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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访结束后,软轿在雨里无声地疾行,离开了镇国公府。
秋蝉在轿外随行,嘀咕了一句:"呀,那个枫夫人,怎么像个鬼魂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它就觉得害怕……一张寡妇脸。”
殷夜来在轿子里咳嗽了一声:“不许胡说,快些走吧!”
轿夫应了一声,一路小跑起来。
离开镇国公府后,沿着墙根儿一路走,转出两个街区后,便来到了一条喧闹的小巷。这里是中州人聚居的贫民区,远离城市的中心,却依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有叫卖炸糕的,有串朱果的,巷子两边是各种各样的杂物摊,满满排了一条街,油烟味,蒸煮味,汗味和吆喝声充斥了每一寸空气。
─那是粗野而健康的,只属于贫民窟的气息。
“停一下!”殷夜来忽地低声道,“这里是……”
“哎呀!这里是八井坊?”秋蝉捏着鼻子闷声骂了那两个轿夫一句,“该死,为了抄近路,居然挑了一个这么肮脏的地方-不知道楼里是从哪儿新雇来的笨蛋……”
然而,殷夜来似乎没听到她的话,只是将轿帘卷起一角,怔怔地看着街角的某个地方,眼神忽地变得非常奇怪。
“素面一个铜子一碗!打卤面龙须面阳春面都有!各位客官,里面请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吆喝-─那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白发苍苍,面容枯槁,一边拿着爪篱在滚热的水里捞面,一边对着临街的窗口大声吆喝。她喊得很用力,生怕外面走过的人听不见。或许是因为长年累月这么吆喝,她的嗓子已经非常嘶哑,听不出半点儿女人的味道。
那个小店上挂着一个蒙尘的牌匾,依稀可以分辨出是“魁元馆”三个字,笔力洒脱。这家小面馆已经开了有些年头了,因为量多廉价,味道也鲜美,在叶城中州人聚居的贫民区里颇为有名─那块牌匾,听说还是当初空桑元帅白墨宸亲手题写的。
传说十年前,还只是副将的白帅远征归来,为了抄近路策马经过八井坊,饥肠辘辘之下闻到了深巷里飘出的熟悉香味,不由为之驻足。不知道是饿极了还是面的味道真的不错,白帅一连吃了三碗阳春面,大为赞叹,还为这家小铺子亲手题写了“魁元馆”三个字,意为此店虽小,却做的一手堪称魁元水准的好面。
按理说,被白帅赞扬过,这个小面馆必会声名大盛,高朋满座。然而奇怪的是,这家店却没有从这个中州人的贫民区里迁出,在外面另寻铺面,依旧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这陋巷里经营着这个只有一间店面的小铺。八井坊的脏乱嘈杂也限制了客源,光顾这里的依旧还是一些挑夫,少有衣冠楚楚的座上客,生意遍也做不大。
卖面条的老妇人称安大娘,是一个盲人,一双眼睛深深陷了下去,身体瘦弱,然而做面的动作却极其熟练:取料,切菜,下锅,捞面一起呵成。
她的身侧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男一女,忙碌而熟练地往灶里添柴打扇,满面黑灰如两只小花猫。每次瞎眼老妇捞完一碗面,小女孩儿就连忙送到客人面前,然后一边吹着烫疼了的手一边跳着脚跑回母亲身边,把收来的铜子放入瞎眼女人围裙上缝着的口袋里。她似乎极黏母亲,每次一送完面,立刻就跑回母亲的身畔。而那个男孩子略微大一点儿,脸上有着和年龄不相符合的刚毅表情。
殷夜来怔怔地看着那一家子忙里忙外,似是看呆了。
她忽然想起了昨夜的梦魇,漫天的血色里,那两个拼命抱住自己的死孩子的模样重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和面前的这一对兄妹重合起来,令她打了个寒战。
已经十年了。这一对贫苦家庭里的孩子平安地长大,而那一对帝王家的孩子却是如此不幸,如今怕是化成了地底下累累白骨了吧?贵贱生死如云泥,命运的安排是如此高深莫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小姐?”秋蝉顺着殷夜来的视线看去,“想吃面?”
殷夜来仿佛惊醒一样将眼睛从那一家破破烂烂的面馆里收回,下意识地点头,然而很快又转过头看了看面馆的深处─那里隐约传出了劈柴的声音,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柴房里,手起刀落,正在劈柴。
她摇了摇头,放下了帘子,叹道“走吧。”
“是,”秋蝉松了口气,对两个轿夫斥道,“还不快走!这里脏死了!”
轿夫重新起步,然而还不等离开,忽地听到店里有人大喊:“店家!再来一碗!”
小女孩儿连忙跑过去,细声细语地说:“叔叔,你前面吃的还没有结账呢,三碗打卤面是十五个铜子,五个大饼是……”
“他娘的!”那大汉显然是心情不好,猛地一拍桌子,咆哮起来,“不知道老子是谁么?老子是替慕容公子办事的。这个叶城,谁敢向镇国公府的人收钱?”
“停一下。”眼见风波骤起,殷夜来低声喝止。
轿子重新落地。然而那个小女孩却没有退却,反而伶牙俐齿地回击:叔叔这么说就不对了,镇国公难道就不吃饭了么?吃了饭,难道就不付钱了么?”
“心儿,给我住嘴!”听到炸雷般的声音,瞎眼老妇吓得猛然一哆嗦,捞面的爪篱都掉到了锅里,她摸索着扶着灶台转过身,向着声音来处笑道,“这位客官别生气。小丫头不懂事,面钱就不用结了……客官还想吃什么尽管说。”
“娘,别听他的,他想讹我们!”老妇人想息事宁人,然而那个小女孩儿却不依不饶,指着大汉,“他想吃白食!他都吃了三碗面五个饼了!”
“小丫头片子!吃了豹子胆了,敢和本大爷这样说话?”被公开指责,那个肌肉结实的汉子爆怒起来。他身高体壮,站起来如同铁塔似的,“他娘的,你要收钱是吧?”先问问老子手里的这个东西答不答应!”
话音未落,他“刷”地拔出一把剑,重重插在了桌子上,将那一寸厚的木板刺穿了!
殷夜来坐在轿子里看着,脸色苍白起来,手指用力地握着轿帘,那把插在桌子上的剑,剑脊上赫然刻着剑圣门下的标记!
那个该死的家伙,收的都是什么样的垃圾门徒?
眼看动了真家伙,店里的几位食客吓了一跳,纷纷扔下碗筷起身离开。一剑砍下去,和壮汉同桌的那个埋头吃面的人也惊叫了一声,直跳起来。
那个食客居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头发威卷,一身西荒牧民的装束,只是脸上溅上了面汤,好不狼狈,她气急败坏地嚷道:“喂!你搞什么?讨打啊?”
心儿记得这个姑娘是清晨独自来到这个小店的,点着要吃魁元馆出名的油爆虾和阳春面,因为客满了,不得不和这个陌生的肌肉大汉搭桌。她个子娇小,食量却惊人,埋头吃的满头大汗,面色泛红。
方才她叫了第三碗,只管将头埋在海碗里,“咕嘟咕嘟”吃得好不尽兴,却不料同桌大汉抽出剑来猛然一砍,木桌一震,碗里的面当登时泼了她一脸。
“给我滚出去!”大汉见是个丫头片子,怒道,“没你的事!”
他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闪,一碗面迎头扣了下来。滚热的汤水流了下来,登时痛得他哇哇大叫起来:“他娘的……谁?是谁!”
小女孩看到那个铁塔壮汉的脑门上倒扣着一口碗,满脸汤水,面条垂挂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娘的,谁多管闲事!”大汉胡乱抹着满脸的面条,等视线稍微清晰后,便暴跳如雷地掀翻了桌子,跳过去揪住了那个少女的衣襟,“揍死你这个臭娘们儿!”
那个少女身形娇小,对着这个铁塔般的大汉却是毫不胆怯,也不躲闪,只是一扬手,自信满满地低叱:“金鳞,去,咬他!”
看得她如此有把握,那个大汉倒是一愣,下意识地闪了一下,看向她身后。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该死!耍老子!”大汉大怒,一巴掌带着风声打了过来。
“哎呀!”少女一愣,摸了摸袖口,“我忘了小金还在养伤……”
她这才有了退让开溜的意思,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蒲扇大的巴掌“呼”地搧了过来,眼看就要落在她娇嫩的脸上。即便是秋蝉这样掩着鼻子旁观的人,也不禁低低惊呼了一声,殷夜来不自禁地从轿子里微微欠身站起。
那一巴掌还没落下去,大汉的身子忽地晃了一下,失声大叫。
店里的人吃惊的看去,原来是那个一直沉默的小男孩儿不知何时冲了过来,也不多说话,一把抱住了大汉的腿,狠狠一口咬了下去!小男孩儿不过十多岁,眼睛是黝黑的,里面隐约透出一股狠劲儿来,那一口咬穿了衣裤,直没人肉。
“他娘的!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大汉痛的乱跳,恶狠狠一脚想把那个小男孩儿踹飞出去。然而不知为何,那一脚刚踢出,跳环穴上忽地一痛,整条腿便酥麻了半边。
“啪”的一声响,一块木柴掉落在地上。
那一脚的力道虽然减弱了大半,那个小男孩儿却还是被甩了出去,直直向着殷夜来的轿子这边飞了过去,眼看便要落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周围的人们发出了惊呼,几个人纷纷抢过去想去接住那个孩子,却哪里还来得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只手伸了过来,在离地一尺的地方将那个孩子抄住。
惊讶的人们这时才看到路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青年,那个人一副西荒流浪者的打扮,在初冬的冷雨里披着一袭薄薄的黑色斗篷,头发裹在风帽里,看不清眉目。他几乎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却正好俯身接住了那个跌落的男孩儿。
那个西荒流浪者及时出手,不出一声地抱着那个孩子走回店里放下。他忽然看到那个卷发少女,眼里掠过一丝极奇怪的表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呀!”西荒少女脱口赞叹,“你好厉害!”
“谁?敢管你爷爷烈雄的闲事?”那个大汉恶狠狠地骂着,从桌子上拔出剑来。
“剑圣门下?”那个人看了一眼那把剑,蹙眉,“这剑你不配用。”
然而,对方已经是一剑砍下,劲风呼啸。在周围的一片惊呼声里,那人只是轻轻把手腕一伸一拧,拖住了那个大汉的手肘。只听“咔”的一声,大汉手里的剑顿时折断了。接着,他庞大的身体轻松地抡了起来,风车一样甩了出去,重重砸在了殷夜来的轿子前,顿时,他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哎呀!”秋蝉吓了一大跳,连忙后退了一步。
“打得好!”聚拢来的都是八井坊一带的贫苦百姓,同仇敌忾,对闯入这里横施暴行的权贵走狗本来就恨得咬牙,此刻不由得哄然叫起好来。殷夜来注意到柴房里的那个人已经放下了柴刀,看到这一幕又重新坐了下去,不动声色。
“好了,走吧。”眼看风波平息,殷夜来放下了轿帘。
“是,该死,还不快走?”秋蝉饱受惊吓,忙不迭地怒斥,“为了抄近路,害得小姐来了这种地方,回去还不打断你们两个的腿!”
轿夫噤若寒蝉,轿子在丫环的斥骂声里快速地通过了那条小巷。
当那顶轿子悄无声息地离去后,那个进入店里的男子目光随着轿子走了一段,微微沉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有些出神。
“喂!你是谁?身手很不错啊!”
西荒少女已经是问第二遍了,然而对方还是没有回答。
“我问你呢!”西荒少女愤愤,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下,然而只觉指尖触及之处冰冷彻骨,忍不住“哎呀”了一声,连忙退开几步,别游魂似的。我叫琉璃,问你名字,你好歹也答应一声啊!”
那个青年似乎这才回过神,脸色微微一变:“你认识我么?”
“不认识啊!”琉璃有点儿生气,“所以才问你叫什么名字嘛!”
“那就好。”那个青年笑了笑,似是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不准备坐下来吃东西,转身就朝着门外走去,似乎准备去跟上那一顶走得飞快的轿子。在他转身的那一瞬,琉璃看到他斗篷底下露出的一截东西。
那是一截黑色的剑柄,上面镶嵌着一颗龙眼大的明珠,笼罩着淡淡的紫光。
那个叫琉璃的少女看到那一颗珠子,怔了怔,似是想起了什么。
“喂……等一下!”她大叫道,跺跺脚跟了上去,“哎,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见过这把剑?喂,喂……等一下啊!”
她跑了几步,仿佛想起什么又转身飞奔回去:“哎呀!饭钱!”她在身上摸索了一下,脸色一变,喃喃骂了一声,"该死!荷包被偷了么?”她不甘心地将身上的内袋都扯了出来,摸了个遍,却还是一无所获。
“多谢姑娘帮忙,”安大娘连忙颤巍巍地走过去,“这点儿小钱就不……”
“那怎么行!吃白食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琉璃断然拒绝,继续搜索着衣服的每一个角落,忽地脸色一喜,似在衣服里摸到了一物,“太好了!这里还有……”说到这里,她愣住了。
掏出来的是一颗珍珠,泪滴形,在她的指间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鲛人泪?”周遭发出了一片低低的赞叹,“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然而,那个少女却捏着那颗珍珠发呆,眼睛直直的,不对……这颗珍珠,怎么会落在衣袋夹缝里呢?它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自己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这件衣服,自从西荒回来后就没有再穿出去过了吧?这颗鲛人泪又是谁放进去的?
那一刻,她忽然间觉得头又痛了起来,恍惚中眼前似乎有幻影闪过。
那是一个人的侧影,映在黎明的窗前,宛如梦境一般。
朦胧中她似乎听到那个人在说话,声音低沉宁静,仿佛在追溯着往昔。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一滴晶莹的泪从他苍白的脸颊上滑落,缓慢地移动,在晨曦里折射出奇特的光。
那一幕是如此的清晰和震撼,似乎烙印在她的记忆深处。
鲛人泪……鲛人泪。为什么自己从来不记得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得来的呢?
她恍惚地想着,一种强烈的冲动使她再也顾不得饭钱的事,拔腿转身冲出门去,对着那个快要消失在街角的人大声呼喊:“喂!等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等一等!”
然而她越是叫,那个西荒流浪者便越不停步。
一个走一个追,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八井坊疾走,转眼便不见了身形。
眼看一场风波平息,左邻右舍都纷纷进来安慰,安大娘摸索着把一对儿女揽在怀里,哆嗦着抚摸他们,叮嘱:“今天可吓死娘了……心儿,以后你遇到这种大爷切不可再莽撞了!还有,阿康!你不要命了么?居然去咬人家?”
“其实我刚才一点儿也不怕!”安心却抬起头,对着后面努了努嘴,“如果那家伙真的对我们怎么样,阳春面也会帮我们打发掉的。是不是?”
一家人一起转头,看向后堂。
柴火间里坐着一个男子,正头也不台地劈着柴,手起刀落,动作熟练。
安康看到地上躺着一块柴,嘀咕道:“刚才那个家伙踹了我一脚时,是他救了我吧?”
砍柴的人没有抬头,只是埋头劈柴,每块柴都劈得无比平滑,如果仔细留意,会发现他劈的每一块柴都正好半寸厚,直如用尺子量出来一般。对于方才的那场风波,他始终在默然旁观,然而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显然是蓄势待发。如果不是方才那一男一女横里插手,估计他手里的菜刀已然落在那个大汉背上了吧?
“娘,这位叔叔到底是谁?”小女孩心儿歪着头,“好多年前就跑来了,在我们家里劈柴烧火,还租了楼上的房子赖着不走,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的,难道他真的只为了每天三碗不收钱的阳春面?”
“心儿!”安大娘拉了伶牙俐齿的女儿一下,“别多嘴。”
无论如何,这一家里没有个男人撑腰,总是免不了被人欺负,而这个人几年明里暗里给她们一家解决了不少难题,而且从不拖欠一分房钱,可谓是有功无过。虽然心有疑虑,又何必追根究底呢?
那个人始终没有说话,柴刀落下,又利落地劈开了一块老木。
转出了八井坊,只见前方的官道已经被清空,上百名官差维持着秩序,百姓拥挤地站在路边,纷纷伸长脖子往南边看去。
“海国使臣驾到,所有人退避!肃静,肃静!”
身穿朱衣的缇骑分两列疾驰而来,簇拥着一架华丽的银色马车,马车上垂落着珠帘,影影绰绰映出一个端坐的人影。马车奔近,风卷来,珠帘荡开了一瞬,露出了里面使者的真容:竟然是一个白发如雪的老人,手持着象征海国使者的纯金蟠龙节杖。
“快看!是海国皇太子!”
“没见识的!别乱喊。听说这次来的使臣不是海国的皇太子,而是摇光岛主。”
“岛主?”
“是啊。不过话说回来,其实这位岛主才是海皇炎汐的后裔,而现在的伏波海皇并不是炎汐海皇的血脉,只不过是当初海皇遴选出的继位者而已。”
“啊?那岂不是和西恭帝有点儿像?”
“是呀!都一样是禅让了嘛。”
“真蠢啊……皇帝不给自家人做,居然便宜了外人?怎么摇光岛主是个老头儿?”
“笨!摇光岛主既然不是纯血的鲛人,自然要比普通鲛人老得快很多,他如今已经快两百岁了,按照人的寿命来算,差不多是七十岁的年纪了。”
“原来是这样……那难怪炎汐没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后裔了!那么短寿,怎么能当皇帝?”
在云荒百姓的议论声中,车队疾驰而来,声势逼人。
忽然间,一道人影迅疾掠过,竟是有人在这个时候横穿大道!
殷夜来看的清楚:来人正是方才魁元馆里的那个西荒流浪者!只见他沿路疾走,毫不停顿,似乎是为了摆脱身后某个人的追赶,当他一步踏入官道时,一眼看到前方滚滚而来的车驾。忽地愣了一下。
怎么那么巧?来的难道是溯源?
只是这么一停,他便被后面追来的人给赶上了。
“喂!等一下!”有个少女喊了一声,声音清脆,“等我一下!”
殷夜来循声看过去,只见一个卷发少女急匆匆地跑来,拨开人群,往道路中间冲去,一把抓住了那个人,嚷道:“可让我给追上了!喂,我说,怎么我忽然觉得你有点儿眼熟?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啊?”
那个西荒流浪者回头看到她,忍不住皱了皱眉,转身便走。
“喂!喂!你怎么这样啊?”琉璃气得要死,叫嚷着追了上去,“人家问你呢!干吗跑的那么快?我难道会吃了你么?”
街上的人忍不住都笑了,摇头道:“现在的女孩儿啊……哎,真是大胆得不顾脸面。在街上一看到可心的俊俏男人,居然追了几条街也不放。”
然而笑声未落,前头的人群又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小心!”
原来,在西荒流浪者闪电般穿过街道后,琉璃紧跟着也追了上去,毫不犹豫地横穿了官道。就在这一刹那,奔驰的车队已经飞速而来!车夫发现前方官道上有一个女子时已经来不及勒马,他拼命拉着缰绳,然而八匹怒马还是拉着车子呼啸而过。
“哎呀!”琉璃一时间也愣住了,发出了一声惊呼。在她的视线里,充斥着巨大的马蹄,毫不留情地迎头踩下!
“天啊!”人群爆发出了惊呼,眼睁睁地看着马队从她的头上踩踏而过。
“出人命了!”众人一拥而上,想去看看那个可怜的花痴是否成了肉泥。然而奇怪的是,马车辗过之后,官道上居然空无一人,更不曾留下什么尸体。
方才那个少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消失了。
“天……难道是白日见鬼了么?”百姓们倒抽一口冷气,议论纷纷。
殷夜来坐在轿子里,掀起了一角帘子,方才只有她看得真切:在马蹄踏下的那一瞬,那个西荒流浪者忽然间又重新折返,一手拉起吓呆的少女,另一只手在空气中迅速画了一个符,消失了。
是瞬移之术么?
她默默地想着,忽地注意到前面疾驰而去的金车上,那个海国的使者回过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什么,摇光岛主的眼神及其迅速地变了一下。
风过帘落,马车又迅速远去。
殷夜来在轿子里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幕,她下意识地往他视线落处看了一眼。
只见外面人流匆匆,多半是贩夫走卒,不见半点儿奇特之处,就在那一瞬,仿佛是直觉指引,她忽地侧头朝后看去,远远地只见一个背影挤开了人群。
马蹄刚从耳边踏下,只是一转眼,那个西荒流浪者已经携着少女掠到了深巷里。然而刚放下对方,却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笑:“嘻,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琉璃揉着被冰得青紫的手腕,脸上却毫无劫后余生的恐惧表情,一双乌溜溜的的大眼睛反而满含着诡计得逞的笑意,只管盯着他上下地看:“喂,我说,为什么我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一时无语,微微蹙眉。
是的,怎么忘了她好歹是有点儿本事的,又怎会被区区奔马踩死?这个丫头还真是诡计多端,明知追不上,为了引自己现身居然不惜以身犯险。
看来,自己一直都太小看她了。
“别这样胡闹了,”他忍不住低声道,“好奇会杀死九条猫。”
“杀死猫?”琉璃莫名其妙。
他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她,毫不犹豫地一点足,身形瞬间如电般掠走。琉璃尽管早预料到他会说走就走,然而还是一样追不上。她只能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追着,一路连声呼唤:“等等!别走那么快啊……哎!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等等我……”
殷夜来遥遥看着那一对年轻男女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大野藏龙蛇,江湖多奇人。如今是海皇祭,天下精英都会聚集在叶城,即便是一个贫民聚居地的小店里,出现方才那样的高手也不足为奇。
然而,最令人吃惊的却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虽然穿着素净,然而衣服一看就知道制作精良,手工细密,不是市面上可以买到的货色。特别是她颈中带着那块奇特的双翅形古玉,一望便知绝非凡品。更令人吃惊的是,那个少女的衣角处绣着一只白色的萨朗鹰,分明是铜宫卡洛蒙家族的徽章。
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的九公主琉璃?
她果然是有着未曾被这个世俗污染的清澈眼眸,而那个人,实在是配不上她。她应该不会答应他的提亲吧?
她默默地想着,轿帘的一角在手里紧紧揉捏。
使臣的队伍疾驰而过,官道上的(敏感字省略)旋即解除,只留下百姓们簇拥在街头议论纷纷:“今年可真是热闹啊……海国使臣到了,六王到了,听说连帕孟高原上的广漠王都来了呢!真是大聚会啊。”
雨还在下,绵密如织,从暗淡的青色天空里洒落,密密麻麻地笼罩着叶城。不知道为什么,在抬起头的刹那,她似乎看到了高空的流云在迅速地聚集,仿佛一个漩涡,在这座最繁华的城市上空旋转着,复杂莫辨,深不见底。
殷夜来定定地看着,忽然打了个寒战,剧烈咳嗽起来。
回到星海云庭时已经接近午时了,雨还在绵绵地下。
春苑已经从玲珑阁回来,连忙迎了上去:“小姐从镇国公府回来了?午膳已经准备好了,是百合莲子羹和红豆糕,小姐饿了么?”
“还不饿,”殷夜来淡淡应了一声,“舞衣取回来了么?”
“取回来了,”春苑恭敬地道,“放在楼上,小姐是要先去试试么?”
“嗯。试完了再吃饭,如果不合适,还来得及改。”殷夜来点了点头,扶栏上楼。
不一会儿,却听楼上忽地传来了一声惊叫:”非礼啊!”
“小姐?”春苑吃了一惊,连忙冲上去查看。然而还没进门,却听得小姐在门内开口:“没事,春苑,你下楼去吧。”
“哦。”春苑怔怔地应了一声,满腹狐疑地往下走去。
殷夜来掩上了门,看着室内不知何时多出的一个男子。昨日没开的酒坛已经开了封,那个胖子正大摇大摆地躺在榻上一边喝酒一边翻着账本,偶尔还腾出手去拔架子上白鹦鹉的尾羽,吓得那只鹦鹉到处蹦跳。
“你回来了?”殷夜来看到他,不由得喜出望外,“我还以为你被缇骑抓去……”
“没事。”清欢摇了摇头,“去喝了杯茶,叙了叙旧,然后就出来了。”
“缇骑得茶可不好喝。”殷夜来喃喃道,“把我吓了一跳,深更半夜的,缇骑找上门来,我还以为你又犯了什么大事被抓进去了呢!究竟所为何事?”
“这个……”清欢沉吟了一下,只是道,“有个连环杀人案,想要我帮忙。”
“连环杀人?”殷夜来脸色一变,“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办法,谁叫我是剑圣?”清欢含糊地应了一句把话题带了过去,“我特意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别为我担心,幸亏你回来的及时,若是再过一刻钟不回来,我就不等你了。”
“又要出去?”殷夜来诧异,“明天就是海皇祭了,不留下来看了再走?”
“我也想啊!白白浪费了我一百金铢,结果潮水还没来我却得走了!”清欢喝光了酒,把账本卷好塞进怀里,嘟嚷道,“那个家伙真是个催命鬼!晚个一两天难道会死么?”
“谁?”殷夜来听得有些奇怪。
“你不认识的。而且也不要认识为好。”清欢含糊地转开了话题,“明日你又要去观潮节上跳舞么?来,让我看看你的新衣是不是比去年的好看。”
“好。”殷夜来笑了笑,俯身打开衣箱,拿出了一袭拖地长裙。
那是纯粹用鲛绡裁成的舞衣,样式简单,乍看非常素净,甚至有些普通,然而一抖开便仿佛云蒸霞蔚一般,光芒四射,因为上面钉满了细小的玉石。那是流光川出产的流光玉,非常名贵,据说一年才出产十斗,贵过黄金。
流光映着鲛绡,衬得人宛如梦幻。
然而,最夺目的反而是那为舞者专门定做的水袖,长达六丈有余,用洁白如雪的鲛绡织成,对着光看,能隐隐看出精巧的流云花纹,水袖两端各系了一对玲珑精巧的金铃,一动便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玲珑阁的手艺不错,”她笑着转头问,“你看如何?”
然而,身后空空如也,窗户开着,那个人已经不再原地。
视线移向了案几,殷夜来发现上面留有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开来,里面满满的全是房契,地契和各处产业的记载,密密麻麻写了上百页。这是清欢平日片刻不离身的宝贝,价值几乎抵得上三分之一个云荒的财富。然而,这一次离去之前,他居然把比性命还贵重的全部身家都留给了她?
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第一次觉得忐忑不安起来。
这些年来,他每次离开都是这样突然,毫无前兆,只留下别人的担心。
他到底接了缇骑的什么秘密任务?要去哪里?是否危险?
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正在沉吟间,只听楼下一声惊叫,有什么砰然落地的声音。
“死人了!死人了!”尖厉的叫声从室内传出,有丫环仍了手里的茶盏,夺门而出,一路尖叫着,脸色恐惧地狂奔而去。
殷夜来变了脸色,匆匆走下楼:“怎么了?”
“小姐别过去!”秋蝉连忙拦住了她,也是满脸惊恐,“那边死人了!”
“谁?”殷夜来确是不顾丫环的阻挠,疾步往后院走去,逆着奔逃的人流,一把推开门,门后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摇摇晃晃的,脸上两道血泪触目惊心。
“宝露!”她脱口惊呼,只觉得胸口一阵剜心刺骨的痛,不由得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一瞬,那些暗夜里的梦魇仿佛又忽地回来了。
黑夜,少女,残忍的虐待,恐惧的奔逃,软弱的反抗,残酷的屠杀……那些少女的脸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们脸色苍白,瞳孔涣散,仿佛羔羊一样地颤抖着,在屠刀之下肢体断裂,血肉模糊。
飞溅的血模糊了她的眼睛。那种强烈的愤怒,不甘和憎恨,令她无法呼吸。十年了,她站在辱而死的女子面前,双手不停地颤抖着,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张开口,大声发出一声呼喊来!
那是沉淀了多年的血,还在心底静默地奔流,不曾彻底冷却。
“哎呀!我的天啊,怎么出了这种事呀……”老鸨也赶来了,一看便开始哭天抢地,“好好地早上刚被放回来,怎么转头就寻了短见?我的露儿呀,娘白养了你这些年!才十六岁,还没挂牌出去,怎么就……”
殷夜来看着号啕大哭的老鸨,涂了丹寇的手指微微发抖,指节苍白。
春苑走过来看了一眼,轻声叹息:“宝露姑娘今早才从蓝王行宫里被送回来,关上门只是哭。大家以为她闹一番也就罢了,谁料到一下就寻了短见?虽然是没有挂牌的清官人,但失身也是早晚的事情,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殷夜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上前,解下了那个悬梁的少女。十六岁的少女的尸身跌落在她的怀里,轻得似没有重量。她扯出手绢,轻轻地为她檫去了脸上的血泪,手指还在不搜控制地微微颤抖。
“哎,你们不知道,可惨了!”旁边有个早上给宝露送过餐的大姐开口道,“听说宝露背抢去了那边,开始是抵死不从。结果蓝扈公子脾气发作,说了一声"赏”,便叫底下的人拉去糟蹋了个够!可怜宝露她──”
春菀倒抽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只是偷偷看着小姐的表情。
“宝露心里有喜欢的人,是她的青梅竹马。”殷夜来默默合上了少女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原来她是想在年底赎身的,连钱数都和妈妈谈好了。这一两年她攒了一点儿钱,剩下不够的,我和妈妈私下说好了,可以先替她垫上。”
“……”春菀说不出话来,眼框却红了。
“其实这又何必?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殷夜来轻声叹息,喃喃道:“只要留着性命在,说不定还有好日子在后头。天在看呢!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样一死,活着的人又该怎么熬呢?”
虽然语气很平静,然而,她的眼里却有泪水蓦然滑落,不可抑制。
细雨蒙蒙,衰草连天。
叶城西门外的长亭里,溯光握剑斜靠在柱子上,远远地看着一人骑着一匹纯黑的骏马疾驰而来。他握拳放在嘴边,微微咳嗽了几声。以那个胖子的身材,即便是骑一匹大象也不为过,然而那匹马真是堪称神骏,驮着那么重的一个人居然还脚不点地,奔驰如飞,转瞬便到了他面前。
正好是午时三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暗自点了点头,看来,这个麒麟虽然一开始显得完全不靠谱,但一旦认真做起事来,还是蛮有分寸的。
“没迟到吧?”清欢从马背上飞跃而下,身手竟是异常敏捷。
“很准时,”溯光颔首赞许,“难得。”
“嘿,那当然!小事讲风格,大事讲原则,这是老子的信条。”清欢一拍胸口,夸口道,“生意做了那么多年,天下谁都知道九爷做事绝对是有原则的!”
溯光微微一笑,看了看他的坐骑;“好马!”
“那当然!”清欢大笑着拍了拍骏马,毫不谦虚地道,“这可是我在西荒的马场里出的最好一匹,可以说比起璇玑列岛上的龙马也毫不逊色。它是母的,叫黑玫瑰,还有另外一个胞兄叫黑旋风。你若是喜欢,下次我带给你。”
作为云荒的隐形首富,空桑剑圣向来是个极爽快慷慨的人,无论是交友还是寻欢,都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气。一旦把对方当作了自己人,自然是不吝于拿任何奇珍异宝相赠,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然而溯光却是摇了摇头,并没有领情,只是问:“事情都办完了?”
“差不多了。账虽然还没有查完,我可以带着路上看。”清欢又热脸贴了一次冷屁股,不禁心下不爽,“对了,那个看守迦楼罗的家伙叫什么鸟名字来着?好相处不?要不要我顺路给他带点儿什么见面礼?”
“他叫孔雀。如果你见面时叫错了他的名字,估计后果会很严重。”溯光微微蹙眉,“可以带点儿羊羔,美酒给他,别的就不用了。”
“哦?他很厉害?”清欢反而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是不是比你还能打?太好了!到时候我们还能切磋切磋呢,免得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活生生给闷死。”
“……”溯光哑然,想象着这个大大咧咧的胖子和那个粗鲁的和尚见面时的情景,唇边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意。命轮里的这两个成员实在是相映成趣的一对妙人,可谓数百年也难得一见,不知道见面又是什么状况。
“他是个和尚,脾气虽然粗鲁,但我觉得会合你的口味。”过了一会儿,溯光低声道。
“是个秃驴呀?”清欢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老子就是喜欢秃子!中州人之乱后,我以为云荒上的和尚都死绝了呢!居然那里还躲着一个?”
“千万不可说他是秃驴。”溯光摇头,“否则……”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还有没有别的要交代的?没有我就走了!”清欢牵马欲走,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回身上下打量着同伴,“对了,你缺钱不?叶城的吃住都很贵,要不要借你一点儿钱花?”
“钱?”溯光一怔,笑了笑,“不用了。”
“真的?”清欢又上下打量了这个鲛人一遍,觉得这个面色苍白,弱不禁风的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钱人的样子。他不由分说地从口袋里抓了一把金铢塞入对方的口袋,豪爽地拍拍胸口:“拿着!朋友有通财之义,别跟老子客气!”
“不必费心。”溯光的语气依然很淡漠,“你赶紧上路吧。”
“真是不知好歹。”清欢有些悻悻然地收回了手,想了下么手,想了想,把一样东西扔到了对方怀里,“那这个要不要?”
那是一块玉牌,上面刻着“听涛”两个字,翻过来又有“甲等雅座”四个字。
“这是我花了一百个金铢买的雅座,位于黑石礁最南端的听涛阁上。那可是仅次于皇家的最好位置,可以看到碧落大潮和我妹子的绝世舞姿!”清欢拍了拍肚子,很是得意,“嘿,不是我夸口,这东西在市面上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他奶奶的,海皇祭是看不成了,还不如留给你,免得浪费!”
溯光默不作声地拿起玉牌看了看,仿佛想着什么,未置可否。
“噢,我忘了你是来办事的,估计也没空去凑热闹。”清欢讪讪地道,“不要就算了。”
“不,我要了,”出人意料,溯光却将玉牌收入了怀里,“多谢。”
“不用谢不用谢,”清欢松了一口气,也懒得再和他多说什么,抱了抱拳,“那我先走了!”
眼看他一骑绝尘而去,溯光眸里的神色复杂地变幻着。这个慷慨豪爽却有些大大咧咧的同伴,如孔雀一样令他感觉到了人世难得的暖意,的确是值得倾心以交,生死与共的同伴。
然而,世事无常。或许只有他才知道,此刻他们还是同伴,而等下一次见面,或许便已经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了。
溯光看了一眼手里的雅座玉牌,手指缓缓握起,咳嗽了几声。
“她要在海皇祭上献舞是么?那就在明日大潮到来之时动手吧!”他握紧了手里的辟天长剑,喃喃道,“紫烟,我必须这么做,对么?”
长剑沉默无声,那一颗紫色的明珠悄然流转着光芒。
已经是十月十四的夜了,明日就是海皇祭,然而乌云沉沉,雨依然在下。
外面乱了半日,总算将宝露的尸体收殓了。在殷仙子的建议下,老鸨总算是发了一回善心,派人去通知了她的那个相好来领尸体。
那个住在八井坊的青年是个中州木匠,被叫来后看到了女子的尸体,并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将人领了回去。走时,殷夜来让春菀私下给他塞了几个金铢,让他去办个体面地后事。
然而等那个穷木匠回去后,殷夜来越想越是不安,便让楼里派了个丫头去八井坊查看。那个丫头一推开门,看到破屋内停着一口大棺材里面满是血,那个穷木匠竟然抱着宝露相拥而卧,胸口上插着一把剪刀,已经死了。
那个丫头吓得连忙跑回来,在楼里大呼小叫,惊动了每个人。
殷夜来正在试穿明日的舞衣,得知这个消息后失神了半晌,身子一颤,猛然咳出一口血来,染红了半边衣襟,把丫环们吓得不轻。稳住神后,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拔了一支簪子下来,让楼里去处理那两个人的身后事。
老鸨一看那支八宝垂珠簪价值百金,只怕埋一百个人都绰绰有余,连忙喜笑颜开地收了下楼去。
殷夜来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没事人儿一样地继续忙碌,知道戌时才歇下。
“小姐今日急火攻心,咳得更厉害了,需早点儿休息才是。明日还有大事呢。”入夜,春菀如平日一般侍候小姐喝完了药,叮嘱了一句,收拾了药盏下楼去。
小丫头秋蝉移了个软墩坐到榻边,一边给榻上斜卧的女子按着肩,一边担忧地道:“小姐的肩并穴,今日似乎堵得特别厉害。”
“嗯。可能是因为当年挑担子挑的太多,把肩膀压坏了吧?”殷夜来叹了口气,揉了揉肩膀,“和咳嗽一样,都是老毛病了,不用担心。”
“挑担子?”秋蝉惊道,“我还以为小姐是从小就做这一行的呢!”
“什么话?”殷夜来失声笑道,“卖笑难道有世袭的不成?”
秋蝉自知失言,连忙搧了自己一个耳光:“婢子糊涂!”
贫寒,丧父,母病,挑夫,苦力……这些词看起来和她毫无关系,因为作为叶城的花魁,如今的她是高高在上,风华绝世的殷仙子,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捧着她,吃穿用度堪比皇家。然而,谁都不知道这个看似有着倾国之姿的女子,居然出身如此低贱贫苦。
“小姐的手又软又纤细,比帝都得公主王妃们还漂亮,”秋蝉一边低声道,一边按摩着她的双臂,“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以前是做过苦力的。说出去谁信呢?”
“怎么,”殷夜来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觉卖笑要比卖苦力的高贵?”
“……”秋蝉不知道怎么回答。
“差远了啊……如果可以,我宁可一辈子在码头上挑担子,赚干干净净的钱,做自己喜欢的事。”她喃喃道,声音忽地低下去,“一念之差,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秋蝉心下一惊,却不敢问为什么。
“白帅对小姐很好。一年回云荒两个月,倒是一个半月呆在这边陪小姐。”秋蝉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句安慰的话,“有那么大的靠山,小姐也不必太担心。你看,即便是悦意公主,也比不过小姐这般有福气。”
“福气?”殷夜来合上了眼睛,许久才道,“悦意她也是个可怜人。”
秋蝉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她是四年前入的行,也不算是太稚嫩。一直以来,虽然贴身侍奉在小姐左右,却觉得这个艳绝天下的女子其实离自己很远很远……小姐无论想什么,说什么,自己永远也无法明白。
“阿蝉,你也跟了我快四年了吧?”殷夜来忽地轻声道,“什么时候如果想走了就开口说吧……我一早就替你准备好了赎身的钱。”
秋蝉吃了一惊,白日里刚看过宝露的下场,听得此语不由一颤。
“小姐,”她连忙道,“阿蝉还想多侍奉您几年呢!”
“不愿离开么?”帐里的女子低低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和宝露,春菀她们不同,是一心想在这个行当里闯出名堂来的。你跟着我的这几年,时时处处悉心揣摩,模仿我的穿衣打扮,语气举止,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了。等明年满了十六挂牌出去,只怕也是名动一时的花魁。”
“小姐……”秋蝉白了脸,没想到自己那点儿小心思早被看穿了。
“我不怪你。你家里穷,是被自己的父母送进来的,全家人都指望你将来能赚大钱呢。”殷夜来淡淡地道,翻了一个身,“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这条路不好走,多少姊妹开始都想着赚点儿钱就脱身,结果……谁又能走得掉呢?呵,你不妨看看宝露,再看看我。”
她轻轻笑了一声,又咳嗽起来。
秋蝉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在帐外屏声静气地等着小姐入睡。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她在楼梯上遇到了手里端着一炉安息香的春菀,春菀低声问她:“小姐睡了没?”
秋蝉点了点头,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明天小姐还得去参加海皇祭呢,今晚得早点休息。”
春菀便捧着香炉走了上去,不一会儿,楼上却传出了一声低呼:“小姐?”
衾枕犹温,然而帐里却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
明日就是海皇祭了,然而蒙蒙细雨中,叶城深夜的歌舞声反而更是喧闹。
"蓝公子今儿不过夜了么?”老鸨追出来,对着醉醺醺扶门而出的华服公子殷勤劝道,“明日记得还来呀!香香可惦记您呢……”
蓝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踉跄地往前走,翻身上马。
如今还不过戌时,正是寻欢的好时候,若不是明日海皇祭,要跟随蓝王一起去望海楼面驾,他怎肯这么早就打道回府?
小厮牵着马在前头走,一路歌楼酒馆中笑语盈耳,令他魂不守舍。
日前好不容易弄了个小美人儿到手,痛快了不足三天,慕容隽居然出面,不得不将小美人儿放回去了。每当他想起年轻的镇国公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就觉得如芒在背。那个家伙,似乎知道自己的很多秘密,包括这些年来账面上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儿。如果不是被那些言外之意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怎肯轻易将到手的美人儿放回去?
可恨!将来若有机会,一定饶不了他!一个中州人,在空桑人的地盘上不知道夹着尾巴过日子,居然还要为娼妓出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上次的中州人之乱里,怎么就没把这慕容家给彻底扳倒呢?
蓝扈越想越恼火,不自觉地狠狠抽了一鞭子,胯下的马惊嘶一声挣脱了小厮的缰绳,“嗒嗒嗒”地一路飞跑出去,引得街上行人一片惊呼,纷纷避让。
策马奔了一会儿,前面的人渐渐少起来,已经从最繁华的群玉坊到了暗门子云集的暖香坊。这里多半是一些年老色衰的下等娼妓,需要靠着站街拉客来维持生意。平日里,蓝扈这种王孙公子是不会踏足这里的。
醉眼迷蒙,他眼角余光一扫,忽地一震,暗巷的转角处站着一个女子,一身素雅衣裙,容颜如月,即便是在美女如云的群玉坊,他也从没看到过如此的绝色美女。
他不自禁地策马追了过去。然而在他靠近之前,那个白衣美人仿佛有所察觉,回眸一笑,转身便如行云一般沿着深巷飘去,掩入了更深沉的夜里。
他被那一眼里的风情所迷,想也不想地挥鞭策马,向着小巷深处追去。
暖香坊转瞬也已经在身后,前面是中州贫民居住的八井坊。不同于别处的灯红酒绿,为了准备明天的工作,这里的人多半已经入睡,整条街漆黑不见五指。
蓝扈趁着酒意纵马追去,一口气过了半条街,然而眼前越来越黑,四顾却不见那个白衣美人,他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方才不会是自己眼花了吧?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那样的美女?
一阵冷风过,他的酒醒了一半,正准备勒马返回。然而黑夜之中,忽地听到一声轻笑。他转头看去,巷子尽头的八字桥上,那个白衣美人正亭亭而立。
深夜桥上空寂,那个美人在雨中的桥头轻声唱着什么,竟似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戏台。独自载歌载舞,翩然旋转,美如梦幻。
他欣喜若狂,翻身下马直奔过去。
这个美人儿,岂不比白日里刚失去的那个宝露更好?真是老天对他不薄!
看着他醉醺醺地奔来,美人儿也不惊慌,反而微笑着,对他张开了双臂,迎了上来。他踏上了桥的边缘,满以为可以投入到一个软玉温香的怀抱,然而,只见那个白衣女子的双手忽然极快地伸出了两三丈长,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
鬼?大惊之下,他的酒意瞬间化成了涔涔冷汗,拼命地挣扎着。然而,白衣美人微笑着收紧了手,十指又冰又冷,把他往怀里一寸寸地拉过去,口里幽幽地唱着曲儿。
这一刻,他总算是听清楚了。
“空嗟叹……风刀霜剑催花落……善恶到头……终有报……”
见鬼!他遇到了索命的女鬼!
一瞬间,他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扯着脖子上的那双手。然而那一双柔软的手臂却变成了钢铁,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白衣美人一边低声唱着,一边硬生生地将他拖到了自己身边。涣散的视线里,他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夜幕细雨下美人的真容。
将死的一刹那,他却不由得在心底感叹了一句:真乃倾城之美啊……
“哼!”微笑的美人转眼间变了脸,低低道,“报应的时候到了!”
白光如练,笔直地勒住他的喉咙,将他抛向半空,在顶点时用力一勒,又迅疾下落,狠狠地掷回水面。
只听半空中一声闷呼传来,飞扬跋扈的王孙公子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被直接扔进了那条又黑又臭的小河里。
河水只泛起了一点儿浪花,转瞬平静如初。
白衣美人的肩膀微微一动,手臂恢复了原样。原来那并不是手臂,只是两条柔软的白练,如惊鸿般掠回,重新归于她的袖中,不露痕迹。
收起了水袖,殷夜来在雨里俯视着桥下,唇边噙着一丝冷笑:一个口碑不好的王孙公子死在了风月场所附近的水里,谁都只会觉得那是一场风流祸。几天后,等这具尸体浮上来时,大家只会以为是寻欢醉酒后的人失足落水,绝想不到还有别的原因。
她站在桥上,一直等到水面再无动静,才转身走向了那一条黑黢黢的八井坊。那一家魁元馆早早关门熄灯了,一片寂静。她停下脚步,在窗外站了很久,听着里面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忍不住伸出手去。
尚未接触到那扇窗,窗户却忽然开了,一双冷锐的眼睛在窗后注视着她。
那是被这家的一对儿女称为“阳春面”的劈柴男子。
“十年了,有幸第二次见到仙子杀人。”那个人在黑暗里轻轻击掌,语气平静而冰冷,“以水袖施展剑术,收放自如,不愧是兰缬剑圣最得意的女弟子。若不是昔年半路退出师门,如今殷仙子恐怕已经是空桑的女剑圣了。”
殷夜来脸色微微一变;“这些事,何必再提?”
“我只是想提醒仙子一句:如此行事,实在太过冒险。”那个人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以仙子如今的身份,实在不该亲自出面杀人,万一惹上了什么麻烦,岂不是会连累白帅?”
“他当年既作出把我留下的决定,便应该料到会带来许多麻烦。”殷夜来冷笑了一声,“我还后悔没有早点儿出手解决了这个禽兽呢!如果不是一开始顾忌得太多,想着托人去办,又怎么会让宝露白白送了性命?”
阳春面蹙着眉,仿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在烟花地浸染了十年,这个女子却如当初见到时一样一尘不染,一样挺拔如剑,有一股内蕴的英气和夺目的光华。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令白帅无法割舍吧?然而利剑在旁,却难免割伤自己的手。
这也是他们这些心腹谋臣们最大的隐忧。
“仙子和白帅有约,绝不再踏入这里一步。”阳春面淡淡地开口,看了一眼漆黑的屋里,“如果你回来,只会给这一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殷夜来身子一颤,默默地缩回了手。
“放心。大娘的身体还好,而仙子的弟妹因为治疗及时,如今病根已经除了,和健康人无异。”看到她退让了一分,阳春面放缓了语气,“白帅说过,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空桑的藩王来伤害他们。”
“谢谢。”她舒了口气,轻声道,“只要他们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阳春面的语调忽地肃杀:“只要仙子你好好的,他们便也会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殷夜来微微一笑,脸上却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事到如今,我又怎能‘不好’呢?”
“刚接到十二铁卫密报,白帅已经从西海紧急回京,昨日已到狷之原的博浪角,估计再过一两天就能到叶城了。”阳春面眼神冷锐,忽地压低了声音,“所以,我劝仙子一句,最近房里还是尽量不要有闲杂人等出入为好。”
殷夜来变了脸色,冷笑一声:“连他都不管,你倒盯得紧!”
"有句话不得不和姑娘说,莫嫌冒犯。”阳春面的声音低哑而沉稳,眼神深不见底,“白帅当初得到仙子的手段,虽然说不上光明正大,但这十年来对仙子却是用了真心的。我们唯白帅马首是瞻,他若爱惜谁,我们必然舍命相护;但若有谁辜负了白帅,就别怪宸字旗下二十万虎狼之师不客气!”
他语气决断肃杀,倒令殷夜来微微一怔。那一瞬,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戎装军人的侧脸,冷峻刚毅,仿佛钢铁铸成。
千百种滋味泛上心头,令她难辨悲喜。
阳春面也不再多语,准备关上窗户。
然而刚一回头,却看到一个人影奔过来,气喘吁吁地扑到了窗上,抬手挡住了阳春面关窗的手:“等一下!别关!”
两人齐齐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