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情人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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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越的习俗是以竹为屋,有的竹楼修缮精致,筑有三四层之高,挂上纱幔铜铃,住起来凉爽宜人。有些潮矮破败,奴隶所居自然是最差,所用的竹料年代久远,陈腐不堪,又是十余个人挤在一间,气味更是混浊。

纳香从檐下走出来透气,见熟悉的身影回来,“夷香,东边的神殿扫完了?”

等对方点头,纳香嘱道,“那你歇一阵,晚一点还要去浣衣,千万不要乱走,知道吗?”

哑女又点了点头,乖顺的进屋休息,纳香这才放下了心。

她的堂妹确实叫夷香,却不是眼前这一个。

当她和堂妹被定为入教的贡奴,一家人沮丧又无可奈何。神喻不可违,一入神教就再不可能回返村落,无异于骨肉永隔。没想到堂妹心有所属,竟然乍着胆子抛下家人,同邻村一个乡民私奔了。

被定了身份的奴隶不告而逃,无异于是一场泼天大祸,不提家中所受的责罚,一旦神教动怒,整个村子都会受牵连。

一大家人正惶惶不可终日,阿妈凑巧在溪畔拣到了一个与夷香年纪相近的姑娘。大概是别寨里不小心失足落水,在溪里撞到头,什么都忘了。她是个天生的哑巴,性子安静温驯,家人私下商量,索性心一横,将她充作了夷香。

村里今年贡了三个人,除纳香与夷香之外,另一个是阿勒,他与纳香从小玩到大,当然不会说破。心惊胆战的入了教,幸运的是两人分派到一处,哑女比真正的夷香要听话得多,从不惹是非,让纳香颇为安慰。

这里处处毒虫蛇蝎,看惯了也就不再惧怕,饮食与村子里差不多。虽然也有血侍仗势欺凌,纳香言语讨巧,总比其他奴隶稍微好过,只要小心,不犯什么错就能平静的度日,渐渐安定了心。

经过近一段时日,纳香大致明白了内教的等级,管理她们这些奴隶的是血侍,往上是十六名长老与三位护法,最尊贵的是教主。教主是女子,多年闭关练功,不问教内事务,育有一女一子。女儿是血脉纯正,又是头胎所生,被尊为圣女;目前教中的一切由三大护法裁度,听说性情不一,各居一殿,纳香至今还未见过。

屋外传来沉重的脚步,一个精壮的青年拎着两大桶水,哗的一声倒进了院内的水缸,纳香禁不住嗔道。“不是跟你说了不用你担,阿勒自己的活都忙不过来。”

“我力气大,几桶水不算什么。”阿勒拭了一下汗,不以为意,他一直恋慕纳香,见了佳人笑脸,喜孜孜的想找些话题示好,瞥了一眼竹屋想起来,“她近期听话吗?”

纳香当然明白他问什么,含糊的答了一句。

阿勒见她的神色无异,比了比拳头,“要是不乖,我替你揍她。”

真是个莽汉,纳香没好气的推了他一下,催着他离开,教中规矩严,阿勒确也不敢久留,聊了几句拎着空桶去了。

纳香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谁知那一日突然生出了意外。

血侍分派她至一处偏殿修剪花丛,看着简单,修起来颇为繁难,一边要修持花形,一边要避过出没的各类毒物。纳香剪到午时,腰也弯疼了,抬起头赫然发现远处有一对男女在争吵。

男人高大英武,青布包头,瞧上去挺拔健美,肩臂壮硕,纹着繁复的神咒,腕上一只宽阔的银镯,镶着圆大的绿宝石,腰间系着长鞭。

女的年纪甚轻,玲珑俏美,身段婀娜多姿,衣裳织纹艳丽,水蛇般的腰间系着镶宝银腰带,同样佩着软鞭。

两人似乎吵得颇为激烈,男人要拥住女子,却被她一拳打在胸膛,男人苦恼的皱眉又不敢还手,为难中带着爱怜的模样几乎让旁观的人都心软了,女子却毫不动容,指着他的鼻子叱骂了几句,转身就走,无巧不巧冲着纳香的方向而来。

男人自然不舍,几番争扯,被女子一掌掴在脸上,打得他颊都红了,到底咽不下气,“阿兰朵,我对你百依百顺,偶然一点小错你就发恼,平日千百样好全成了猪心狗肺,这算什么。”

女子娇冷的呸了一声,“你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就算日头跌进山沟里,也改不了你赤魃花狗一般的性子。”

“只不过和女奴调笑几句罢了,人你也杀了还要如何。”男人低声下气仍哄不了佳人,也积了一肚子气,“哪个男人不花,我眼中最重要的惟有你,又发誓以后再不和别的女人来往,你还有什么不满。”

女子骄傲的抬起俏颔,“你这话听得我得耳朵都起了茧,恶心的紧,你会找女人,难道我不会找男人?明日我也去找一个,看你可笑得出来。”

男人俊朗的面上也添了怒气,“教中还有哪个男人比我更出色,甚至灭蒙那个老东西也要对我礼让三分,你还能瞧上谁。”

女人咬着银牙讽笑,“就算你再能耐,那些贱奴把你当金珠宝贝,我阿兰朵可瞧不上,当世间就只你一个男人?”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纳香骇得魂飞迫散。

她一时听得忘神,等想到这两人的身份,恨不得将自己抽上两耳光。哪怕不听话语,见着镯子和腰带也该知道不对,教中地位高者才能佩戴镶宝的饰物,赤魃这个名字正是三大护法之一,而这女子如此年轻,面对护法毫无敬意,由着性子喝骂,除了圣女阿兰朵还有谁。

纳香正后悔不迭,忽然头顶上有人嗤笑了一声,这声音如此清晰,同时惊住了三个人,吵架的两人停住了望过来,发现了纳香,顿时目露凶厉之色,将她骇得几欲昏死。

一条绿烙蛇从树上溜下来,伴着一句懒淡的话语。“赤魃,你不知道在女人气头上千万要躲远些么?这时再赌咒发誓也无用,即使变成一条狗,我姐姐也只会踢上几脚,何必再浪费时间。”

“朱厌!”阿兰朵一听就知道是谁,顿时没好声气,“你躲在树上做什么。”

树上飘落下一个俊俏少年,“我不过是睡个觉,结果吵死人。”

一场争吵竟然一个又一个旁观者,两人俱是不快,又不好发作,半边愤恨全转到了纳香身上。

少年嗤笑了一声,他容貌不错,话语却有一种冷淡的恶毒,伸手捏了捏纳香惨白的颊,“不就是一个女奴,我要是你,就当着她的面再睡一个,反正千哄万哄也是无用,何必还热脸去贴冷锅。”

赤魃忍了半天冷言冷语,又见阿兰朵满面轻鄙,也生了意气,“你说的不错,横竖讨不了好,我又何必死赖活求,天下的女人多的是。”

他也不看阿兰朵,居然一把将纳香提起来,甩在肩上大步而去。

阿兰朵恨恨剜了一眼赤魃的背影,侧头打量朱厌,对着亲生兄弟流露出一种厌恶和娇横相混的神色。“我看你真是太闲了,这么偏的地方都能出来废话。”

朱厌根本不在乎她,“原来你话说的难听,却不想真把他赶走,女人果然是口是心非。”

阿兰朵的俏颜拧了一下,透出恶狠狠的意味。“要你管,你算什么东西。”

朱厌讽刺的拖长的声调,“怕什么,反正那家伙蠢透了,勾勾手又会摇着尾巴一脸贱相的贴上来,这把戏可是好玩的紧。”

阿兰朵气得胸口起伏,明媚的眼波猝然变得阴森,刷的一记鞭子掠过,撕破了他一角衣襟,“你这个流着贱血的杂种,要不是乘黄护着你,早被抽烂了嘴,滚回去抱他的腿吧。”

第86章双姝花

一场情人间的波澜起伏,仅仅是无数争吵中的一次,不管是阿兰朵还是赤魃、朱厌,全未曾放在心上。对阿勒却是无法置信的剧变,他从别的奴隶处辗转听闻了消息,跑去纳香所住的屋子反复寻找,终是一无所获。

想到心系的佳人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护法禁脔,阿勒陷入了完全的绝望,在院子里呆了半晌,情绪糟到极点,发现屋门旁的哑女,忍不住咒骂出来,“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纳香那么漂亮,你这样丑,赤魃大人看中的是你就好了!”

哑女深黑的眼眸安静的看着他,不管如何痛骂,始终不见半点反应,阿勒几乎怀疑对方不仅是哑巴,还是个聋子。

两个女奴从院外行来,奇怪的瞟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了哑女身上。“你是夷香?”

哑女点了点头,女奴道,“纳香血侍吩咐我们带你过去,她让你将东西收拾一下。”

阿勒惊愕而激动。“纳香让你们来的?她在哪里?”

女奴爱理不理,被追问得不耐烦,终是答了他,“纳香蒙赤魃大人宠幸,如今已是血侍,当然不会再住这里。”

阿勒木了一瞬,突然开了窍结结巴巴道,“我送她去,我们是一个村子的人。”

尽管阿勒显得有些失态,但看在他是新上任的血侍同村的情面上,女奴们到底还是应了。

再见到纳香,阿勒几乎认不出,两三天之内,平凡的村女已经变了。

纳香搬到了赤魃所在的石殿后方,分到了一间独立的竹屋,一旦受到传唤,她可以随时服侍。她的长发高高挽起,发髻环着鲜花为饰,衬得脸庞洁白娇嫩,胸前挂着亮汪汪的银饰,十指染上了蔻丹,整个人似盛开的花,分外娇美。

阿勒张了张嘴,一时茫然,纳香看起来神气昂然,随意指使女奴,再也不是卑微的顺服旁人,

“谢谢你送夷香过来。”纳香对阿勒致谢,大约碍于人前,她的姿态显得略为疏远。

阿勒难免生出了颓丧,“纳香,你还好?”

纳香绽出一个笑容,“赤魃大人对我很好。”

阿勒木了半晌,又问了几句闲话,再说不出别的什么,心灰丧气的辞去了。

纳香将夷香安置在自己的居所内,将服侍的女奴挥退,惶然的心终于有了一点安定。

赤魃毫不怜惜的让她疼痛,待她粗鲁而随意,可她别无选择,只能用身体和奉承取悦主宰命运的人。她的驯顺讨好换来了慷慨的赏赐和宠爱,从其他奴隶眼中见到明显的嫉妒,却没人知道她有多害怕,多么不知所措。

唯有这一刻,她替哑女梳理满头长发,才真正有了放松的感觉。连过去都忘却的夷香比她更弱,更卑微,又不美,必须仰赖她而生存,足以让她放心的絮叨一些私密的话语,夷香安静的听,忽然指了指她肩上的刺青。

纳香知道她在惊讶,解开裹胸,一只硕大而诡艳的神兽盘踞在她柔腻的肌肤上,从肩胸蜿蜒至上臂,甚至攀上了柔嫩的乳,纳香爱惜的抚过自己的身体,“赤魃大人喜欢刺青,被他宠幸过的女人都有。”

看哑女的口型,纳香自怜的叹息,“刺的时候当然痛极了,又不能动,纹匠的脾气很差,好在熬过来了。”

理好衣服,纳香又嘱咐了她几句,“教中规矩多,如今你不必再劳作,衣食自有人送过来,你不会说话,不要在殿中乱走,以免误犯了什么错。”

夷香照例点头,纳香拔下一朵花,替她簪在耳畔,满足的笑起来。

汗淋淋的脊背呈现出古铜色,赤魃矫健的线条充满张力,身上纹的猛兽仿佛要腾跃而起,他连衣服都未脱,在野外幽林发泄着燥动欲望。

这本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打猎,赤魃忽然起了兴致,与新宠的女奴幕天席地,百无禁忌。纳香伏在树干上,娇柔的身体极力逢迎,让赤魃欲望更炽,忽然他的动作停了。

一个身裹粗布的人从林外移近,越来越显出诡异,他的皮肤呈现一种不详的冷灰,每一步僵硬而木讷,仿佛被无形的提线操控的木偶。

等终于看清对方的脸容,纳香忍不住惊悸的尖叫起来,只见那人神气木然,眼角裂开却不见血,脸肌僵化半溃,将腐未腐,完全不似活人。

更可怕的是这活尸般的人居然还能开口,一字一顿宛如木雕,“乘-黄-大-人-邀-您-至-神-殿-议-事。”

赤魃当然也看见了,被搅得兴致全无,极度不快的骂了一句,随意整好衣服跨上马背。

纳香花容失色,“大人——”

赤魃存了火气,话语不甚耐烦,“这是乘黄搞出来的药人,不会把你怎样,我先去议事,你自己回去。”

他一挥鞭毫不恋栈的走了,纳香一身赤1裸,旁边又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山风一吹寒栗顿起,眼看这药人转头望过来,空洞的眸子流下了一缕血,禁不住迸出一声尖叫,抱上衣服连滚带爬的跑出了野林。

山林离赤魃的石殿甚远,纳香走得香汗淋漓,发髻也散了,双足酸痛欲折,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她筋疲力尽的在廊下歇了一歇,听见转角两个女奴在闲谈。

一名年龄较长的女奴道,“——看不惯那副贱样,赤魃大人贪新鲜玩了几天,她就得意起来,也不看自己的身份。”

另一名年轻女奴道,“赤魃护法不是一直恋慕圣女?怎么让她得了甜头。”

年长的女奴显然知道更多,“大人魅力无穷,时常惹得圣女妒忌,听说前些日子又起了争执,可巧被这贱奴趁虚而入。”

年轻的女奴恍然,“这样说来她风光不了几天,等圣女回心转意,哪还有她的机会。”

年长的女奴啧了一声,“可不是,其实亲近赤魃大人就等于得罪圣女,从来没有好下场,谁知道怎么时候就被扔进蛊池。”

年轻的女奴幸灾乐祸,“她可真是蠢,我若是她连觉都睡不着,哪还乐得起来。”

年长的女奴讥嘲,“她还把那个哑巴族妹一起弄来,想姐妹俩一起迷惑大人,也不看看哑巴长得那样黑,哪是大人瞧得上的。”

恶毒的话语听得纳香如坠冰窟,一阵阵的悚恐。她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得了宠爱,往日盛气凌人的血侍也变为唯唯诺诺的恭敬,谁知私底竟是这样的恶语。她一片慌悸,颤抖的险些站不住,偌大的神教全是一张张恶意的面孔。纳香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强迫自己去找夷香,尽管夷香一无是处,却是这可怕的神教中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人。

偏偏夷香不在,空荡荡的屋子宛如最后一击,让纳香彻底崩溃。她在屋子里崩溃的叫喊,冲出去寻了两个路过的奴隶询问,得不到任何有用的回答。她变得歇斯底里,狠狠的抽奴隶的耳光,将所有愤怒和恐惧发泄出来,宛如一个疯子。

那两个女奴哪里敢反抗,纳香看着对方的脸红肿起来,眼泪迸出,神情乞怜而畏惧,心里生出一种狠毒的快意。然而这还不够,受人讥笑和冷嘲带来的憎怒吞没了理智,驱使她拎起铁刷劈头盖脸的抽过去,她要用这两人的血来洗刷所受的耻辱。

忽然有人抱住她夺下了铁刷,那双手臂纤细微黑,属于纳香熟悉的哑女,却有从未觉察的力量,全然挣不开。

或许是夷香示意了什么,两个被打的奴隶连滚带爬的跑走了。

纳香被拖入屋内,她的情绪依然激动,不甘心的爆骂与厮扭,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成了仇敌。无论她又捶又咬,甚至将夷香的手臂掐得红紫,哑女也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安静的搂着她。

纳香渐渐力竭,忽而抽抽嗒嗒的哭起来,漂亮的眼睛肿了,气力也在哭闹中耗尽,她又成了一个惶恐的村女,忍不住对着夷香啜泣,语无伦次的倾诉。

“夷香,我好害怕,赤魃大人根本不在意我,等厌倦了就会把我扔去喂蛇虫。”

“她们都在看笑话,等我什么时候死。”

“我的脚好痛,走了好久,他竟然就那样扔下我和可怕的行尸在一起。”

“他爱的是圣女,我仅是一个奴隶,在他眼中一文不值。”

“我以为他至少有些喜欢,原来全是假的,我做了一场可笑的梦,夷香,你根本想像不出我的心情。”

“夷香,我该怎么办。”

夷香没有回答,眼眸如鬼魂一般沉寂,或许她什么也没听懂,毕竟连这个名字也不属于她。她仅是绞了湿巾替她拭洗脸庞和手足,找出伤药敷涂她被草叶划破的小腿。

纳香依着这个比自己更卑微的人,仿佛被一种沉默的力量安抚,散去了狂燥不安的情绪,只剩沮丧绝望的诉语。“夷香,我好想回寨子里去,阿妈一定也很想我,可是我们再也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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