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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10年上郡
王离捏着手中的陶杯,屏息凝神地盯着案几对面的绿袍青年,想要从他苍白的面容之中,看出些蛛丝马迹。
绿袍青年手中白帛上写的,是和咸阳的粮草一起送到上郡的家书。来上郡两年多,王离还是头一次看到阿罗收到家书,倒是婴那小子每个月都要写一堆啰嗦话。所以从主簿那里拿到这封帛书后,他就亲自给青年送了过来。
“如何?出了何事?”青年的俊颜上实在是平静无波,王离也忍不住开始乱猜测起来。是家里给阿罗定了亲事,催他回去完婚?要知道他爹也曾经给他搞过这样一出,他当时是拖了又拖,实在拖不过了才回了频阳一趟。结果对方姑娘却嫌弃他要常年戍边,直接上门退了亲,另嫁了他人。好好的世交,最后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父亲倒是不敢随便替他定亲了。反正家里有弟弟们传宗接代,他又何必多花时间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身边的朋友都没有成亲的缘故,大公子扶苏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阿罗也没有成亲,他自然也不急。
绿袍青年把手中的帛书放在了案几上,双眉微皱,修长好看的手指轻按几面,叹了口气道:“我父病重,召我回咸阳一趟。”
王离一怔,放下手中的陶杯,马上起身,大步出了军帐。
绿袍青年听着王离站在门口,安排护送他回咸阳的人手,吩咐亲兵们准备路上的吃穿用度,还细心地多加了一些毛皮等边塞特产带回去给他家人和婴当礼物,诸多安排事无巨细,都妥妥当当。绿袍青年嘴边扬起一抹温暖的弧度,拿起手边的铜壶,给王离放在案几上已经空了的陶杯里倒满了水。
可就算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的手臂都在颤抖,还把水洒在了外面。
懊恼地抿了抿唇,绿袍青年放下铜壶。他刚拿手巾把几面上的水擦干净,王离就已经分派任务完成,重新进了军帐。
“阿罗,不用担心,宜阳王会无事的。”王离正好看到青年抿着嘴唇黯然的表情,立刻手足无措地安慰道。只是他说出的话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天生嘴笨的自己仿佛根本就没有能言善辩的天赋。
“嗯。”绿袍青年低低地应了一声。
从帛书上父亲的字迹来看,笔锋有力工整,语句通顺流畅,显然是在思绪清楚、身体健康的情况下所写,所以父亲的身体必定没有问题,那么为何这时召他回咸阳,恐怕就另有内情了。
绿袍青年有那么一瞬间,也猜想是不是他父亲用这一招逼他回咸阳成亲,不过这个念想立刻又被他自己否决了。自从他十二岁之后,家中实际做主的是他,父亲是不会越过他自作主张的。
不知道是什么事,让父亲不能在帛书中明言。
绿袍青年思索了半晌,终是决定趁此机会回咸阳一趟,正好他一直谋划的事情,得回咸阳才行。自从去年他去瓦勒寨不小心被冒顿王子掳走,之后扶苏就禁止他再随王离出上郡,他已快一年未和嘲风与鹞鹰通过话了。咸阳的局势,让他渐渐有种不在掌控中的感觉。
“阿离。”绿袍青年抬起头,常年带笑的表情难得地变得严肃。
“在。”见他如此,王离也挺直了脊背。
“还记得你还欠我一事否?”绿袍青年语气郑重。
“记得。”王离点了点头,越发慎重起来。他和阿罗认识多年,居然要动儿时的戏言来做委托,王离已经决定无论对方所求何事,不管有多难办,他都要保证完成。
“我此去咸阳,不知何时归来。”绿袍青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案几下藏着的双手慢慢握紧成拳。他如今的身体,也许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他顿了顿,整理好情绪,才缓缓道,“我不在之时,大公子的安危就交予你了。”
王离闻言,呆愣了片刻,紧绷的身体随之放松,拿起陶杯一饮而尽后,松了口气道:“这是我的职业,阿罗你就是爱操心,放心吧。”
“我不在之时,大公子的安危就交予你了。”绿袍青年执意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越发沉重。
王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是他想太多了吗?总觉得阿罗的重音放在了前半句,就像是……就像是他要不在很久的样子。
不过,应该是他想多了吧?
王离抓了抓头发,重新坐直,认真地回道:“交给我吧。”
“拜托你了。”绿袍青年展颜一笑,“我收拾过后,就去与大公子告别。”
“嗯,我去盯着那帮兔崽子们,一会儿送你一程。”王离跳起来去查看亲兵们准备的情况了。
绿袍青年呆坐了许久,终于把藏在案几下的双手伸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手心中被指甲刺出来的伤痕,已经有些许皮肉被刺破掀开,丝丝浓稠的鲜血缓慢流出,散发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
咸阳织室
咸阳宫靠西北的宫墙处,有一座特殊形制的宫殿,这里是宫中的丝织作坊,名曰织室。
织室的四面墙壁都有窗户,而且都比普通的窗户要大上许多,也高上许多,所以殿内的采光极好。在天晴时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整个织室都是亮堂堂的,映得所有织婢面前架子上的绸缎布料都光鲜亮丽,初来织室的人都会觉得心情舒畅。
可是这也仅仅是看起来罢了。
因为织室内放着很多丝织品,这些脆弱精贵的织物非常怕火,最娇嫩的绫罗绸缎,哪怕是被灯火稍稍燎到边也会烧焦卷曲,所以只要天一黑,她们就不用上工。但同样的,在冬日里却也不能点火盆取暖。
在数九的寒冬之中,织室四面的窗户大开,冷风穿堂而过。就算身上穿得再暖和,双手因为要做精细的缝纫和刺绣,也不能戴厚重的手套。
许多织婢的双手都生有冻疮,年年冬天复发。本来纤如青葱的十指,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苦中变得难看粗鄙起来。
而且夜晚不能做工,就代表着白日必须更加努力工作。
织婢们多为宫奴婢,贵族子女犯罪,便常常被发配到织室。所以尽管织室工作辛苦,但也算是宫内除了伺候贵人之外,最体面的活计了。更因为织室内被发配的贵女们极多,再加之织婢的年纪一般都在二十岁以下,青春靓丽,所以平均相貌要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很多黄门侍卫都喜欢没事就过来在不远处晃晃。
也许是听闻了这些不规矩的事情,少府的御府令在数年前便下令封闭织室,无关人等不得入内,倒是让此处清净了不少。
除了织室内的织婢外,少有人知道这些年来,后宫的衣服织补都挪到其他殿室去做了。此处织室,变成只为始皇一人所服务的织室。
准确说来,只是为了始皇的一件衣袍。
采薇把双手拢在袖筒里,站在织室之中,仰头看着挂在衣架上的那件黑色深衣。
没有任何花纹和刺绣,样式也是最普通的直筒式。它的衣袖宽松,衣服的上下宽窄相近,衣裾比较短,能露出双脚。而且前襟下面还露出了下垂的右内襟,制作显得粗糙,款式平板,缺乏美感。但却节约布料,制作起来简单方便。
看起来就像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深衣,却花了她们足足三年的时间。
虽然看起来普通,但平民却没有资格穿黑色。只是若不说出来,没有人相信这是为始皇所量身定做的。
采薇如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遇事就只能悄悄流眼泪的小宫女,今年已经二十九岁的她,在宫中算是年纪颇大的嬷嬷辈了。她从十一岁就入了织室,如今已经在此待了十八年,成了织室当仁不让的首席。
织室之中,最费的其实还不是双手,而是双眼。尽管夜晚不上工,日积月累的常年劳作,也让织婢们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双眼视力模糊,效率下降,不得不转到其他殿室工作。
采薇倒是得了自家上卿的一枚丹药,所以没有害眼病,双眼保持清明,所以才在十年前就成了织室的首席。
首席便是坐在织室上首第一张席子上的位置,统管织室所有事务,他人不得有疑义。所以纵使人人都觉得放下手中的活计,专门制作一件普通的深衣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一上手才知道这布料非同寻常,应是上古流传下来的黑金和黑玉拉丝制成,普通的针线都难以穿透,更遑论裁剪缝纫了。
裁剪布料用了最锋利的越王剑,裁剪成最简单的样式布片,而缝纫则足足困扰了她们数月的时间。
所幸从符玺令事大人那边求来了一枚特别的织女针,针长两寸,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铸成,细如发丝,却能艰难地穿透这黑色布料。
因为只有一枚织女针可用,所以这织室封锁之后,每天只需两名织婢轮流缝纫。这件深衣制作如此费时,也是有此原因。
采薇知晓的要比普通织婢多一些,她知道这看起来不起眼的黑色布料实际上是取自墨旌旗。
秦国皇室的祖先可以追溯到黄帝五世孙大费,大费曾经辅佐大禹治水。舜帝奖赏大禹时,也赐给了大费一面黑色的旌旗,赐姓为嬴。
而这面舜帝赐予的墨旌旗,也就是秦朝尚黑的根本。
只是谁也想不到,始皇对这面巨大的墨旌旗动了心思,竟想裁剪为衣袍穿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