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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在汀州靠岸,四个侍人恭敬将秦秾华请下。
“贵人,请随我来。”
抱着小秾华的侍人低头对她说道。
秦秾华跟着她们走过长长的游廊,在一间宫殿门前停了下来。
小秾华从侍人怀中跳下,走到秦秾华脚边蹭她裙摆。
“启禀王上王后,本月的问天人已带到。”
侍人禀告后,朝她一躬身:“贵人,请吧。”
秦秾华深吸一口气,换上紧张的神色走了进去。
宫殿很大,同时又很安静,秦秾华埋着头走到中央,向着前方跪了下去。
片刻后,头顶响起有着淡淡威严的男声:“起来罢,不必拘礼。姜光,赐座赐食。”
一名内侍模样的白面男子趋步上前,将一个椅子放到秦秾华身旁。接着又有几人搬来一张方桌,殿后走出几个托着食盘的婢女,将具有乌孙风情的异域美食接连上桌。
秦秾华低声谢恩后起身,白面男子朝她略一点头,便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她坐到椅子上,小秾华又凑了过来,看它跃跃欲试的模样,似乎是想跳上她的膝头,秦秾华连忙装作拍灰的样子,在腿上轻拍几回。
小秾华见膝上没位,恋恋不舍地转身走向高台。
秦秾华顺理成章地借着眼角余光,将台上两人收入眼帘。
台上有一条摆满美酒美食的长桌,还有一条镶金嵌玉的罗汉床,床上乌孙王正襟危坐,面色冷白,王后像个没骨人似的靠在床背上,面纱下的一双凤眸神色慵懒,小秾华喵的一声,跳上罗汉床,紧挨着王后趴了下来。
大朔的规矩是,能和皇帝同台通常只有皇后,而这皇后,需要矮皇帝一头,因此座位常设在皇帝身侧或侧前方,而乌孙的同台,不单是同台,他们还是同桌。
王上所享一切,王后也能同享,就连酒盏器具,王和王后所用也都没有区别。
王后伸出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小秾华背脊,缓缓道:
“能让毘汐奴如此亲近的外人,你是第一个。”
乌孙王这时才注意到狮子猫的异状,点头道:“确是如此。”
秦秾华低着头,谨慎道:“许是民妇今早摸过猫,沾上它的气味了吧。”
“你也养了猫?”王后问。
“是跑入民妇院子里的一只猫,不像野猫,也不怕人,可能是附近住户所养。”
“抬头我看看。”
秦秾华一顿,慢慢抬起戴着面纱的脸。
“你不是乌孙人?”王后看着她的眼睛。
“我和夫君是从金雷逃难来的。”
“……金雷。”王后低声重复了一遍,片刻后,又问:“说说金雷吧。”
秦秾华将平民眼中的金雷,用胡人视角说了一遍。
“……招工的地方都不收胡人,我和夫君在金雷找不到事做,只能背井离乡,去别处看有没有机会。”
“你见过大朔的长公主吗?”
秦秾华低下头:“……民妇见过。”
台上没有回声传来,秦秾华只能继续说道:
“长公主时常组织施粥,对我和夫君这样的胡人,也不区别对待。”
乌孙王忽然开口:“她既还能施粥,可是身体还好?”
“……民妇隔得远,看不清楚,但应是尚好。”
王后重新开口:“你从金雷来,可知长公主失踪一事?”
秦秾华拘谨摇头:“民妇出了金雷,才从旅人口中得知此事。”
殿内沉默半晌后,乌孙王看了一眼失去兴趣的王后,问:
“你有何问题想要问天吗?”
“民妇和夫君刚在乌孙落脚,听闻大朔要攻打过来,敢问……两国是真的要交战了吗?”
“是真的。”乌孙王叹了口气:“本王已命国内整军备战,你们平民,也多储些防身武器的好。”
“民妇没有其他问题了……”
“既如此,那就开席罢。吃不完的让你带走。”乌孙王道。
秦秾华等了片刻才摸上桌上银箸,她悄悄抬眼,正好见到乌孙王将银色小叉上的一块香瓜送入揭开了面纱的王后口中。
……是辉嫔。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见到,秦秾华还是不免心中一惊。
虽然她只一眼掠过就立即低头,但视线还是和王后的眼神在短暂的一刹里相撞了。
王后漫不经心道:“你不吃吗?”
她状若随意,锐利的目光却牢牢锁着秦秾华脸上的面纱。
“……吃。”
秦秾华向面纱伸出手。
台上两道目光射来,王后目不转睛,乌孙王因王后的注意而跟着朝她看来。
秦秾华取下面纱,轻轻放于桌角。
“民妇面丑,冒昧了……”
面纱下刻薄寻常的面容让王后收回了目光。
她转过头,对正在喂食小秾华的乌孙王道:“王上,毘汐奴今早吐了黄水,别喂她了。”
“是吗?那就不喂了。”乌孙王从善如流,放下刚夹起的一片蒸牛肉。
小秾华扒着乌孙王的手臂,不满地喵喵叫着。
乌孙王低头和猫说话,神色温和:“你年纪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吃了。听话,啊。”
秦秾华道:“王上和王后如此疼爱这只猫,想必是养了不少年吧?”
乌孙王爱怜地摸了摸正攀着长桌凝视烤全鸡的狮子猫,说:“有十年了,原是我送给王后的生辰礼物——你还记得么?”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子,眼中仍带着爱怜。
“记得。”王后平静道。
乌孙王又摸了两下,接着将小秾华轻轻推下罗汉床:“自己去玩吧。”
秦秾华虽然疑惑小秾华现身乌孙的理由,然而现在不是贸然打探的时候。
看样子,小秾华选中她只是一场意外。
辉嫔和乌孙王都没有认出她来。
不——或许辉嫔,有所察觉。
秦秾华的视线和王后再次在空中相撞,她随即低下头来,夹起一块炸金针放进嘴里。
“你叫什么名字?”王后开口。
秦秾华咽下炸金针,神色恭敬地答道:“盈阳。”
王后道:“有何寓意?”
“阳光盈满。”
“是个好名字。”王后道:“我见你不怎么用食,可是乌孙吃食不合口味?”
秦秾华低垂目光,恭敬道:“请王后恕罪,民妇来时没有想过会选中自己,早晨外出时,和夫君在朝食摊上分食了馕饼,现下腹中仍未饥饿,但王上和王后所赐之食都美味至极,民妇虽已腹胀,仍忍不住停箸。”
“你很会说话,不像普通民妇。”
秦秾华虽未抬头,仍能听出王后若有所指。
她不慌不忙道:“无权无势的胡人,要是再不会说话,是没命活着走出金雷的。”
“……说得有道理。”乌孙王点头。
“你且过来。”王后道。
殿内众人都露出惊讶表情。
秦秾华沉默一会,在众人注视下慢慢起身,走到台前三步的位置停下。
“再过来。”王后道。
“……”
秦秾华只能踩上高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殿内落针可闻。
“走到我面前来。”
她走到桌前站定,王后的声音已经开始不耐烦:“走过来。”
秦秾华捏了捏裙摆,将手心的湿意摆脱,答了一声“是”。接着绕过长桌,走到王后所在的罗汉床一头停下。
一只苍白发青的手落在了她的脸上,指尖划过她的假颧骨和假眼窝,在她脸颊摸了摸。
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正在连摸带捏的抚摸另一个女人,还是一个面容刻薄,看不出任何可取之处的女人——并且,当着夫君的面。
这画面,让殿内的侍人都面色古怪。
乌孙王看着王后,欲言又止。
秦秾华一动不动,屏息凝神,直到那只青白的手一无所获,不得不离开了她的面颊。
“王后这是……”乌孙王咳了一声。
王后笑道:“让王上见笑了,兴之所至罢了。”
秦秾华躬身行礼,平安无事退回自己的席位,但直到午膳用毕,她还能感觉到王后探究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的身上。
“……今日就这样罢。”
乌孙王下了结语,扶着一旁的王后站了起来。
秦秾华和旁的侍人一齐跪下恭送,不料乌孙王和王后的脚步声迟迟没有响起。
“盈阳也一起走。”王后语气平淡,然毋庸置疑:“关于金雷的事情,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当然,耽搁了你的时间,本宫会按大宫女的月俸给你回报。”
她若有深意道:“左右是几天的事情,盈阳不会连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吧?”
这时候一般的民妇会怎么回答?
她和夫君初来乍到,还未找到正经营生,吃饭有钱,住宿要钱,什么都要钱。
王国最尊贵的女人邀请她入宫陪伴,按大宫女的月俸给钱。
她固然可以回绝,但在回绝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不一般的民妇”。
她出得了问天台,出得了乌孙吗?
秦秾华觉得自己踩在了一条悬空的绳索上,明知前路凶险,仍不得不往前走去。
前方是危险,也是机遇。
王后想探知她的真实身份,她也想探知乌孙王宫中的真实,既如此,何不将计就计?
她故作惶恐,叩首谢恩。
王后露出满意的笑容,放下头纱,挽着乌孙王走出了偌大的宫殿。
……
本月登上问天台的女人被乌孙王后看中,留在宫中小住的消息不到傍晚就传遍了王城。
相比起一众嫉妒羡慕恨的无关群众,理论上最该感到开心的女人夫君,反而是最不开心的一个。
宫里来的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向秦曜渊传达了口信:
“王上王后待我很好,勿冲动,勿忧心。”
这位挺胸昂头的内侍分到这个没有油水的工作,心里想必很有怨气,传口信的时候一直鼻孔朝天。
眼睛望得太高,就没有瞧见眼前人越来越阴沉的表情。
直到他被提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后背狠狠撞向石壁,他滚了两圈,瞠目结舌地看着朝他走来的高大男子。
“你、你敢打我?!”
秦曜渊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假冒侍人,假传口信,我打的就是你。”
“我什么时候假扮了——我就是!”
秦曜渊挥出的拳头停了一停:“拿出证据来。”
“还、还要什么证据……我这衣裳……”
眼见拳头就要落下,侍人大喊道:“有有有!”
他哆哆嗦嗦从胸中掏出一包鼓囊囊的荷包:
“这……这是王后赏给你夫人,你夫人让我交给你的。这荷包的花样和布料都是宫里的,你去宫门随便找个侍卫一问便知……”
秦曜渊收下荷包,抬起拳头——
“你、你还要怎么样?我不是把银子给你了吗?!”
内侍欲哭无泪,心里后悔死了贪那十五两银子。
钱不算多,还挨了这么顿揍!
“我怎么知道你的口信是真的?”他寒声道:“我要我内人的亲笔信,不然我就去衙门击鼓鸣冤,状告王后抢我内人。”
“人在王后那儿,我上哪儿去给你搞亲笔——搞搞搞!我给你带亲笔信!”
在拳头砸上鼻梁之前,内侍大声喊停。
他实在是怕了那看似轻盈,实则千钧的拳头,仅仅是挨着拳风,他就好像闻到了鼻血的味道。
秦曜渊扣了内侍身上的所有值钱物,一脚将其踢出院门。
“砰!”
院门在内侍面前砸上,整个篱笆都在跟着摇晃。
内侍心有余悸,从地上爬起,跑了很远才敢停下来啐上一口:
“不识好歹!拿着银子再娶一个婆娘不好吗?!”
此事是断然不敢告状给王上和王后的,他又不能叫人杀人灭口,否则侵吞赏银一事曝光,他一定在王后那里吃不了兜着走。
还能咋的?只能自认倒霉。
内侍越想越气,呸呸连啐数口。动作牵连脸上伤口,他哎哟一声,捂着嘴角,龇牙咧嘴地走远了。
第二日傍晚,秦曜渊拿到了秦秾华的亲笔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最后一句是:“不日归家。”
秦曜渊想看的不是这个。
在金雷的时候,他们就建立起了一套彼此才能看懂的密语。
他用指尖连接起一个个没有关联的文字,去头去尾,拼成一个让他倏然心安的短语:
“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