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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农妇一瞬变脸,重新摆出呆呆的表情。
秦秾华一笑:“第一次下山吧?”
“你怎么知道?”农妇脱口而出后,立即跳了起来:“你又诈我!”
“夫人误会了,这次并非随口一说。”秦秾华笑道:“你自称农妇,为神医刘不送信,你的外表和衣着虽然很像田间务农的农妇,脸和手的肤色也透着黑黄,但你的十指关节没有劳作导致的变形,也没有苦力活留下的茧和疤。夫人应是没有认真观察过真正的农妇吧?生活在贫苦里的农民,手上要留下疤痕太容易了。”
“农妇”涨红了脸,虚张声势地瞪着秦秾华。
“那又怎么了?我家相公疼爱我,从不让我做活!”
“好。”秦秾华从善如流,点头后拿起空信封和信笺:“那夫人又如何解释信上的药香?”
农妇一愣:“信上哪有药香?”
“人是辨别不出熟悉的味道的。夫人若是日日闻到这股味道,自然不知,可是对于我和将军来说,这股气味便格外新鲜了。”
农妇结结巴巴道:“那信是刘不神医给我的,当然有药香了。”
“原来如此。”秦秾华故作惊讶:“这药好生霸道,不但令信笺半月一月都香飘不散,竟然连送信的夫人身上都……”
农妇脸色越来越红,这虽未拆穿但胜过拆穿的言语,让她觉得自己变成了耍猴人脚下滑稽的猴子。
“好了!”
她气鼓鼓地打断秦秾华的话,旋身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胸脯急喘几下后,她抓起桌上的糕点恶狠狠地塞进嘴里。
秦秾华给秦曜渊一个眼神,两人重新坐回上首。
等一碟糕点见了底,桌上的清茶也被一饮而尽后,秦秾华笑道:“现在,夫人可以让我们知道庐山真面目了吧?”
“农妇”干坐了一会,眼神往门口瞟去。
咔嚓。
秦曜渊徒手扳断了茶几角。
“将军心里不爽利?”秦秾华笑眯眯道。
秦曜渊冷冷睨着肩膀内缩的妇人:“刚刚举了鼎,心里火气大。”
“既然如此,不如夫人快些坦诚相见,之后一起用食如何?种玉,今日的夕食有些什么?”
种玉眼力见极快,大声道:“有酥鸡、青螺鸭、油丝蛋、脍蹄筋、金条肉……甘露饼、油糖切卷、玉带糕、还有春来酒楼刚送来的十年桃花酿!”
妇人喉咙滚动,咽出好大一声。
“如何?”秦秾华笑道:“夫人可要和我们一同用食?”
“这……既然你们盛情邀请,我就勉强留下来与你们一同用食吧。”她眼珠一转,自己给自己找好理由:“嗯……而且你们也算通过了考验,我也不算违背了师门。给我打两盆水来!”
秦秾华一个眼神,种玉立即出厅打回一盆清水。
“农妇”双手在脸上撕了一通,那浑圆的磨盘脸顷刻少了一半,被她撕下来的部分扔进水盆,变成一盆浑浊黏腻的泥水。
她在另一个盆里以手捧水洗脸,不一会,那个盆也变黑了。
种玉递出干手巾,她拿在脸上随手擦了擦,露出一张十分稚嫩的脸庞。
看模样,大约只有十四五岁,眼眸深紫,紫到发黑,真正的狐胡纯种是紫水晶一样剔透的紫色,从少女的眼眸来看,她应是身具狐胡血脉的混血。
秦秾华一开始以为她是刘不,但这张脸——除非刘不有返老还童的秘诀,否则怎么也不可能会是刘不。
瞧见她诧异怀疑的眼神,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女得意了,鼻子翘得老高。
“怎么样?你也有没料到的事吧?”她得意洋洋地把手往衣襟里一掏,扯出好几块棉垫来,那鼓囊囊的胸口立时平了,厚实的肩膀也变窄变薄了,连带着腰也细上不少。
眼见她大大咧咧还要解开腰带去卸下半身的伪装,秦秾华连忙出声道:“夕食已经备好,姑娘不如先随我们入座吧?”
少女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一行人转移去西花厅,秦秾华故意走得很慢,给种玉和其他侍人留出准备时间。
少女现下对秦秾华的兴趣比对秦曜渊大,她不住抬头看她,叽叽喳喳的问题也不住向她投去:
“你是闻到什么药味了?咸的苦的猩的?你说说,改日我配个祛味的方子,做成荷包挂在身上,就再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露馅了!”
少女让秦秾华想起了远在玉京的秦辉仙,她不由放柔了声音,笑道:
“你的身上没有药味。”
少女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又一次气红了脸:“你、你、你又诈我!你这个人,嘴里有没有一句实话啊!”
“当然有。我想请你留下一道用食,这是最真的话。”
虽然如此,少女却像是鼓到极致又被刺破的气球,神情萎靡,直到秦秾华率先跨进西花厅,让一桌美食出现在少女眼前,她的眼睛才被一盘甜酱肘给带出了生机勃勃的亮光。
几人落座后,秦秾华十分体贴,将甜酱肘和少女面前一盘素菜对调,笑道:
“姑娘远道而来,不必客气。”
少女喉咙里吞咽一声,瞅她一眼,再瞅默不作声,神色冷漠的秦曜渊一眼,胆子逐渐大了,两手将盘子整个端到自己面前,一点儿不客气,直接上手了。
她的吃相着实不雅,就连种玉也忍不住露出嫌弃表情。
秦秾华还能扬着微笑,不住给她喂菜。
“你尝尝这个脍蹄筋,又糯又劲道,肥而不腻,是府里厨子的拿手菜。”
“这桂花玉带糕你试试,这干桂花是我十月份时候,带着府里丫鬟们收集的,你咬一口,稍稍细品,是不是光桂花和米香就能让人齿颊留香?”
“别心急,来喝口水罢。这桃花酿是当地最有名气的春来酒楼酿的,你放心,这酒不辣,是甜的,不醉人,你试试——”
试就试——
半个时辰后,初出茅庐的少女两颊嫣红,左手攥着一根大鸡腿,右手砰砰拍着桌面:
“他们太过分了,实在是太、太太过分了——”
秦秾华在一旁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附和道:“嗯,太过分了。”
“我爹他人面兽心,不是人!”
“嗯,不是人。”
“我怎么这么惨啊,娘啊,你快活过来为我撑腰吧!”少女声泪俱下,醉得神志不清还记得往嘴里塞鸡腿。
秦秾华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说自己惨?”
少女侧过头,睡眼惺忪的眼睛眯着看了一会,忽然丢下鸡腿将她抱紧。
“娘亲,你怎么连女儿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我是命命啊,是老爹的命,是娘亲的命,是阎王见了绕道走的命命!”
“刘命?”秦秾华试探道。
“是我啊娘亲!”少女激动地嚎啕大哭。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爹说我年纪大了,逼我在师兄弟里挑一个成婚——可是他也不睁大眼珠子瞧瞧,我的师兄弟们,哪个长了个人样?!我说不喜欢,他说不喜欢也行,先收了,等谁让我有了孩子再扶他做正夫——我不!我就不!”
“娘,你要为我做主啊!我爹自己收的小妾个个如花似玉,凭什么要我收一群歪瓜裂枣膈应自己?!我、我刘命绝不屈服!”
刘命打了个酒嗝,抽抽噎噎地说:
“然后……然后我就自、自己跑下山了,我往瀛洲跑,因为我听见师兄和我爹说过,在瀛洲发现了狐胡太——”
“你醉了。”
秦秾华打断她的话,拿起满满一杯酒,不由分说给她灌了下去。
“我没——”
“只有醉了的人才会说自己没醉,来,喝点水醒酒。”
秦秾华满上一杯桃花酿,依样画葫芦又灌了下去。
几杯之后,少女瘫在桌上,双眼涣散,不时打个酒嗝,身体一颤。
花厅里的几名侍人面面相觑,狐胡太?什么东西?
秦秾华对种玉道:“在主院附近找个厢房安置贵客,门口派几人把守,好好招待,勿要失了礼节。”
等侍人们离开后,花厅里只剩下秦秾华秦曜渊,以及一桌狼藉。
两人没心思用饭,对视一眼后,秦曜渊开口:
“你想怎么做?”
“瞌睡来了送枕头。”秦秾华笑道:“捏着刘不的心头肉,不比捏着刘不好用?”
秦曜渊沉默片刻后,说:“刘家身份不凡。”
他并非狐胡太子,能够将他认为是狐胡太子的唯一原因只有——刘不或者他的门人,看穿了他身体里的乾坤蛊,进而想到狐胡太子。
普通百姓,可没资格知道乾坤蛊三个字。
秦秾华赞同他的看法,一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还没动过的桃花酿,一边道:
“等她醒来之后,就能知道答案了。”
酒杯还没碰到嘴边就被人夺了过去。
秦曜渊一饮而尽。
秦秾华诧异道:“抢我的做——”
话音戛然而止,他走到面前,扳开她的下巴,强硬地将清甜醇香的桃花酿喂了进来。
他堵住她的舌头,勾着她在玉液中纠缠,清甜妩媚的桃花酿顺着喉咙管往下,烧得她胸中小鹿乱撞。
直到她气喘吁吁,他才恋恋不舍将她松开。
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秦曜渊已经将她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她满脸通红,忍不住在他肩头打了一下。
“带你回去换衣服。”他皱了皱眉:“臭东西抱了你,鸡腿都蹭你身上了……”
秦曜渊大步流星抱着她回了卧室,口称回报“阿姊养育之恩”,软磨硬泡地亲手帮她换了衣服。
至于如何报恩以至于秦秾华腿根酸疼,那就不提了。
刘命这一睡,睡到第二天晌午才慢慢醒转。
“我……我闻到炖肘子的味道了……”
她揉着眼眶,迷迷糊糊坐了起来。
眼睛一睁,瞧见中央的桌上摆了好一桌酒菜,昨日请她吃饭的姐姐四平八稳坐在桌前,正在给自己倒酒。
那酒哗哗一响,昨天的记忆就全回来了——
什么姐姐!女骗子!女骗子!
好一个女骗子!
秦秾华看她神色,就知道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笑道:“睡了一天,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我不吃!”
刘命鼓着腮帮子看,一副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样子。
秦秾华毫不气馁,昨日她就观察过她的用餐习惯了。她爱吃什么,喜欢怎么吃,她心里已经有底。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秦秾华笑着拿起银箸,夹起一块荔枝肉放进嘴里。
“府里厨子的手艺又进步了,这荔枝肉酸酸甜甜,用的不是猪里脊,而是砸冰捞出的冬虾,冬虾肉质紧实弹跳,比猪里脊的口感好上数阶不止。除了肉类选用,这荔枝肉还有一个秘密,你想知道吗?”
刘命眼眶发红,一张口,哈喇子流下来了。
她猛地擦掉哈喇子,又委屈又生气:“我不想知道!”
秦秾华视若未闻,低若叹息:“弹嫩紧致的虾肉再加上清脆爽口的荸荠碎,沾上香甜浓厚的酱汁入口的那一瞬——”
她意犹未尽地停顿半刻,似在回味口中荔枝肉的香甜。
刘命眼泪都要从牙齿缝里流出来了。
秦秾华问:“究竟是哪个小天才想出的主意?你想知道这个小天才是谁吗?”
“……是谁?”她一定要把这个小天才绑回青州给她天天做饭!
秦秾华冲她眨了眨眼:“是我呀。”
刘命好气,气得眼睛和嘴巴一起流泪。
眼前这个女人,太坏了,比她坏老爹还坏!
刘命打定主意不再和坏女人说话,秦秾华看着双唇紧抿的少女,一点没有为难。
她的杀手锏还没使出来呢。
秦秾华夹起一块炒响骨放进嘴里,故意只吃肉,把肉里夹的小脆骨吐在渣盘里。
刘命瞪大眼睛:“你怎么能把脆骨吐了?”
秦秾华无辜道:“我不喜欢吃脆骨。”
银箸下筷,又夹起一块脆骨肉,还是只吃肉,吐脆骨。
“你不喜欢吃脆骨为什么要吃炒响骨?!”
秦秾华稳重如山,不慌不忙:“我就喜欢吃脆骨上的肉。”
不一会,盘里就累积了七八块小脆骨。
刘命实在忍不住了,坏女人不是人!比她老爹还不是人!怎么能这么对待可怜的脆骨!
她踢开被子,两只脚随意往鞋子里一戳,踉跄着奔了过来拿起银箸。
炒响骨、炖猪肘、荔枝肉……一个都不能少,她呼噜呼噜地往嘴里塞着事物,好像刚走出饥荒地区的饿死鬼。
秦秾华笑眯眯地放下筷子,撑腮看她。
“不怕我下毒?”
“我怕你?”她咬着猪肘,说话含糊,不影响她翻出一个不屑的白眼:“我要是想毒你,你早就死千百次了。”
“如此,我还要谢谢刘命姑娘的高抬贵手了。”
刘命哼了一声,眼睛往门外瞟:“将军呢?”
“你想见他?”
她不肯定也不否定,眼神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坏女人坐在那儿微笑,任她打量。她就是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坏女人长得真好看,比她坏老爹那十几二十个如花似玉的小妾要漂亮多了。
她没了底气,狠狠咬了口手里的大猪肘:“……谁说的,我不想见他。”
“姑娘是想找他当上门夫婿?”秦秾华笑道。
刘命吓得肘子都掉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坏女人,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脸猛地涨红了:“你又骗我!”
“也不算是骗你。”秦秾华道:“逃婚的姑娘,别的地方都不去,奔着瀛洲来见将军,除了心中有意,我很难想到其他地方。”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刘命也懒得糊弄下去,捡起肘子,直接道:“我想借个种。”
将军正室不怒不惊,微笑不动的样子反而让刘命觉得有些心虚。
她老爹收小妾的时候,她娘已经不在了,但她娘要是在,肯定会把她爹的脸给撕烂。
这坏女人怎么一点不气?
“我爹老想帮狐胡复国,只是没人来找他——难道是瞧不起我爹?”她自说自话,喃喃道:“……算了,我都瞧不起他。总之,我爹自认是狐胡忠臣,老拿祖上当御医的事情炫耀,所以呢,为了不输给他,也不让他在我耳边天天聒噪,我琢磨着,怀个狐胡太子的种回去,我爹就再也不敢逼我做事情,我可是太子妃——”
瞥见对面的秦秾华,刘命脸上眉飞色舞的神情一顿。
“咳……至少在山里,我就是堂堂太子妃了。”
“我听说将军在找刘不,他找刘不,肯定是为了看病,我老爹能看的我也能看,山上除了我爹就我医术最好!将军要是愿意让我借种,我就帮将军看病,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她期待地看着秦秾华:“我能借个种吗?”
秦秾华心里倒是不气,真想借种的直接就上了,她这有商有量的借种,好像在摊子上做交易。
她现在庆幸提前支开了秦曜渊,他要是在场,恐怕会把刘命的头给按到猪肘汤里。
“借种是不可能的。”秦秾华道:“嫁进来还可以。”
“怎么嫁?”刘命一脸懵懂。
“我们府上已经有两个姨娘了,姑娘再嫁进来,就是三姨娘。平日呢,也不需要做什么,就在自己的盆里安分守己……”
“什么盆?盆?”刘命掏了掏耳朵。
“是啊,我们一个姨娘一个盆,为了节省府中开支,将军昨日还和我商量要让姨娘们委屈委屈,今后两个姨娘一个盆……不过姑娘放心,你若来了,一定独占一盆。”
“是我理解的那个盆吗?有多大?”
秦秾华拍了拍她握着肘子的手背,微笑带着深意:“量身定做——这点钱将军府还是出得起的。还有一事,我们将军喜欢娇的弱的,后院那两个姨娘腰若细柳,面如月季,姑娘要是进了一道家门,以后就要少吃些用些,否则将军不喜,就要和那两个姨娘挤一个盆子了……”
“我不!”刘命脸色苍白:“我不嫁!不嫁不嫁!”
秦秾华再劝:“嫁吧,嫁进来和我一起过好日子,就是吃穿苦了些,地盘小了些,受气多了些,虽然将军打女人,但我知道他是个面冷心热的好男人。你只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女人,将军是不会动手的——就算动手了,两个姨娘前次也不过是被他提着甩出院子罢了,算不了什么。”
刘命满脸惨白,手里的肘子立即不香了。
被力能扛鼎的男人甩出门,这还不算什么?!
“不不不,不嫁不嫁,死也不嫁。”她扔下肘子,嘴巴也顾不得擦就要出门:“我走了,不送,别留我,饭钱等我回了青州再邮给你……”
想得美。
秦秾华一把将人拉了回来,重新按到座位上。
“你不想嫁将军,难道想回去嫁你的师兄弟们?”
“我不……”小姑娘立即含起眼泪。
“你可以嫁给其他人啊。”秦秾华按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谆谆善诱:“自由恋爱不好吗?外边世道这么乱,你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难免会遇到不怀好意的坏人,你留在将军府,平时帮我们看个小伤小病,你的吃住我们全包,每天都有身份不凡的俊杰出入这将军府,你看来看去,难道还找不到一个知情识趣,愿意和你一起吃大猪肘的少年英雄吗?”
刘命吸了口气,慢慢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坏女人好像也不是那么坏,自由恋爱……听起来不错,最不错的,还是那句一起吃大猪肘子。
“每天都有猪肘子吃吗?”她抽噎道。
秦秾华肯定道:“有,想吃什么都有。”
“我的臭老爹要是找来呢?”
“要是你把将军的病治好了,就是将军的救命恩人,将军手握几十万大军,难道还怕你爹爹吗?”
刘命觉得坏女人……不,她不是坏女人,她真是一个好女人。
这个好女人说得太有道理了,她不知不觉开始点头。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