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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长年前的时候,因为腿脚不好,去了昆明疗养。不过他是个闲不住的,没多久就和昆明的同行们搭上了线,不久之后就听闻了大理古城出土了一座古墓,便按耐不住坐着火车跑了趟大理。因为身份的缘故,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大理古墓的发掘工作,但所有出土的古物他也都一一过目了。这座古墓在上报国家之前,就已经被当地人发现了,而且因为地域偏远,所有当考古人员封闭现场的时候,有一大部分古董都已经被人偷盗走了。馆长不死心地在当地流连了许久,倒还真让他买到了一个疑似从这座古墓中出土的瓷俑。
“只是疑似,因为我没有在出土的那些古物之中看到类似的瓷俑,只是用脱玻化鉴定法和釉面显微观察法,大概推断了这个瓷俑的年代,和出土的古墓年代相近。所以我把这个瓷俑上交了,可人家没收,认为是我判断错了。”馆长搓了搓手,满是皱纹的脸上也写满了不是滋味,“所以我只好把这瓷俑带回来,原想着放在自家收藏室中,就当填个收藏品了,结果……”
“结果怎么样?”陆子冈半响都没见馆长继续说下去,倒是对这锦盒中的瓷俑起了兴趣。他洗过手后擦干,又拿起柜台里的薄手套戴了起来。用哑舍里的古物时他不甚在意,那是因为这些器物都是平时拿来用的。而这瓷俑有可能是出土冥器,自是不同待遇。
只见一尊手掌大小的影青俑正静静地躺在锦盒里。
影青也是一种青瓷,釉色微带青色,晶莹润彻,透明性强。影青一般都是以铁为着色剂,多在雕刻花纹的生胚上施釉,所以成器一般较为古朴大方。而面前这尊影青俑也比较粗糙,虽然釉面光洁,但也有些釉色剥落的地方,可见烧制的手法并不是多么的娴熟,但依旧可以看得出来这尊人俑身上的服饰和花纹。这尊影青俑双膝跪地,头颅微低,可惜的是眉目五官釉面破损剥落得比较厉害,已经看不大清楚原来的模样。这细细端详之下,陆子冈也知道馆长为何深信这尊人俑也是出自那个古墓的了。
关于大理古墓的发掘,身为业内人士的陆子冈也有所耳闻,那是一座大理贵族的陵墓,但由于许多重要的陪葬品被盗,再加之宋末元初时期兵慌马乱,大理皇位更替频繁,所以古墓的拥有者一时难有定论。而这尊影青俑的服饰分明就是大理贵族所穿戴,而且浑身上下的花纹繁复,偏偏中间围腰处那一块空白,意为不能有花花肠子之意,这是一个典型的白族贵族。
陆子冈倒是少见这样的影青俑,一时间爱不释手,但他没忘记馆长未尽的话,追问到:“结果怎么了?”
“……结果,我最近总是在做恶梦。”馆长用手抹了抹脸,总觉得应该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几年前自从他收了那个越王剑经历了那场博物馆惊魂之夜后,他便多多少少也信了些许,“我反复梦到一个人被行刑的场景,看周围的景色和旗帜,应该是大理城被蒙古兵占领的时候。”
“高家最后的掌权人?”陆子冈略略想了一下,便从记忆里翻到了答案。他倒是一时想不起来那个人的名字了,但大理国异于中原的统治形态,还让人印象深刻。大理段氏某种意义上更像是现代的日本或者英国皇室,没有实权,仅仅是个吉祥物,拥有象征意义。而高氏一族才是大理真正的掌权者,而被公开处刑的,那么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恩,是叫高泰祥。”馆长对这段历史知之甚深,“当年大理城破,大理的末代皇帝段兴智与高泰祥分开逃亡,高泰祥被擒,拒绝招降,被斩于五华楼下。不久之后段兴智也被擒,却被送到北方蒙古汉廷,去见蒙哥汗,蒙哥汗施以怀柔,赐金符,令其回归,当大理总管,继续管理原属各部。依我看,段兴智恐怕还高兴得很,这下少了高氏的桎梏,反而要更自在些。”
陆子冈挑了挑眉,他们这些研究历史古物的,在评论历史史实时,甚少加上自己的喜好判断,而馆长如此明显地表达了对段兴智的嫌弃,恐怕也是受了那些梦境的影响。陆子冈把影青俑在手中把玩半响后,重新把他放回锦盒,笑了笑道:“馆长,我估计您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影青俑也没有什么异样。”说罢,他无奈地摊了摊手续道,“老实说,就算是有,依我的道行,也看不出来啊。”
“没有什么异常吗?”馆长砸吧了两下嘴,“我倒是打算把这尊影青俑送去做热释光鉴定,但要在上面打孔还是舍不得。不过好在有釉面剥落的部分,前天送去做了成分分析,评估报告还没出来……”
陆子冈深切地觉得馆长这是多此一举,也知道对方也并不是指望他能有什么建议,又或者即使他有什么建议也听不进去,便老老实实地闭口不言了。
馆长却依旧琢磨着,最后决定还是遵从自己的直觉。一般出土的冥器阴气太足,都会放在博物馆展览。因为暴露在灯光下,还有不断有人前来参观所带来的阳气,才会让冥器身上的阴气慢慢退散。
决定了,下周的瓷器展,就把这尊影青俑放进去!
高泰祥至今都记得,他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也同时决定了他人的命运,甚至整个大理命运的那一天。
高家的富贵绵延,权势滔天,也造就了一个攀枝错节的庞然大物。在高氏家族内,每一代的高氏掌权人,并不是像汉族那样,看重长子嫡孙,而是能者居之。所以在如何成为长辈们眼中合格的高家掌权人,高泰祥付出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辛苦和代价。
而大理段氏的皇位,事实上也是高家掌权人所选择出来的代言人,在高泰祥辅佐的孝义皇帝段祥兴去世之后,他的首要任务,就是在段氏子弟中,选出合适继承皇位的那个人。
没有高家的掌权人会不享受这一刻,也许会有人觉得成为皇帝是人世之间最尊贵的荣耀,但拥有选择谁来继承皇位的权力,把龙椅上的那个人控制在股掌之间,也许会更加让内心的权力欲·望膨胀到极致。
至少,高泰祥是乐在其中的,可还是有些厌烦。虽然他非常年轻,但能从卧虎藏龙的高家脱颖而出,也算是见过了许多鬼蜮伎俩。那些从早到晚都见缝插针一样,围在他身边的段氏子弟,就像是围着糕点多苍蝇,令他不胜其扰。
直到有一天,一个眉眼舒朗的青年站在他面前,浑然不顾他刚下战场的满身杀气,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施施然地注视着他。“为什么不说话。”高泰祥承认,这个段兴智确实引起了他的兴趣。
“在下就算不说,高相国也知道在下的来意。”段兴智的唇边漾出一抹自信的笑容,那双眸中的光彩,在阳光的照耀下,几乎明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只听他徐徐说道,“而且,高相国最终也会选择在下。”
“哦?那为什么我会选择你?”高泰祥闻言挑了挑眉,哑然失笑。
“因为,我会比你先死。”段兴智简单的说。他的声音轻柔,但却蕴含着一股难以让人拒绝的味道。
高泰祥收起了笑容,头一次认真端详坦然站在他面前的少年。他没有说自己会殚精竭虑地为大理鞠躬尽瘁,也没有试图用裙带关系来套近乎,更没有用各种手段来旁敲侧击。因为,他知道他先要的是什么。
他是在向他承诺,他会比其他兄弟都容易控制,若是不好控制,便可以直接换掉他。
“很好,这是约定。”
“这是约定。”
“很好,这是约定。”
“这是约定。”
高泰祥从回忆中清醒,伸手抚摸着掌下的雕花栏杆,五华楼是大埋城中最高耸最繁华的建筑,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得让人难以置信,也许只有中原的汉族人的皇宫,才能比得上。可是就连那么强大的汉族人,也没有阻挡得了蒙古人的铁骑,壮丽的河山都在马蹄下被无情的践踏。而现在,转到他们大埋了…
身后的木制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高泰祥不用回头,都知道走上来的是谁。这是五华楼最高的一层,在大理国,只有两个人才能有资格登上。
“相国,你带兵突围吧。”段兴略带疲惫的声音在高泰祥身后响起,一双白皙而又沾染着鲜血的手按在了后者身侧的栏杆上。
高泰祥的日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指缝上的血迹上,确认了并不是对方受伤,才眯起双目道:“那你呢?”段兴智的眼神空茫,看着五华楼下仓惶的大理臣民,许久才叹了口气道:“我与大理同存亡。”
“你甘心吗?”高泰祥冷冷一笑。在他的辅助下,段兴智已经登基了三年,这个青年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害。他有野心,虽然隐藏得很好,但在高泰祥眼里,基本无所遁形。
段兴智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怎么可能甘心,但危急存亡之秋,他又不可能看不清楚事实,欺骗自己一切还有希望。
“我们分开突围。”高泰祥淡淡地说,“这样,蒙古兵就只能分兵抓捕我们,至少,他们需要我们两个之中,有一个人活下来。”
“为什么?”段兴智转过头问道。他问的并不是为什么蒙古兵会留他们其中一人的性命,不用想也是为了安抚大理臣民。他问的是高泰祥为何多此一举。
回答他的,是高泰祥的微微一笑。“反正我们有过约定,不是吗?”段兴智无奈地勾了勾唇,确定,他们有过约定。两个人分开突围,定是比高泰祥一个人突围的生存机会大。更何况就算高泰祥被抓,他只要投降,就完全可以拿回他原来所拥有的一切。
他还是想的太多了。