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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十月,金雷一统,恰好又逢十年难得一见的丰收之年,整个金雷十三州都洋溢着喜气。
瀛洲城外一望无际的鲲泽湖,无数坚甲利兵隐在树林中,道路边,将所有有意前往鲲泽湖秋游的旅人都挡了回去。
手段还算温和。
前半句“将军和夫人在前游湖”,就能让一半的人打道回府,后半句“不愿被人打扰”,就能让剩下一半的人丧气离开。
偌大的鲲泽湖边,只有一一处人烟。
几只肥美的大闸蟹在石板上烤得金黄,切片牛肉在大闸蟹身边围了一圈,牛肉底下铺着烤干的茶树菇和切片杏鲍菇、松茸。香喷喷的动物油脂从蜷缩的肥牛中溢出,惹得菌菇又是一阵颤抖。
蟹菇牛肉的混合香气顺风飘出十里,让守在远处路口的将士也食指大动。
一只纤瘦苍白的手拿起小油杯里的羊毛刷,一手按住随风飘动的大袖,轻轻刷了刷正在炙烤的烤物。
烤盘上滋滋作响。
当油脂大多吸收进金黄的蟹壳后,秦秾华拿起长长的木箸,夹起一只最肥的秋蟹放入秦曜渊碗中。
与此同时,她的碗里也多了一片色泽最为漂亮的松茸。
秦曜渊放下木箸,徒手去拿碗中秋蟹,她连忙提醒:“小心烫手。”
少年用两根手指捏住碗中秋蟹,顿了顿,放心地整个拿了起来。
“火里都扒过螃蟹了,还怕这个?”
他这么一说,秦秾华就想起了两人在峡谷里流浪,以螃蟹野草充饥的那段日子。
一个自觉死到临头的人,本能就会开始占到上风。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经历,竟然是她过得最无拘无束的日子。
金雷十三州已经光复,无论栖音有没有顺利将信带到玉京,他们的身份也都暴露在即,天寿帝的圣旨一旦到来,就是他们启程回京的日子,回京后,再想像如今这般亲密是绝无可能了,她或许会开公主府,或许还会留在宫中,但他——一个战功累累的十八岁皇子,太子不可能容忍他留在禁宫生活。
回京便是分离,而她必须回京。
她该如何安抚少年?
她夹起碗中松茸放入口中,脑海里又浮现出今日要对少年说的腹稿,舌尖品出的只有苦涩。
郁卒带出胸口到咽喉的痒,她竭力咽下已到嘴边的咳。
少年利索地拆掉烤蟹的两只大钳子,一口吸走钳子里的嫩肉,道:“听说鲲泽湖里的大闸蟹是金雷一绝,只可惜你对有壳的水产过敏。”
“所以你要替阿姊多吃几只才行。”秦秾华将烤得正好的又一只大闸蟹放进少年碗中。
礼尚往来,他也夹了一片烤得正好的牛肉,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直接送入秦秾华口中。
他瞥到在她耳边随风微动的碎发,忽然道:“冷吗?要不要披件大敞?”
刚刚十月,秦秾华的衣着已经跨入了十二月。
要是再加一件大敞,她就可以直接去过寒冬腊月了。
“不必了。”她摇摇头。
“明年夏天,我再带你来此垂钓,那时的鲶鱼最是肥美。”少年道:“瀛洲刺史府中的厨子自称他最拿手的菜是三春珍脍鲶鱼,我和他说了,要是喂不胖夫人,我就拿他喂鱼。”
“渊儿……”
在外,秦秾华通常叫他伏罗,如今听到这个不寻常的称呼,少年若有所感,抬起的眼眸中失了懒洋洋的闲适。
“金雷统一,陛下就该下旨了。”她说:“我们呆不到明年夏天了。”
“下旨又如何?”他说:“我们有兵有马,你想要天下,我给你打下来,为什么还要回去仰人鼻息?”
秦秾华沉下脸:“我是大朔的公主,绝不可能对大朔兵刃相见。”
“那我呢?”他目不转睛看着她:“我在你心中又算什么?”
“渊儿……”
少年扔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螃蟹,起身走了。
秦秾华看着他走远,心越来越沉,少年走到马前,停下脚步,半晌后又大步雷霆地走了回来,脸色比离开前更黑。
他一屁股在她对面重新坐下,拿起残蟹,壳也不拆了,直接放进嘴里嚼得咔嚓作响。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问。
“我贱!”他恶狠狠道。
秦秾华那颗沉入冷水的心又浮了起来,她不由对他绽开笑颜。
“渊儿……多谢你。”
恨恨的咔嚓声渐渐停了,他迟疑许久,低头掩饰神情,沉声道:“回去之后,他们叫你嫁人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渊儿不必——”
“伏罗。”他抬起眼,神色阴鸷。
“……伏罗不必忧心。”
除了自己,天底下恐怕只有眼前的少年最了解她。
顺着一个称呼,也能潜入她的内心,第一时间掐灭她心里的退缩之意。
……
十二月底,最新一期真武解放报新鲜出炉。
秦秾华坐在瀛洲府邸的书房内安静看报,数个火盆一起供热,屋内暖如初夏,推开一半的窗户里框着少年的身影,他站如青松,身姿笔挺,一张冷脸正对着向他汇报的柴震,乌黑深沉的眼眸里毫无波澜。
他的视线无意间投进室内,将三心二意的秦秾华逮了个正着。
雪化春来,少年眼中炙热。
秦秾华脸上一热,故作平静地低下头重新看报。
窗外,秦曜渊收回视线,落回柴震身上时,眼神又冻结成冰。
“……确定是在妫州吗?”
“确定,属下已经派人查探回来,确有百姓见过刘不在妫州出没。”柴震顿了顿,问:“将军是再派人核实,还是……”
“你去清点三百轻骑,我们今晚就走。”
“属下领命。”
柴震离开后,秦曜渊回到室内,不待秦秾华反应就把人从椅子上横抱了起来。
种玉见状,立即悄悄溜走。
“你做什么?”秦秾华在失重环境下不由勾住他的脖子。
少年把她抱到铺着金色斜阳的罗汉床坐下,窗外,微风徐徐,一尾红色锦鲤在清澈池面上打出一片波澜。
“我今晚就要走了。”他说。
原来是这样。
秦秾华从善如流道:“我给你收拾衣物,你还想带什么出门?”
“阿姊从来都不留我。”他把脸埋进她的颈窝,低声道:“要是我这一去不复回,你——”
话音未落,少年头上就挨了一下。
秦秾华没留力,因为她被他说得心里一跳,疾声道:“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幽幽叹道:“阿姊天天心里丢下我一人去死,我也舍不得动你一根指头……”
秦秾华岔开话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日,最迟后日。”两人的鼻尖相撞,他在她的唇边轻声道:“到时阿姊要出门迎我。”
她笑道:“好。”
当天夜里,刚停没两日的雪花又开始洋洋洒洒地下。秦曜渊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又不得不走,脸上的纠结看得秦秾华都不由发笑。
她把少年引到妆镜前坐下,解下他头上的束发织带,用木梳轻轻梳开一捧微卷的墨发。
少年安静地坐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中她的影子。
她梳理好了他的一头长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小冠为他戴上。
黑色丝帛制成的玄色小冠拢住他浓密的墨发,秦秾华将其调整到适宜高度后,满意地松开了手。
秦曜渊摸了摸头上的崭新小冠,问:“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阿姊给你戴的。”
少年撇了撇嘴,不甚满意。
“那你要每次都给我戴。”
“好,阿姊在的时候,每次都给你戴。”秦秾华趁他还没起身,借着地势摸了摸他的头,说:“等你回京之后,阿姊再为你办盛大的冠礼。”
他站起身来,火速把她搂进怀里,亲了亲额头,又落下唇印亲了亲嘴唇,蜻蜓点水的几个吻后,他说:
“我走了——记得要来门口接我,还有,记得你还欠我一个吻。”
“记不清。”秦秾华把人一把推出门:“欠你的太多了。”
少年回头,夜雪掩映着脸上桀骜豪迈的笑。
那一刻,秦秾华的挽留几乎要脱口而出。
她最后,还是沉默地目送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夜雪之中。
……
三百轻骑快马加鞭,在日出那一刻赶到了妫州城门。
城楼守卫见到熟悉的玄色身影,大喊着拉开城门。
三百轻骑鱼贯而入,奔入妫州街道。
按照情报,刘不落脚在妫州如归客栈,秦曜渊直奔早已被精兵包围进来的客栈,利落翻身下马。
柴震随手点了十人,随他和将军一同入内,其余人则加入包围,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秦曜渊一刀挑开门内铁锁,正大光明地走进了留着一盏小灯的客栈大堂。
趴在桌上值守的伙计猛地跳起,睡眼惺忪地放着狠话:
“你、你们是谁……我要报官了……”
秦曜渊目不斜视,径直上了二楼。
一名落在后面的精兵同情地看了眼目瞪口呆的伙计:“看见那位将军没有?他就是这里最大的官。”
伙计这才将刚刚的玄衣少年和真武将军联系起来,他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地上。
秦曜渊站在刘不入住的房前,一个眼神示意,柴震站了上去,轻轻敲了三声,用客栈伙计的口吻道:
“客官,打扰了——”
半晌后,里边无人应声。
柴震看向秦曜渊,得到点头后,学着他之前的样子,试图拔刀断锁——然而刀片刚一卡进门缝,房门便吱呀一声,开出了条缝。
一股熟悉的味道从客房里飘了出来。
那是每个士兵都熟悉的气味,每天都飘散在战场之上的——浓重血味。
“将军!”
柴震来不及阻拦,秦曜渊已经一脚踢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鲜血四溅,就连头顶房梁上都溅着鲜血。
一个死不瞑目的青年躺在床上,周身有股诡异,柴震走近,用刀尖一挑,他的手臂立即垂落下来,靠内那侧有深深的一条口子,底下只有血肉,不见白骨。
柴震将尸体翻过身,竟瞧见背后一条血壑,尸体的脊椎也不翼而飞!他这一动,尸体里的内脏纷纷落出,原本狼藉的室内更加状如屠场。
柴震见多了尸体,此时还是忍不住背过脸去,以免再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呕吐出来。
充满血肉恶臭的客房内,秦曜渊面无表情,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张干净信纸。
信纸是月白色的开化纸,造价高昂,多作贡纸所用,他在朔明宫时时常看到此类纸张。
信上只有寥寥几行瘦金体,灵动绰约的字体背后,透着浓浓恶意:
“听闻真武将军在找神医刘不,朕通过多方关系,终于为你请来此人,算作将军为我代管金雷十三州的谢礼之一。其余的谢礼,等将军和朕相见之际,朕再亲手交予。”
一名士兵踉跄冲上二楼,单膝跪在客房门口,上气不接下气道:
“将、将军!不好了,巢弘带领莫州叛变,夏皇亲率五十万大军,已在定璧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