虾兵蟹将还能追上来不成?”
溯光放声大笑,那一刻只觉得满心欢愉,将片刻前的黯然都冲散了。
她拉着他在夜市里四处转,然而心心念念的还是不忘给他的父亲准备见面礼。溯光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劝她:“宫里什么都有,不用买了——而且等我们回去,估计我父亲也不再是海皇了,不必如此拘礼。”
“啊?”琉璃愕然抬头,“为什么?”
“前些日子我在青水畔,接到了文鳐鱼传来的讯息,龙神已经在从极冰渊的龙冢里诞生了,”溯光语气平静,眼神也没有什么变化,“因为我远游在外,守护在龙神身边的只有暗鳕——而她,擅自把初生的龙神带到了我弟弟溯源的面前。”
“哦?”琉璃没有明白,“然后呢?”
“龙神只和它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达成契约,承认他为海皇。”溯光淡淡道,语气平静,“万古以来都是如此——所以,每当遇到龙神转世之时,海国的皇太子必须要在龙冢守护,以确保龙神醒来的第一刻不会落到别人手中。”
琉璃啊了一声,醒悟过来,有些愤怒,“这么说来,他们是谋夺了你的王位吗?”
“也不是,”溯光摇了摇头,苦笑,“应该说,是我擅离职守才导致了被剥夺头衔。”
“说的也是,”琉璃想了想,点头,“那……。我们还去把它抢回来吗?”
“当然不。”溯光摇头,“暗鳕暗恋溯源,为了他守在极寒之地上百年,才等到了龙神转生这个机会。我说过了,溯源比我更适合当海皇——我这样习惯了四处漂泊的人,也不想被海皇的位置禁锢在宫殿里。”
“既然你也不想去抢回来,那就算了。”琉璃伸出手,将手里看中的一个水晶风铃放回原处,嘟囔,“如果是溯源当了海皇,我才不给他带什么礼物!”
“溯源和暗鳕都不是坏人。”溯光替他们分辨,“他们比我更适合主宰海国。”
“哼,但他们抢你的东西!”琉璃哼了一声,抬起手挽起他的手臂走入熙熙囔囔的夜市,歪着头,想了半天,“你说,你父亲是海皇,肯定天上地下啥珍宝都看过,我该送一些什么才能让他觉得我不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呢?”
溯光没想到她还是满脑子想着这个,不由苦笑,“你是来自九天的独一无二的翼族,他们怎么会觉得你是个乡下丫头?”
“翼族?啊,对了!”琉璃忽然失声,“我想到了!”
不等溯光问她,她抖了抖肩膀,唰的一声,巨大的羽翼忽然从她背后倏地展开!金色的羽翼映照着满市的璀璨灯火,折射出万道光芒,令周围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
“你看,你看,这才是独一无二的!”琉璃欢呼,伸出手,啪的一声在自己的翅尖上拔了一根最长的羽毛出来,在溯光面前挥舞,“我用这个给你父皇织一条围脖好不好?他就算是富有四海的海皇,也肯定没有用翼族金羽织成的围脖吧?”
“……”溯光看着这个笑的见牙不见眼的小丫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快把你的翅膀收起来!这么炫耀,想被抓吗?”
他一把抓住了她,迅速穿过围观的人群,试图离开。
然而夜市上的人们已经被惊动,潮水一般涌了过来,把这个长着翅膀的少女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还有空桑的巡逻队伍也从远处赶了过来,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琉璃心下一急,再也顾不得什么,翅膀一振,拉着溯光倏地从人群中飞起,穿过五颜六色的花灯,消失在了漫天烟火的黑夜里。
“看啊!那儿有个长着金色翅膀会飞的小姑娘!”
“不会吧?那不是一道烟火流星吗?”
圆月之下,这也是云荒大地上的人们最后一次看到翼族的出现——那之后,这一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种族就如同杳然飞去的黄鹤,彻底地消失在了历史里,再也不曾被看到。
从此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当云荒的心脏上一片欢腾时,在大地的最西方,风沙呼啸,冷月高悬,寂无人声。在一座荒山上,有一个僧侣双手合十,迎着风,低低诵着经文。
他面朝着东方,然而眼睛却是空茫的,漆黑如深潭。
第一百遍的经文终于念完,万鬼噬身之痛也暂时平息。慕容隽放下了手掌,轻轻舒了一口气,手指里握着沙星祭司留在这里的珠串。
这些日子以来,只有在这座千佛窟里,凭着法器日夜诵经,身体内的痛苦才会稍微得到缓解,而一旦停下,昔日的罪业造成的苦楚就会立刻出现,无法抵挡——那被他所杀的十万亡魂铸成了一座牢笼,把他困在了空寂之山,他将以毕生来赎罪。
这里,就是他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可容身之处。
在离开镇国公府的时候,他曾和慕容逸立下了一个秘密的约定:兄弟两人各自选择一条路,一人投奔沧流,另一人效忠空桑,彼此都要全力以赴。这样,无论哪一方取得了最后胜利,慕容氏乃至中州人,都总归会有一条活路。
如今,他失败了,他的兄长赢了。
慕容隽在冷月下,迎风微微而笑——他知道,自己与这个尘世的缘分,已经永远结束了。从此后,他将永远留在这座空寂之山的千佛窟里,为以往的罪业赎罪。世上再也没有慕少游或者慕容隽,有的,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苦行僧。
“此生的苦,你才尝过十之一二,便说自己心灰如死——不知日后更大苦难到来时,你将何以承受。”当年,那个和尚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怯懦小子,如此脆弱,还不如跟了我出家出吧!斩断一切恩怨,闯出这十丈软红,自证自存,明心见性。你命中注定不是这红尘中人,迟早要随我走出三界之外的。”
“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吧!”
当时,他几乎就跟那个和尚走了,最后母亲以死相逼,硬生生拦下了他。就是这么一阻,他又在红尘里多辗转了几十年,受尽了诸般磨难苦楚。如今,家族平安度过了风波,慕容氏永镇叶城。而自己,也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三千烦恼丝落尽,缁衣芒鞋,青灯古佛度此余生。
在这座空寂之山,将所有埋葬。
原来,果然是命中注定。这十几年来的坎坷流离,就如同一个圆,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终于令他明白佛家所谓的因果和无常。
慕容隽在千佛窟前沉思往事,而在他身后,一群蓝狐静静地围着他。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挨过来,用毛茸茸的身体蹭了蹭他的脚踝,发出了轻微的呜呜声。天地寂寥,连风也冷了,唯有这小兽是温暖的,眼神澄澈晶莹。
千年之前,它们也曾这样陪伴古墓里那个孤独的女子吗?
“呵……”丰神俊秀的贵公子化身为风骨清朗的僧侣,在千佛窟前回身,于冷月下合掌,无声微笑,对着天地做最后的告别——堇然,我与这个世间的尘缘已断,平生再无其他奢望,惟愿你此生平安喜乐,享有这天地间最美好的一切。
——哪怕是在另一个人身旁度过。
此生已矣,但愿来生再见。
同样的一轮圆月之下,在镜湖的彼端,万丈高的珈蓝白塔顶上,听着脚下万民的欢呼,空桑的新帝君脱下外袍裹在犹自虚弱的女子身上——自从在大漠里找回了殷夜来之后,他对她万分呵护,如珠如宝,然而,她的神色却始终郁郁,再未见笑颜,这令已经权倾天下的云荒主宰者暗自沮丧。
要怎样开解她,才能令她明白,即便是绝代容颜被摧毁,即便是旷世绝技已失去,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刻——就如昔日在帝都那一场烈火中的诀别时,一模一样。
她没有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还活着,这已经足够。
“你快看。”
白墨宸拉着她,忽然指向了天空。
“看什么?”她愕然,然而,耳边随即就是一震,暗夜里有一点流星,迅疾地从大地上升起,冲向夜空,然后散开,化为烟雨,当头落下!
“烟花!”殷夜来失声惊呼,看着一朵朵烟火在头顶绽放,散开,落下,缤纷明灭,如同最璀璨宏大的流星雨,美得令人窒息。
她定定地看着,一时间神为之一夺。
“美吗?这些烟花只是为你一个人绽放的。”空桑新帝君的声音低沉温柔,如同此刻拂过耳畔的风,“我记得你以前在叶城时,最爱看海皇祭时的烟火大会,可是人太多,经常挤不进去。如今你可以尽情看个够了——在最高处,谁也不能阻挡我们的视线。
“……。“殷夜来没有说话,沉默的看着天和地。
是啊,现在,她可以俯瞰整个云荒了——但在这片黑暗的大地上,她却永远也看不到少游在哪里。他把自己送到了这里,无人可及的万丈高空之上、君临天下的帝王身边,自己却隐身于黑夜,再也不见踪影。
她在璀璨的流星雨里凝视着大地,眼神微微变幻,似悲似喜。
她的半边脸在大火之中焚毁了,如今让大内巧匠用一个金丝的假面盖了起来,只露出剪水双瞳,让另外半边脸在月下显得尤为神秘。
“夜来,你看,”白墨宸指着天上的烟火,又指了指大地上的万家灯火,“这天,这地,都在眼中;而你,在我身旁——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殷夜来还是没有说话,视线却随着他的左手而移动。
他的左手有着一道剑伤,上面疤痕犹在。那枚双翼戒指在他手指间闪耀,如同坠落的星辰——这是传说中象征着皇权的皇天神戒,九百年来从未有藩王能够戴上过。如今,他成为了皇天的主人,拥她在怀,指点江山,睥睨天下。
然而,这种狂傲霸气的神色,却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沉默内敛的男人所不曾有过的。
“你的左手……”她看着他,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疑问,“不是在大火中被斩断了吗?为何如今却变得完整无缺?这……”
是的,从未听说过白骨还能复生,断臂还能再续,他又如何能做到?
听到怀里女子的问话,白墨宸一震,指点江山的手僵在了半空。许久,他开口了,声音一扫之前的喜悦和温柔,变得冷淡,“你想说什么?”
她也横了一条心,转过头,直直地凝视着他的双眸,“我想问的是,这些日子以来,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墨宸,我认识了你十一年,可是,我从未觉得你有现在这一刻的陌生。”
“怎么了?”他皱着眉,看着她,“我对你不好吗?坚信你并没有死,用尽全力找到你,把你带回帝都,册封你为你的皇后——我把能给的所有一切都给了你。”
“是的,你对我很好。”她叹息,“甚至比以前更好。”
“那,我有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他又问。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你驱逐了冰夷,安定了云荒,做的件件都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
“那你为什么还忧虑?”白墨宸微笑了起来,抬起手将她揽入怀中,“夜来,别以为我当了空桑的帝君之后就会变。变的只是身份和地位,不是内心——无论怎样,我对你,永远一如昔年在大火之中那一刻。”
大火之中,她忽的微微一震。
是的,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他的表情,如此绝望愤怒,孤注一掷,几乎可以用所有去换取她即将逝去的生命——而如今,经历过那么多的苦难和挫折,他们终究还是相聚在一起,并没有让那场大火把所有的缘分燃烧殆尽。
这是多大的侥幸,她有何德何能,能令上天如此厚待?
她终于不再多问,低下头去,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那一时,天地都寂静了,耳畔只有天风吹拂,温柔而静谧。
“夜来,你知道吗?如今我只有你了……”云荒的新帝君忽然再度抱紧了她,用力得似乎要把她揉进身体,声音颤抖,“在这个天地之间,我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只剩下你了!”
殷夜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只觉心中剧痛。
是的,在这一轮死而复生之后,人事全非,家人皆亡,连少游也放弃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她何尝不是也只剩下了他?
“听!”忽然间,她听到白墨宸在耳边说,“夜来,你听见了吗?”
他们两个人并肩站在飞鸟难上的凌云绝顶,俯视着万仞之下的黑暗中的大地,天风在耳边吹拂,带来了下面百姓的欢呼笑语,还隐隐约约伴随着一种奇特的声音——绵延不断,一声叠着一声,不是来自某一处,似乎从四面一起涌来。
“那是潮汐的声音吗?”殷夜来猛然醒悟,失声。
“是啊……那是海皇苏摩千里跋涉而来的声音。”白墨宸从背后拥抱着她,站在白塔绝顶,闭上眼睛倾听者来自于下界的各种声音,“‘每一年的今日,我都将返回云荒来寻找你’——夜来,你听到了吗?”
潮涌声响彻天地,她默默点头,思绪万千。
“你看,千年之前,海皇无法和所爱的女子在一起,光华皇帝也不能——而千年之后,我们却可以并肩在这里看着云荒……”他用带着皇天的手握着她纤细的手指,在她脸颊边低语,“你,觉得开心吗?”
她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他们,比史册上那些神话般的英雄都幸运,怎能再说什么不满足?
“你以后可以永远都开心,也应该永远都开心。”白墨宸仿佛许诺似的,握紧了她的手,“夜来,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将倾尽天下来回报你。”
“倾尽天下?”她却忽然笑了一笑,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回忆,低声道,“墨宸,你知道我人生里最开心的一刻是什么时候吗?”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
“我觉得最开心的那一刻,就是你带我去八井巷,吃母亲做的那一碗面的时候——”她顿了顿,声音忽然有了微微的哽咽,“可惜,如今就算倾尽天下,也不能让那一刻重来一次。”
白墨宸猛然一震,默然无语。
黑夜里,钢铁般的男人低下了头,眼里居然隐然有泪——是的,他和他的家人都已经死了,合家团聚、其乐融融的那一刻,再也无法重来。
殷夜来低声叹息:“我不是故意要扫你的兴,墨宸。只是,让我开心用不着那么费力的,我不希望你为此刻意去做什么。”
“是吗?可是你说得晚了,我还是做了。”白墨宸苦笑着,站起了身,拉着她来到了女墙上,指着某一处,“看,这是你最爱的‘六星邀月’——我特意让司礼监做了一百发,让你一次看个够。你不会笑话我吧?”
“六星邀月?”殷夜来愕然,却止不住地欢喜,“真的吗?”
话音未落,只听耳边一声呼啸,一点小小的暗红色从脚下升起,如同一支箭呼啸着穿上云霄,直到白塔绝顶,然后砰然绽放,化成赤白玄青蓝紫,象征着空桑六部的六种颜色,转眼间,那六种颜色又分别散开,一变二,二变四,纵横交错,幻化成更多的颜色——如同六朵巨大的莲花在空中绽放,簇拥着明月,幻化多变,缤纷灿烂。
大地之上传来如潮的欢呼,一层一层直达白塔之上。
“喜欢吗?”白墨宸低声问,看着她的表情,带着一些没有把握的忐忑。
——堂堂的空桑帝君,云荒之主,居然会用这种神色和语气小心翼翼的讨好一个风尘出身的毁容女子,只怕看到的所有人都会为之哑然。
殷夜来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不可描述的美丽景象,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是的,造化是如此神奇,天地间的种种大美,人们穷尽一生都未必能看得完。少游给了她重新站在这里的机会,而墨宸将陪着她一直走下去,命运对她,又是何等仁慈?
如果还要求其他,是不是算永无满足?
“喜欢。”她低声回答,伸出手静静与他相握。
郎月下,只见那烟火一朵一朵绽放,每变换完六种形状之后收束起来,如同一朵凋零的花向着大地飘落,余烬拖着各种暗暗的光,如同流星消散在风里。
在一百朵里,间或会有一两朵坠落到地面,冷却凝固后成为金色的小颗粒,被云荒的百姓称为“从星星上落下来的金币”。在民间,能捡到金币是幸运的象征,甚至还可以凭着这个去帝都领取一枚真的金珠作为奖赏。
当初在叶城,每次烟火大会上放出“六星邀月”时,她都要拼命地挤进人群,试图捡到一枚金币,然而尽管有一身功夫,还是无法争过那些愚夫愚妇,被推搡挤出人群,结果总是扫兴地空手而归。
而现在,因为离白塔最近,很多余烬落下时犹自明亮,几乎每一颗都化成了金币。
殷夜来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一片紫色的灰烬。这种烟火的火焰是冷的,并不灼烧肌肤。她看着它在手指间倏地燃烧,变成一朵小小的莲花,然后凝固成金色的颗粒,她忍不住笑了,举起给他,“看……我抓到了!我抓到金币了!”
“让我看看。”他笑着握住她的手,却没有去看她手心里小小的金币,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指。
她轻轻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抽回手指,脸颊微微有红晕。
空桑的新帝王站在白塔绝顶,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绽放出了长久未见的笑靥,在缤纷而落的烟火里抬头看天,手心里握满了落下的各色美丽金币,不由得心中也充满了欢悦和满足——在帝都那一场大火之后,他几乎认为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刻了。
是啊……就算是为了换取眼前的一刻,付出一切又算什么呢?
一百朵“六星邀月”在头顶依次绽放,无数金币从天空撒落,笼罩着白塔顶上的这对恋人。殷夜来伸出手,抓住了许多各种颜色的灰烬,发出了轻轻的笑声。那一刻,白墨宸心中忽然柔软起来,只觉得眼前这一切无比美好,几乎可以永恒。
左手的皇天戒指微微灼热,有一种力量在心里渐渐汹涌而起,推动着他的血脉加速奔流。白墨宸看着这天地间繁华盛大的景象,忽然脱口而出——
“且让那些人度过最后一个狂欢之夜吧。”
“今晚,宴会结束之后,我已经埋伏了骁骑军在帝都管道两侧,等六王一告退离开,就立刻将其劫走囚禁——然后,我要打开神庙的门,击碎那誓碑!”
他指着这天地,说出惊心动魄的话,令身侧的女子都变了脸色。
“墨宸!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殷夜来愕然。
“我要当皇帝。”他冷冷地回答。
“可你已经是皇帝了!”她不解,“你还要更多?”
“我不稀罕这只有一年任期的帝位,当我是什么?临时充数的?”他冷笑着,扬起眉看着苍穹,一字一句,“那些藩王,庸庸碌碌,怎么配拥有这天下!如果不是我,这一次冰夷入侵,空桑已经亡国了!”
“九百年了,这‘六王轮政’的制度也该在我手里结束了!等国内动荡平息了,再出兵西海,把冰夷彻底灭了。说不定连碧落海也可以一并纳入版图……”
他说到这里,抬起手,用右手按住了左手上不由自主微微发亮的皇天戒,那一刻,他觉得身体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耳语,重复着这些话,令他心潮汹涌不可抑制。
“……”殷夜来看着身侧的他,敬慕却也带着隐忧,低声叹息,“废黜六王?你怎么又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我如今剑术全失,万一遇到什么情况,只怕……只怕没办法帮上你了。”
“不要担心,夜来。”白墨宸摇头,斩钉截铁,“我早就不是昔日的我了——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有丝毫不安。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享受这现在吧!”
烟花缤纷而落,璀璨如雨。忽然间,夜空里掠过一道亮光,又有一枚东西坠入了殷夜来的掌心。她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惊呼起来:“墨宸,墨宸!你快看!”
“又捡到金币了?”他微笑着走过去,忽然间怔住——不是金币。落在殷夜来掌心的,赫然是一枚银色的戒指!”
“这……”只看得一眼,镇定如他,也忍不住失声,“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殷夜来喃喃,茫然的抬头看夜空,“好像是那个‘六星邀月’绽放的时候,从天上忽然掉下来的!我以为是金币,就接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是……”
白墨宸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对比。
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戒指,银色的,展开的羽翼,托起一粒璀璨的蓝色宝石,在烟火明灭中折射出耀眼的光,一只在他的左手,一只在她的右手心。
他的声音忍不住有些发颤,“这……这是传说中的后土神戒!”
“什么?!”殷夜来也吃了一惊,想要拿起来细看。然而手指刚一动,那枚戒指仿佛活了一样,忽然自动跃起,在半空中一个轻灵转折,不偏不倚的落下,正正套上了她的右手中指!
“这……”殷夜来下意识地想去摘下那枚戒指,然而后土仿佛生了根一样套在他的手上,怎么也无法取下。白墨宸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想帮她的忙——然而,那一刻,他只觉得左手猛然灼热。
皇天戒指在靠近后土的刹那,发出了巨大的共鸣!
那一瞬,在激烈的鸣动里,两枚戒指上的银色双翼齐齐展开,发出耀眼的光,如同日月同辉,照亮了整个天宇!
“天啊!那是什么?”大地上的人们正在抬头看着烟火,忽然看到珈蓝白塔顶上出现了一道明亮至极的光芒,一纵一横呈十字形,如同闪电割裂黑夜,不由得失声惊呼。
——那道耀眼的光芒中,整个云荒的人们都看到空桑新帝君牵着一个女子的手站在白塔顶上,并肩而立,两人的手里同时闪现出闪电一样的光,照彻六合。
太像了……太像了!
那一刻,所有看到的人都想起了上古传说中缔造云荒的魔君神后,以及开创空桑王朝的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
苍龙拉动白玉的战车,
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
从天飞舞而降的高冠长铗的帝君,
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
六合间响起了六个声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飞鸟,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蓝之湖水。
站在白塔顶端的帝君
将六合之王的祈颂一一聆听,
——天佑空桑,国祚绵长
适时地,塔下不远处的紫宸殿里传来悠扬的祝颂声。那是大内的乐官和伶人在庆祝新帝君登基,齐声歌唱上古流传的雅歌,声音柔和清越,随风直上九霄。
在盛大的光芒里,白墨宸握住了殷夜来的手,只觉得这对戒指交错互放出的光亮如同旭日,将两人的过去未来照得一片通透——站在白塔顶上,他握着身边女子的手,感受到左手的灼热,不由得微微地笑了,如释重负。
是啊,那个蛰伏在他身体里的东西,应该很愤怒吧?
后土神戒从天而降,选择了夜来——就如同那个奇特的魔物选择了他一样。从此后,她将成为他的枷锁,肩负起守护的力量,遏制他的膨胀和野心。魔君神后,就如同昔年的白薇皇后遏制着星尊大帝一样。
他们两个人将相互依存、相互牵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轮回之中,原来早已将一切都丝丝入扣地安排好,只等他们来承受属于自己的命运。
“为什么……后土会选择我?”殷夜来低头看着手指上的戒指,迷惑不解。
因为只有你才配得上它,因为当我入魔时,只有你能杀得了我——白墨宸笑了,却只是握住她的手,将这对神戒并在一起,低声道:“因为后土注定要和皇天在一起,就如你注定要和我在一起一样。”
他低下头,将誓言印在她的额头上:
“夜来吾后,我们将共同拥有这个天下,直到百年。”
这样一个欢腾喧嚣的夜晚,在千百万人的仰望中,加蓝帝都美得如同琉璃世界。
浩瀚的镜湖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着玉盘之上的帝都,以及璀璨华美的烟火。那些烟火一簇簇地绽放,在欢呼声里散开、坠落,摇曳的灰烬如同流星一样坠入湖水。
六合八荒,有多少人在月下抬头相望,却远隔天涯。
空桑的人们在狂欢,在战乱后庆祝着胜利,夜不能寐;西海上,重建家园的人们睡在了废墟的月光里,心里却怀着对明日的期许;而在白塔之上,九天更高之处,那座空城在月下随风飘游,蕴灵池里有金色的卵悄悄孵化,那是一族复兴的潜因……
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无数事情在悄然发生、变化、终结。
这些隐藏的引线,在九百年前就已经埋下,千丝万缕将这片大地导向了如今的结果。而在如今,又埋下了更多的“因”,冥冥中预示着未来的“果”。——这些庞大而缜密的丝线在月下交错,相互牵扯,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
或许,能看到这一切的,唯有亘古沉默的天与地。
当烟火燃尽的时候,大地重新沉寂下去。朗月下,只见星垂四野,涛声入梦。皓洁的月光映照着银白色的海潮,一波一波地涌向云荒,轻柔地拍打着陆地,无休无止,如同千年之前那一颗深眷的不死之心,虽历经沧桑流转,却依旧不曾停止思念。
人所留在这世上、可以不灭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吧?
镜湖暗了下来,仿佛大地上凝视着苍穹的那只眼睛默默合上,静静睡了过去。
唯有珈蓝白塔高耸入云,俯瞰着全境。
这座经历了无数沧桑的塔,如同云荒那颗伤痕累累却依旧跳跃着的心脏。
万古之前,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曾在这里并肩眺望天下;千年之前,光华皇帝真岚曾在这里登上帝位,无声目送着太子妃白璎的离开;而如今,新的帝君和他的皇后又站在了这里,戴着皇天后土的双手紧紧相握。
唯有神魔不灭,日月更替。
自光华皇帝开盛世以来,云荒承平数百载。然六十年一度,劫数轮转。幽寰重影,亡者归来;破军焕日,魔尊出世——时有浩浩之劫,滔滔之血,非扼守命轮不得以解其厄。
然三界有精英辈出,负剑而来。于暗影中诛魔卫道,纵横万里,上下千年。百兽拜麒麟为帝,百鸟以凤凰为王。白鹤上舞于九霄,蛟龙腾跃于七海,又有孔雀明王,食污秽,净邪魔,随同众星之主,共守命轮。
天官湛深曾曰: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
皇天后土,终归聚首。云荒六合,天下归一。
——《六合书天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