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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了正厅,少年上卿就觉得不好,大公子在前面走的飞快,他甚至需要小跑才能跟得上。此时他也不管丢不丢人了,直接抓住了扶苏的袍袖,纠结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想说,是……是实在……总是开不了口。”
扶苏并没有说什么,拽回了袍角,但脚步却放慢了许多。
绿袍少年一路心烦意乱地跟着扶苏走回偏厅,脑海里推衍了各种可能的后果,越想脸色越难看。虽然他以前还想着离开扶苏,另投明主。但这几年相处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大公子,实际上就是他最好的选择。这也是他肯费尽一切心思的原因,他是真的想要辅佐扶苏登上那尊王座。
眉头越锁越紧,却忽然感到一点温热按在了他的眉心,绿袍少年讶然抬头,发现扶苏正伸出手指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面上全是复杂难辨的表情。
“该生气的不应该是我才对吗?”扶苏看着自家小侍读难得皱起来的脸,收起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肃容道,“毕之,我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听了感谢之语,绿袍少年的表情却并未轻松,反而越发凝重了。这是在总结陈词?马上就要他收拾走人?又或者怕他去别的兄弟那,直接派他到其他地方,不得接触机要事物?
毕竟没有人能忍受属下自作主张,而且……而且据说水淹大梁之时,大梁城中也有许多百姓伤亡,这些杀孽,多少也会算在他的身上……
“然而……”
看吧,果然有转折。绿袍少年的神情已经落寞了下去,一双明亮的眼瞳也黯淡了许多,几乎就想掩耳不听。
一双大手按住了他的双肩,强迫他不要逃避,只听着扶苏一字一顿地沉声道:“毕之,不许再瞒着我做任何事,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怕你会做出一些宁可损害自己也要成就我的事。”
绿袍少年闻言一怔,这些话不是他能猜想到的。他抬起头,对上扶苏的双眼,看出对方认真的态度,不禁疑惑道:“这……好像与此事无关吧。”
“好,你想说此事,那就说此事。”扶苏几乎都要被自家小侍读气笑了,放开后者,“为何不跟我说?是觉得我会呵斥你草菅人命?”
绿袍少年咬了咬下唇,并没有说话,但实际上心底就是这样认为的。
他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真正地面对生死一瞬的残酷,在想出水淹大梁的计策后,也是凭着少年意气,才没细想就给王离递了绫锦囊。
前线战报传来时,他整夜整夜都睡不好,觉得肩头胸口压着的,全是鲜血和人命,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昭王十三年,白起迁任左更,出兵伊阙,攻韩、魏二国,斩获首级二十四万。”
“昭王二十九年,攻楚于鄢决水灌城,死数十万。”
“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而虏三晋将,斩首三十万。与赵将贾偃战,沉其卒二万人于河中。”
“昭互四十三年,白起攻韩国,破陉城,攻陷五城,斩首五万。”
“昭王四十七年,长平之战,赵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乃挟诈而尽坑杀之……前后斩首俘虏四十五万人……”
绿袍少年眨了眨眼,没明白扶苏为何在此时忽然提起武安君白起。但听着扶苏一句一句吐出一串串冰冷的数字,绿袍少年也觉得心寒。白起是秦国的战神,但对于其他六国来说那就是死神一般的存在。更何况扶苏所说的这些数字,还都是不完全统计。整个战国时期横跨两百多年,战死的人数共两百万余人,而其中有一半几乎都要记在武安君白起的名下。
真可谓是白骨堆积而成的功勋。
历朝历代国之能安邦胜敌者均号“武安”,近五十年中,武将得此武安君称号者,前有白起,中有李牧,后有项燕,皆是名将,但还是白起威名最盛。
“武安君功过无人可评,长平之战,赵军断粮四十六天,士兵们相互残杀为食。降秦也是为了一时活命,武安君坑杀之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扶苏的语气沉重,却说的异常认真。
绿袍少年也知道这段历史,甚至之前他和扶苏也曾谈过此事。但观点却与今天完全相反,原本的不赞同,也因为之后的各种查证而渐渐扭转,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外面不远处正潺潺流过的郑国渠。
白起若是不坑杀这四十万人,也养不起这么多的降卒,毕竟三十多年前的秦国,还没有郑国渠,粮草养活自己的军队都很吃力。那么这四十万人养不活,又还能放回赵国去吗?等他们吃饱了之后重振旗鼓,再杀回来?那么这场战争就只是一场儿戏,所以只能杀之。
“至此以后,赵人深恨秦人。”
绿袍少年也知此事,秦王政正好是在长平之战之后的第二年在赵国的首都邯郸出生,所以童年过得极为凄惨。幼时的遭遇让秦王政在邯郸被攻破时都亲自去处理当年的仇人,其中隐含的两国仇怨可见一斑。
扶苏走到半开的牗窗边,眺望着不远处的青山绿水,沉默了半响,才缓缓道:“在赵人看来,秦人残暴。但秦人却觉得相比自己的子弟损伤,敌国士兵的伤亡更好。”
“我是一名秦人。”
他边说,边回过头。其实他的相貌有六分神似秦王政,另外的四分中和了他母妃的温柔,再加之他整个人的气质非常儒雅,倒是让人感受不到迫人的气势。只是在他沉下脸,收起笑容之后,却给人以难以形容的凌厉和威严之感。
“我的仁慈,只对我的臣民。想要我的仁慈,那么就成为我的臣民吧。”
扶苏如晨钟般的声音回荡在耳畔,绿袍少年被震得一刹那间头晕目眩。
他顺从于自己的本能,向前走了几步,直直地跪了下去,趴伏在对方的脚边,拈起对方的袍角放在嘴边亲吻,献上自己的忠诚。
“如您所愿,我的陛下。”
扶苏好笑地扶起跪在自己脚边的小侍读,话题好像被带得有点偏,但应该很好地开导了自家的小侍读,今天晚上不会再睡不好觉了吧?
这位少年上卿是聪明人,但有时候聪明人反而容易想得太多。
扶苏亲自伸手拍了拍对方身上所沾染的尘土,笑着叹气道:“我生气,是怕你自作主张害了自己,哪怕是做对我有利之事,也不行。”
绿袍少年表面上顺从地应了,但心底却有些不以为意。以博棋比喻,牺牲散棋来成就枭棋,这是很正常的。以弈棋比喻,为了大片的地盘,而牺牲一些棋子也是值得的。(奴性?)
扶苏知道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扭转过来的,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记得以后多加注意,口中已是换了话题道:“王老将军定是会出山伐楚,你可担心王离否?”
“不担心。”绿袍少年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扶苏有些嫉妒地眯了眯双目,羡慕那姓王的小子居然能得到自家小侍读毫无保留的信任。而且他还无从知道这种深厚的情谊,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培养起来的。纵使知道对方与王离交好,十有八九是为了他扶苏,但依旧有种莫名的不舒服。
绿袍少年没注意到自家大公子的情绪,犹自心底腹诽着。他都送了王离战无不克的常胜戟,必败楚国,而且还有防身的绫锦囊,性命无忧。
都做到这样全副武装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公元前224年
王翦在马车上揉了揉酸痛的老腰。真是不服老不行了,若是当初他在敌军中杀个三进三出都没问题,现今只是坐在军帐中主持大局,顶多骑上战马压压阵,时间长了都有些承受不住。
看来伐楚之后,他也必须要告老还乡了。其实若李信能力足够,他才不愿出山伐楚呢,在家里含饴弄孙岂不乐哉?
王贲在魏地安抚魏国国民,一旦魏地安稳,就要带兵北上伐燕。魏国一战,证明他也能独当一面了。
只是一家两代人都手持重兵,气势简直比赵国的李牧还盛,这样太容易遭受君主忌讳了。即使他走之前特意管秦王要良田照顾子孙,自污形象,但也远远不够。所以在伐楚时,他特意带上了蒙武,就是为了分功用的。
正思索间,就见自家孙儿掀了帘子跳上马车,沉着脸跪在他身边,动作熟练地为他捏着酸痛的腰。
王翦满意地看着王离,经受了一年多战场的磨练,已经像是被千锤百炼的铁块,已经出具了宝剑雏形,是个好坯子。不过自从杀了项燕一役之后,自家孙儿就绷着一张俊脸,像是谁欠了他一百万贯钱一样,伤还没养好就成天在那片战场游逛,今天要拔营离开时还不情不愿的。
“离儿,可是有认识的友人在战后寻不到下落?”王翦推测着,许是有好朋友战死沙场,自家孙儿一下子接受不了。
“非也。”王离一想到此事就更加郁闷,手劲就更大了一些,见自家爷爷包容鼓励的目光,终于忍不住委屈地抱怨道,“爷爷,阿罗送我的常胜戟丢了。我真笨!”
王翦闻言差点笑出声,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不过顾及自家孙儿可怜的自尊心,王翦好不容易压下唇角的笑意,摸着王离的头许诺道:“无妨,我让人再给你找一柄合用的战戟。”
“可是,就算是一模一样的,也不是阿罗送我的那柄了。”王离懊恼万分,与项燕将军拼杀的这一役实在是太艰难了,他也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在战场上一个不察就让常胜戟脱了手,随后就受伤昏了过去。等再醒过来时战役都结束了,他能被全须全尾地捡回秦营,都是爷爷派在他身边的亲兵拼杀守护的,哪里还顾得上帮他把武器也捡回来。(绫锦囊的作用?)
王翦抚摸着王离的头,温言道:“今日你失去的不过是一件你用得称手的武器,记住这种心情,明日你才不会失去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王离默默地把这句话在心中咀嚼了几遍,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个魁梧的男子遥望着远去的秦国大军,恨恨地握紧了双拳。
“叔父!你看!你看!”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一手攥着一朵不知名的花,一手拖着一件沉重的武器朝他跑了过来,“这是我挖这朵花的时候发现的!”
男子无奈地闭了闭眼睛,自家父亲是楚国威名远播的武安君,自己也是赫赫有名的武信君,就连早逝的大哥也是一员猛将。但这个侄子却是个喜欢花花草草的,若不是长相一模一样,他真会怀疑他是不是项家的种。
再次睁开眼睛时,男子却惊讶地挑了挑眉,没想到这小家伙居然真挖到了好东西。
这是一柄战戟,通体乌黑,戟头形制奇怪,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神兽的头带着一个龙身。男子不禁俯下身把这柄战戟拿在手中,为入手的重量惊叹。也许是因为太沉了,所以这柄战戟被埋在了泥土中,连打扫战场的士兵都没有发现。不过此戟如此沉重,自家侄儿如此年纪居然能一只手拖动,可见其力大无穷。
“籍,这柄战戟就叫虎头磐龙戟,留着你以后长大用!此戟是在这片战场中拾到的,应是你祖父未散的英魂所指引的!”(……)
男孩儿仰着头,似懂非懂地听着,不敢说自己其实并不想用这个沉重的大家伙,因为叔父的心情看起来并不太好。
是因为祖父战死了吗?
男孩儿对祖父这个称谓有些模糊,毕竟从记事以来,祖父出现在他生活中的次数屈指可数,留给他的印象,大概就是祖父抱着他时,贴着他脸的盔甲太过于坚硬冰冷。
他一点都不喜欢。
男子把视线投往远方,他知道秦军此去,定是攻往楚都寿春,而已经少了项燕庇护的楚国,必是成了砧板上的鲜鱼,毫无反抗之力。
对着天边那飘扬的“秦”字旌旗,男子握着手中的战戟,喃喃自语——
“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亡秦必楚!亡秦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